冷月之下,山谷之中渐起了一层薄雾。那人金发碧眸,容颜绝世,气质出尘如同谪仙,可看上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宛若镜花水月般一触即碎。
“我知道,我都知道。”沉默了半晌,萧子业苦涩地摇了摇头,道:“你早就死了——你是为了嬴风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样想念你,你为何从未入我梦中?你不想子业吗?”
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是了……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在乎,纵身一跃,一了百了,多么潇洒!这样一个无欲无情的人,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孤儿。”
“可你看看我,看看我!”萧子业忽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张开双臂吼道:“现在的我,不但是西南将军,还是合众国第一无敌的大将!我打破了东瀛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而你的儿子,也只能由我来庇护,否则他连一天都活不成!”
“我恨你。”
说完最后三个字,萧子业竟然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沈长河神情复杂地俯视着他。
方才从一进门起,萧子业所说的那些酒后真言,他全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萧子业自己说出来,心里不免百感交集。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看似豪爽粗放的大将军骨子里其实十分敏感、脆弱,且意气用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父母留下的“残局”。
“公子,”一旁的李云凌道:“将军在我们这里呆的太久,恐怕会生事端。万一明天将军醒来,想起今晚之事……”
“不急。”
沈长河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转过来却俯下*身去,附在萧子业身边轻声问了句:“子业啊,你打算如何处置长河?”
“他,他已是残废,成不了气候……”萧子业咕哝着,喃喃自语:“叔叔……你不会恨我吧?算啦!你要是恨我,我反而更高兴,哈哈哈。”
“恨你?为何恨你。”沈长河微笑着,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盖在萧子业身上。萧子业抓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为什么?以后,你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后面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他终于一头栽倒在沈长河怀中,呼呼大睡过去。沈长河箕坐于地,腿骨断裂的地方因着冷湿的气候而隐隐作痛,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明艳,看得李云凌一阵呆愣:“公子……”
沈长河淡淡道:“扶他到内室休息,叫裴阁老,让他把人带回去。”
裴轩赶到听风苑之时,萧子业正躺在内室榻上,呼呼大睡。沈长河仅身着一件单衣,立在窗前若有所思,甚至都没注意到进门的他。
“公子。”直到裴轩喊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点头道:“裴叔叔。”
这时,李云凌也悄无声息地阖上了门,立在裴轩身后,道:“公子、裴阁老,属下已确认过外面并无人监视,二位可以畅言了。”
裴轩疑惑地看了看她,又转过头看沈长河:“……监视?”猛地想起之前他与沈长河那次“不欢而散”,他这时才明白过来,瞪大眼睛:“原来如此……”
“方才将军酒后吐真言了。”沈长河不作丝毫废话,单刀直入道:“我的腿伤全拜将军所赐。即便我已是废人,他以后也不会放过我。”
“……你说什么?”
裴轩大惊失色,立刻反驳道:“这不可能!长河,你千万不能无端怀疑你萧大哥,他是老臣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阴狠勾当!”
“裴叔叔信我与否,不重要了。侄儿只想恳求叔叔,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给我指条活路。”
沈长河说得恳切,目光更是热忱。裴轩为难地后退两步,摇头道:“这,这……长河呀,你要信叔叔的话,就不该有这种空穴来风的臆想。”
闻言,沈长河却只是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吧,那么长河也不敢再让叔叔为难,请容长河就此拜别。”
说罢,他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外走去。李云凌这时也道:“阁老,公子没有骗你……刚才将军亲口承认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今日是断腿,明日又会是什么?裴阁老,你可还记得当年他爹沈慕归曾受过多少莫名其妙的折磨?就算你不信我们,至少也该多少有所怀疑——毕竟,潜在的受害者是你主君唯一的儿子!”
一席话说出口,李云凌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敞亮了许多,可沈长河和裴轩却齐齐看向他,眼神里一样的都是震惊。良久的沉默过后,裴轩终于艰难地开口:“……好,老臣……老臣答应你,定保公子平安无恙。”
待裴轩把不省人事的萧子业背了出去,沈长河才阖了阖眼,拍拍她的肩头,笑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口才如此之好,居然懂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公子有识人之明,怎么就看不懂裴轩呢?”李云凌无奈道:“裴轩这个人会治国理政,但他不懂权谋之术。你与他谈萧子业的阴谋算计,他当然不会信你。除非……”
“除非,他亲眼看到萧子业对我下手。”沈长河微微一笑,道:“所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啊。”
故人归来
庆功宴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萧子业才从宿醉后剧烈的头痛中清醒过来。昨夜发生的事,他一件都记不得了,可身上浓烈的酒气中夹杂的似有若无那一缕檀香,似乎在提示着他……
昨天,他曾到过听风苑,并且进过沈长河的内室住处。
想了想来龙去脉,他拍了拍手,吩咐道:“来人,把客人送到听风苑。”
辰时三刻,有人敲门。李云凌开门之后愣了愣:“……何伯?”
“少爷……少爷!”
门外站着的老人颤着声音唤了声,烧焦的脸上扭曲出一个笑容来。本该是十分可怖的场景,可不知怎的,李云凌居然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因为,原本走路都十分困难的沈长河此时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声音居然也在颤抖:“何伯,你怎么……”
他走得太急,腿伤又未愈,最后一步没站稳,差点儿摔倒在地!好在李云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身子,一边招呼何伯:“您快进来吧。”
接下来的几天,李云凌算是开了眼界。她印象中的沈长河,虽不算多么沉默寡言,但也绝不是情感轻易外现之人;可在何伯面前,这个已有二十三岁的男人竟然又变成了几年前龙氏医馆里那位尚且稚嫩的少年郎,会撒娇,甚至还会耍些小孩子脾气,看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伯自称是跟着西南新军一起回来的。他说:“少爷,我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想着能回来陪陪你也好。”
对此,沈长河也只是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长河几乎是噙着泪的。虽然李云凌并不了解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过往,但如今对此也多少能猜的出来了。只是有件事她始终想不通:既然他们之间感情如此深厚,为什么沈长河两年前没把何伯一起带回凉州?
但是要这种煽情的时候提这种扫兴的话题,就不太合适了。因此,非常有眼力价儿的李云凌索性把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至于萧子业那边——自从上次打退东瀛武士军团的进攻之后,中原一带似乎平静了许多。可国外势力刚刚消停了些,国内紧接着就又出了乱子。
这次出事的,又是西境。大概三十年前的时候,西域边境突厥汗国的独神教势力就已经被清除殆尽,如今高昌又奉行“与邻为善”的政策,因此近年来从无战事。可这次出问题的却不是高昌为首的西域各国,而是国内残存的扈特人独神教势力!
说到扈特人,李云凌知之不多。但对沈长河而言,他对这个民族却是太熟悉了——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之后,他就仔细研究了一番父母一辈生活的时代背景、大事记等。虽然终极目的是为了明哲保身远离是非,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段历史的熟稔。
独神教曾是沈慕归大半生的敌人,同时也是大秦合众国前朝——大燕帝国的劲敌。而扈特人。反叛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至今从未有过休止。只是,近几年他们的存在感不强,哪怕是同为扈特人的西北军阀杨怀忠拥兵作乱、也并未给这个民族带来多少在政治舞台上发声的机会。
所以,听到边境扈特人聚众反叛的消息之后,李云凌是相当不屑的。本来这件事确实也与她无关,可她出门给沈长河带药回去时,却恰巧听到尚药局的下人们聊着家常,期间提起了国府征召西南新军平叛一事;当她回来讲给沈长河之后,后者沉吟半晌,才道:“上京此举是要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李云凌不解地看着他,反问:“公子的意思是,国府要借西南军政府之力除掉扈特人叛军?”
“恰恰相反。”
沈长河摇了摇头:“这一次,西南军政府怕是要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之中了。”
李云凌心领神会道:“是因为西南树大招风了,对吧?如果不是要对西南军政府下手,上京国府那边也不会让萧子业跋山涉水地去平复边乱。”
自原西北军阀杨怀忠叛乱失败以来,天山边境至陕西秦岭一带就被中*央政*府收归国有,按理说这次扈特人闹事应该派出驻军镇压,上京却偏偏下令要萧子业平叛,其用心昭然若揭。
可为什么会是持久战?李云凌却想不通。于是,她也从心地问了出来:“公子,为什么是持久战?”
“自己想。”
“……啊?”
沈长河叹了口气,斜睨着她:“我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不肯罢休?”
李云凌点头如鸡啄米,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那是当然!公子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嘛。”
“扈特人自归化起已经几百年过去了,叛乱什么时候停过。”沈长河随手从餐盘里拈起一颗梅子含在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接着道:“我那个老爹以为把突厥人赶到祁连山以北就能遏制独神教势力的蔓延,其实根本不顶用。严格来说,将军这次不是跟扈特叛军作战,而是跟西境接近一百万人的扈特百姓作战——这本就是个全民信教、全民皆兵且悍不畏死的民族。”
李云凌望着他的脸,再听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还是觉得这个人的性格跟他的外表完全对不上——
在外界眼中,这位被西南将军萧子业“金屋藏娇”的绝美男子是个气质出尘的谪仙;可在她李云凌眼中,沈长河是个相当接地气的人:抛开那出众的皮相不论,他不过也只是个心思重了些、武功深藏不露了些、会开玩笑会生气怼人面对美女也会心猿意马的普通男青年罢了。
虽然沈长河从未对她提起过,可李云凌也能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类型。这几年来,有时她也会怀疑:当初把赌注押到他这样的人身上,是对是错?
李云凌有些狐疑:“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去平定扈特叛乱,你会怎么做?”
“平定?不,不能用这个词。”
沈长河摇了摇头,随手递给她一枚梅子,道:“如果你看过独神教《法罕经》就该知道,对付‘有教无国’的扈特人,除了杀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杀……杀光?!
李云凌惊呆了。她的印象里,沈长河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听沈长河笑了笑,道:“当然了,这种事任何一个政权都不能做,因为虽‘功在千秋’但却‘罪在当代’,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更何况对如今的大秦合众国而言,内忧不是首要矛盾,外患才是。”
“公子你说了这么多,也没提到目前该怎么做嘛。”李云凌多少听懂了些,但却还是得费心思去细细咀嚼,嘴上嘟囔着问。沈长河眯起眼,狡黠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云凌想也不想,答道:“首先是武力镇压,在此基础上对扈特人进行内部分化,尤其是对上层大族和底层信徒之间的分化。”
她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沈长河眼前一亮,后者饶有兴致地端起茶盏,看着她的眼睛道:“说下去。”
“据我所知,从前的西北军阀杨怀忠就是扈特人大族出身,而他本人就是不信独神教的。而在扈特人内部,大族和底层之间的矛盾一直十分激烈,教宗依靠‘神使’控制得了底层教众,却控制不了大族,而大族却占据着相当多的资源,如果能恩威并施将他们争取过来,最起码能保西境十年和平。”
沈长河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不错,非常好。以胡治胡,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当,当然啦!”李云凌梗着脖子,大声道:“公子这么看不起我?话说回来,我们要不要提示一下将军,让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不必。”
沈长河不紧不慢道:“军政府谋臣众多,我……不能越俎代庖。”
趁虚而入(一)
李云凌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实用主义者,在看到一件事的结局之前,她不会轻易去对其加以肯定或者否定。因此,虽然嘴上一直在吹捧着沈长河的“英明神武”,可她心里却甚是不屑,甚至还觉得这个中二病晚期的沈大少爷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他的“远见”:萧子业带兵远赴西北平乱初期确实顺利无比、势如破竹,但捷报传来没过七日,叛军就“死灰复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