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河沉默地点了点头,随手从路边的摊贩手里买来一支糖葫芦递给他。少年握着糖葫芦吃了一颗,又问:“将军,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我啊,”沈长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我在送一位故人。”
少年不解地挠了挠头。沈长河不再多做解释,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你呢,你师父没跟着你么?”
少年嘟着嘴道:“我可不是道士,我师父早就不管我了!”他不高兴地把手里的书往沈长河怀里一塞:“师父说,把这本书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沈长河不甚在意地拿起书翻了几页,可越翻到最后,他脸上的神情就愈发严肃,漂亮的眉眼也逐渐皱了起来。这本不起眼的旧书,包装也并无特别之处,可里面的内容……
是自三百年前燕帝国建立以来,到未来三百年之后的大事件记事簿。其中每一条写得都很简略,基本都是由年份、人物、事件构成,可诡异的是,其间所记载之事到现在为止,全部都能与历史保持一致!要说哪里不一致,那大概就是从母亲嬴风出世之后开始了:
书上并没有沈慕归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他和沈如风。至于嬴风的结局,也是一生未婚无子,然后在后来的大秦合众国总统之位上孤老终生。
“这是什么,历史课本么?”沈长河心下已经了然,却还是把书扔给了少年,微笑道:“叔叔我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不需要了。”
“哼,大人真是虚伪!不要就不要,我带走啰。”少年一把抢回书本作势要走,可他走了十几步都没见沈长河追过来,自己反倒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你当真不要啊?这可是天书!”
沈长河冲他挥了挥手,笑道:“再见。”
“哼!”少年不爽地撇了撇嘴,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冷不防肚子“咕噜”一声闷响,脚步也随之停住。
少年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对手指:“我,我饿了。”
“从此,这个名叫‘楚年’的少年就在将军府住了下来。多年以后,他遇见了天书中的未来国主,那就是你。”楚年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至于先生为何退隐后会选择回到药师谷,那也是为了给你寻找解毒之法。”
“解毒?我中毒了?”
谢忱舟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中毒我自己会不知道?”
楚年冷漠道:“当年高宸刺你的那一刀淬了剧毒,无药可解,先生也同样做不到。此毒毒性发作之际,便是死期,这次先生替你号脉之时测出你毒发之日降至,因此央求江州龙氏家主龙五爷帮他……与你换命。”
那是谢忱舟来到百木草堂的第一天晚上。蹙眉看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女人,龙五低声道:“这个女人不是善类,你不该救。”
“按照天书,她才是未来的总统,不是么。”沈长河调侃道:“五爷一向冷心冷情,大公无私,怎么这次反倒感情用事了?”
“你说的,命由己不由天。”
沈长河笑了:“历史不该被人为篡改,也该回到正轨了。”
如果真按天书所说,李云凌治下的大秦合众国,将在她的带领下走上一条现代化的、高速发展的光明之路,而她的继任者们也将不会辜负人民的意志,一代又一代地创造出这个民族辉煌的未来。而如果强行逆天改命,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一来,历史也许就会是另一番模样。
也许……又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乱世,也未可知。
龙五道:“你需想好了,一旦换命,你的寿数也就在一两年之内,不会更长。”
沈长河温声道:“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明白了?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楚年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一番之后,才冷笑着评论道:“先生自始至终都以大局为先,而你呢?若非先生嘱托,你这样的货色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遑论追随!”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次为什么又要逃走?”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楚年将手中的纸交到她手中。谢忱舟粗略扫了一遍,脸色当即就变了:“我去救他!”
“蠢货!你想让先生的牺牲白费么?!”楚年怒喝道:“把信看完了再做决定!”
段焉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他不在官邸的时候,通常会用铁链把苏烬锁起来,这次也不例外。苏烬的手筋脚筋已经基本被挑断,虽然很快又接了回去,可走路尚且困难,更不要提逃出去了。然而谨慎的段焉就是对他不放心,于是,他现在只能拖着长长的锁链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站在天窗下面,贪婪地看着头顶井口大小的天空。
已经接近十年没见过外面的阳光了。这样的日子,实在很不好过。
“我说,这样的日子受够了吧?”天窗透过来的阳光忽然消失了。一个硕大无朋的人影投在了地面上,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这都明显是个男人:“想出去就吱一声。”
“……你是谁?”苏烬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影子慢慢变短了些,想必是那人蹲了下去:“我是谢忱舟的人。”
他的语气很欢快,是年轻人特有的、充满活力的语调。苏烬怔了怔:“小舟?她叫你来的?”
“那是当然啰。”年轻男人道:“哥哥一直很想你呐。”
苏烬立刻听出了他话里不寻常的一面:“哥哥?你管谢忱舟叫哥哥,可她是个女人……”
“你不是也叫李云凌‘云哥’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年轻男人语气轻佻:“在我心目中,她就是我哥,怎么着?”
随即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少他妈磨磨蹭蹭的!就问你一句,想不想要自由?老子可没时间陪你耗着。”
段焉回来的时候,苏烬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他端坐在床边,沉默不语。段焉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便只是从后面揽住他的细腰,宠溺地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嗯?怎么,我回来得晚了些,让你寂寞了?”
“哗啦”一下金属撞击的声音,苏烬木然地抬起手腕上的铐子:“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锁着我?有意思吗?”
“……”段焉掏出钥匙替他解开手足上的桎梏,一边陪着笑:“看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走,我们去书房。”
一炷香的时间后,段焉心满意足地从苏烬身上爬了起来,将后者打横抱起,帮他洗了个澡。待到一切完毕,他才抱着苏烬回到地下室里,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晚安。”
一边这么说着,他的手则轻车熟路地将锁链扣回了苏烬的四肢。谁知,这次苏烬却轻轻地挣了下,皱着眉道:“疼。”
段焉一怔,这才发现苏烬的手腕和脚踝全都磨出了水泡。他心疼地俯身对着伤口吹了吹:“别急,我去给你敷药。”
“不用了,反正迟早也是要再磨破的。”苏烬嗤笑出声,语气凉薄。段焉不再搭茬,又在他唇间落下轻轻一吻,便转身拿药去了。
次日清晨,在书房里刚刚醒来的段焉就听旁边的小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妙的段焉立刻开门冲了进去,却见苏烬躲在床边双手抱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有,有鬼……”苏烬一见是他,竟像得救了一般立刻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这屋子里有鬼!”
段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虽然有点窃喜,但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可自此之后,无论他怎么好言相劝,苏烬都坚决认为屋子里有鬼,晚上也因睡不着而咣咣砸门,最后逼得段焉不得不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阿烬,”他非常严肃地对苏烬道:“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间屋子待着,可以到书房里面去。但有一点,这里的书你不能乱动,听明白了么?”
苏烬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段焉又道:“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乖乖地坐在躺椅上不要乱动,书房狭小,你的自由也会比之前更少——能接受吗?”
苏烬仍旧很痛快地点头。
段焉还算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之后,苏烬就真的被他转移到了书房里面,白天的时候,他被不到五十公分的链子锁在藤椅上,这个长度勉强能让他站起身来,除此之外便只能成天躺在上面“闭目养神”;段焉对这样的设计也十分放心,慢慢的,也开始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取放书房里的文件了。
然而,在他不会注意到的身后,苏烬却分明张大双眼,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
真相(二)
大洋国首都,亚当斯城。
新任总统克拉克·尼亚尔刚从亚当斯大学礼堂发表完演讲出来,坐在敞篷车里笑着接受民众的夹道欢迎。正在这时,一个神情严肃的青年男子从人群中慢慢地向前挤过去,在总统所乘坐的敞篷车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刻,突然拔出了腰畔手*枪——
“砰!砰砰!”
三枪过后,人群登时乱作一团。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立刻跑去追捕犯人,总统府护卫队则手忙脚乱地确认克拉克总统本人的状况如何。一片混乱之中,克拉克从方向盘底下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连连摆手:“我很好,还活着!哦上帝啊,可怜的司机……”
他的旁边、主驾驶位上的司机,惊恐的双眼仍大睁着,太阳穴上、颈部各开了一个口子,猩红的血汩汩而下。
对于此时的秦国而言,国际政治上波诡云谲,国内政局也愈发不稳定起来。时任总统的段焉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在公开逮捕了前西南将军沈长河之后又搞出了新花样来——
紧急召开临时合众国大会,拟定初步宪*法修订草案,废除议会选举制,改行大总统任*期无*限*期制度。
“真是没想到啊……原来外国人说的那个什么‘大总统自导自演陷害沈将军、想要修*宪和割地求和’的新闻,竟是真的?”上京茶馆里,一个酒过三巡饭过五味的中年男人大着舌头跟人议论:“反正现在修*宪是板上钉钉了,接下来是不是该割地求和这一条兑现了啊?”
“可闭上你的欠嘴吧!”邻座的熟人赶忙打了个岔:“妄论国事,你还想不想活了?!”
“嘁,瞧你这怂*逼*样儿!”男人显然是喝醉了酒,一听这话来气了,声音反而更大了些:“他段焉想当皇帝,还他*妈当婊*子立牌坊——搞终身制不就是想当皇帝吗?那干脆把这共和国号取消喽改成段氏王朝呗!”
“行了行了,这位客官,您少说几句吧!”眼见着他声音越来越大、说的话越来越“反动”,茶馆的服务员赶快前来劝阻:“再这么说下去,小店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去去去一边儿起开!怕,就知道怕,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胆小鬼!……”
中年男人还在“大放厥词”,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随之响起,十几名宪警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当即便把中年人给从桌上拽了起来:
“这位先生,因你涉嫌侮辱大总统、公共场合发表反动言论,现依据《大秦合众国刑法典》第一千三百七十三条逮捕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分钟。茶馆众人全吓傻了,不少人干脆直接结账悄悄回了家,原本热闹的场合也陡然冷了下去。直到这时,坐在靠窗角落位置的青年才压低声音问坐在柜台上算账的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宪警这么快就能发现民间谁说了反□□言论?难道大总统是圣人,说一句都不行么?”
“……”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镜下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西服革履,五官清俊秀气,皮肤白皙,看着大概是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形匀称;比较有意思的是,明明是个男人,可他的右眼下方竟生着一颗殷红的泪痣,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之感。
摇了摇头,老板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年轻人,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这个世道能少管闲事还是少管闲事为好。没听说沈长河的事情么?他一个前军政府大将军,前些日子就因为要救出闹事的大学生,结果也被关进大牢里啦。你说你一个普通人,还瞎操什么闲心呢?”
青年还想问什么,就被讳莫如深的老板叫服务生“请”了出去。站在大中午冷清得不合常理的街上,他心情沉重地叹息一声,正在这时,街角有个戴帽子的黑衣男子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外界因为xian法修订草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可此时的段焉却根本不在意这些。刚从总统府办公室出来他就直奔监察司,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沈长河。
他虽是被宪警部抓到的,但因其身份特殊,很快就被转到了监察司国狱之中。不知是否为段焉授意,现任监察司司长刘琦把他安排在了最里头的牢房——这里正是曾经关押过前大总统、卖国贼林雪怀的地方。
刘琦和他的前任司长林俪不同,是个不苟言笑且沉默寡言的老人。按照监察司里不成文的规矩,犯人进来之后均须换上囚服、加戴手足镣铐;但是段焉看到的沈长河,却是穿着自己的常服,懒懒散散地倚在铁栏杆上打着瞌睡,手上脚上什么都没锁,膝盖上甚至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简直不能再惬意。
然而段焉却并不打算计较这些细节。他只是吩咐,待人睡醒了便带过来会客室一趟。果不其然,不多时,会客室的门就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