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请你放过她。”苏烬咬着嘴唇,艰涩地开口哀求道:“小舟她是可以争取过来的一支力量,她之所以有此离经叛道之举不过是因为沈长河,只要……只要你杀了沈长河,这个国家便再无任何势力能与你抗衡……”
“我又何尝不想杀了他!”
孰料,段焉闻言竟陡然暴躁起来。他恶狠狠道:“这九、十年来,老百姓表面上一声不吭,背地里都在嚼舌根子,说我这总统之位不过是接受了他沈大将军的‘嗟来之食’!所以,无论我多么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地为这个国家工作,操劳,他们全都装作睁眼瞎子看不见!那些该死的外国媒体,动辄将我和那个混血贱种相比,污蔑我无法望其项背!若不是为了稳定大局,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这边歇斯底里着,苏烬的表情却从惊恐逐渐转为不屑,末了也只是冷漠地说了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哈,你根本就是放不下权力欲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就挨了狠狠一记耳光。苏烬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笑了:“段焉,你杀了我吧。”
“……”段焉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强迫他直视自己,狞笑道:“说什么呢阿烬,我这样爱你,怎么舍得你死?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坏消息没告诉你呢。”
“你最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啦。”
沈长河是被一阵悦耳的鸟鸣唤醒的。
他张开眼时,清晨的第一缕晨光正从窗棂照了进来。这是一间相当宽敞且明亮的卧室,屋中摆设古色古香、乍一看去竟异常的眼熟,令他颇有种怀念之感。
这里很像是太原龙氏医馆——也就是他曾经住过近二十年的故乡,然而,也终究只是相似而已。
沈长河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起身略略一振广袖,恍然间正对上立镜中的自己。镜子里,长身玉立的绝美男子沉静地回望着他,已经白了大半的长发流云般倾泻于削瘦肩头,玄色长袍下,仅着了一袭素色单衣的身体是一种近乎夸张的单薄,堪称弱柳扶风,似是一抔枯骨……
我还剩多少时间?
他眨了眨眼,镜中人也冲他眨了眨眼,眉目缱绻。恍惚之中,镜子中的自己华发褪去变回黑色,门外传来女工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何伯进进出出地端着药碗,而李云凌,则倚在门边,一脸傻笑地盯着他的脸,傻兮兮地脱口而出:
“大夫,你长得真好看!”
沈长河怔怔地看着,眼前镜子里那个年轻的自己板着脸,神情冷漠地对着李云凌说道:“姑娘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回家了。”
可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哦,记起来了……
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从第一眼见到之时起,就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啊。
沈长河无意识中睁大双眼,向前一大步迈出房门,却冷不防被小腹伤口的疼痛生生定在原处。再抬起头时,幻象尽数消失不复见,只余一人立于庭院之中,沉默地望着他。
谢忱舟深深地望着他,似是要将他的身影刻进自己眼中一般。
她曾最怕美人迟暮,可他终究还是老了;并且,衰老得如此之快,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莫里斯他们不是都说,他身为血族体质“特殊”,不老不死么?怎么会……!
难堪的寂静过后,谢忱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态度难得的温和:“先生伤势未愈,还是不要乱动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院落四周隐有十几个人影一闪而过。沈长河扶着窗栏轻轻地咳了阵,声音竟已哑得不成样子:“我记得,此前我身在宪警部里。”
“这里是我的府邸,很安全,你无需担心。”谢忱舟神态坦然。沈长河垂眸又咳了声,才点了点头,道:“确实足够‘安全’。”
一边这么说着,他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慢慢地向出口走去。谢忱舟没有拦他,只听“唰”的一道风声,两把带着刺刀的步*枪交叉着拦住了他的去路,卫兵的声音十分生硬:“将军,请止步!”
孰料,沈长河却只是视若无睹地轻轻拨开横在面前的两杆枪,施施然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两名卫兵除了语言上之外,行动中竟不敢有丝毫阻拦。与此同时,谢忱舟微微弯起嘴角,背对着他,大声、清晰地吐出一个数字来:“五。”
沈长河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四。”
“三。”
“二。”
“一。”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长河的脚步也停住了。并非他不想走,而是忽然之间头痛欲裂,体内五脏六腑似乎全部翻江倒海地纠缠一起、瞬间就疼得他没能忍住呻*吟一声,紧接着便重重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中,有个人沉默地向自己走来,并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而这个人,正是谢忱舟。
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瘦瘦小小、豆芽菜一般的小女孩儿了。如今的她已有二十八岁,成了个长到了一百八十公分的、俊美无俦、雌雄莫辩的成年人。她没有戴军帽,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沿着肩头披散下来,高而笔直的鼻梁下樱唇微抿,一双略微凹陷的桃花眼里没有光芒,有的只是一片死寂荒芜。
被一个女人以这样暧昧的姿势抱着,沈长河就算再看得开,也难免会感到羞耻。他咬紧牙关,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挣开谢忱舟的怀抱,后者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坚强有力的手臂钢筋水泥一般箍住了他的身子,贪婪露骨的视线落在他因剧烈挣扎而露出来的锁骨之上:“我的耐心有限,别逼我像对待真正的犯人一样对待你,将军。”
“……有什么区别?”
沈长河也放弃了挣扎,索性任她这么抱着,漠然地回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小舟,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他已猜出,谢忱舟先是将他从唐涛手中劫走,再软禁于她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是为了彻底控制他成为她的“傀儡”,利用他过去的威望收揽人心;至于为什么要等到唐涛将他抓住之后再截胡,大概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段焉已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旧军阀沈长河已自首认罪,不日将依律法对其定罪量刑”。如此一来,段焉既弄丢了人,又必须给民众一个交代,此时想必已然如热锅上的蚂蚁、自顾不暇了吧?
——原本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光明正大的审判,经谢忱舟之手,变成了一桩路人皆知的“公报私仇”的政*治阴*谋。既轻轻松松毁了段焉的大计,又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石二鸟,不可谓不高明!如今的谢忱舟,其心思之诡谲,思虑之深远,恐怕早就不在自己之下了。
“过誉了,惊喜还在后面。”
谢忱舟厚颜无耻地无视了他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强势地将他抱回卧室,重新放回床榻之上:“我知道,以你的本领想跑轻而易举,可既然我从一开始就没锁着你,就足以证明我有把握,你根本逃不了的。”
温柔地替他整了整里衣,顺便轻轻抚了抚他小腹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目光似水:“我不会害你,可我同样也不想给你自由……这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的容颜、你的声音、你的肉*体,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我的将军。”
她敛下细长的眼睫,右手食指沿着他光洁的下颌一路滑了下去,直到颈窝处才堪堪停住:“我喜欢被强者征服,可若你做不了强者,那便由我征服你、占有你好啦。”
金屋藏娇,以令诸侯(二)
短短一天之内,唐涛就经历了他官场二十几年生涯都绝对没经历过的“过山车”,并且心惊肉跳到了现在。
——就在昨天晚上,他还信誓旦旦地向大总统赌咒发誓:“您老人家尽管放一万个心,这次沈长河定然身败名裂!”
依照常理,唐涛这个小小的宪警厅长根本没资格向段焉汇报工作,可事关沈长河这个“极端敏感人物”,精明如段焉又岂会拘泥于级别差距?只不过,电话另一头的段大总统反应却很是冷淡:“哦?怎么说?”
待他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一番后,段焉沉默几秒,才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好好表现,高官厚禄都是小意思。”
“得令!属下愿为大总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一瞬间,年过五旬的唐涛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自己苦苦宦海挣扎数十年,眼见着就要在这个尴尬至极的位子上终老,如今竟有如此天赐良机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岂不快哉!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晚上,骤变就突生到了令他欲哭无泪的地步。原本已被押送到宪警部大狱的沈长河竟被人劫走了,而那个劫狱的人……
那个劫狱的人,他见过!
就在一个月前,这个自称“西开大学学生”的年轻男子将“易风”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也因此才得以“先下手为强”地拿捏住沈长河的弱点、通过抓捕他的学生逼他自己承认身份。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唐涛特地亲自跟着去上京,却没想到还是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抢走了——
而且,居然还是由“告密者”带头实施的。
唐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段大总统解释:因为太急着升官了,刚刚一抓到人,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则消息透露给了国内主流媒体,如今早已闹得人尽皆知。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情形,他可怎么向上面交差?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远在墟海对面大洋国留学的儿子就寄了明信片过来:上面,是儿子站在林荫道上、穿着大洋国式夹克和牛仔裤的照片。
他的儿子是在大洋国读的高中和大学,现在已经快要毕业了。照片上的儿子满面笑容,在一群三五成群的、金发碧眼的洋人之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照片旁边的文字则写着:
“爸爸,我在这里很好,我也在这里祈愿您一切安好。衷心希望您退休后能尽快来大洋国,我们父子团聚,由我来照顾您颐养天年。”
退休?颐养天年?我天真的好儿子……爸爸我啊,从走上仕途的那天开始,便早就没有退路了。
唐涛苦笑一声,将明信片揣进了怀里。这之后,他很快就收到了总统府发来的电报,被要求亲自前往上京“述职”,此后,再无音讯。
三日后,又一条诡异的新闻爆了出来:原西北行省宪警厅厅长唐涛在赴上京述职途中,自杀身亡。从这之后,“怪事”便多米诺骨牌般一件接着一件,再也停不下来了——
可是,对于此时的谢忱舟而言,外界纷扰根本无足挂齿。她辛辛苦苦隐忍近十年,为的就是权倾天下;而要权倾天下,首先必须干掉段焉及其党羽。如今,她终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要命地又一次陷入了对“天子”的爱慕之中。
耽于美色,下一步就是荒废政事,再下一步,便是像这个国家无数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庸碌无为之主一般,贻笑万年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虽然位高权重,但出身低微、得位不正、也没有建立过军功的女人。
谢忱舟知道耽于美色的后果有多么严重,但她根本控制不自己的脚。就像是个扑火的飞蛾一样,明知对待沈长河除了利用之外不能再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明知再多接近他她就会越陷越深,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还是天天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看他。
沈长河的伤好得很快,但却落下了毒*瘾——不错,当初为了彻底将他控制在自己手中,谢忱舟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
从前还是燕帝国的时代,特情部的前身——天机阁,曾用一种名为“极乐”的蛊毒来控制门徒、使得他们一生不得不依赖阁主定期“赏赐”解药苟活下去,进而不敢背叛组织。如今,谢忱舟也把这个法子用在了曾无数次救过自己的这个人身上,并且,丝毫不觉惭愧和残忍。
沈长河自第一次毒性发作、尝到“极乐”这痛不欲生的滋味之后,便不再硬撑着面子宁死不屈,而是非常识趣地向她索求解药。只是,他却从未问过谢忱舟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反倒是成日枯坐被软禁的小院子里,要么看些杂书,要么对着头顶的四方天空,神游物外。
谢忱舟不是什么“禁欲主义者”,相反,她一直都热衷于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是个名副其实的情场老手。比如最近,她就看上了楚年。楚年正值青春年少,偏偏身上没有半点孩子气,是个老成持重的沉稳青年,做事干净利落……床上的表现,也十分令人满意。
然而,每次和楚年做过那快活事之后,她都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恨不得一脚把楚年踹下去!楚年性子也是出了奇的好,并不与她计较,当即老老实实地退出去不再碍她的眼。
是日,谢忱舟又一次去看他。她到的时候,沈长河正半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午休,于是,谢忱舟便像往常一般安静地站在藤椅一旁,等他醒来。
闲来无事,她便仔仔细细端详了他一番。依旧是眉目如画一张美丽的脸,鸦羽似浓密的长睫毛乖巧地覆在眼下,鼻子高峻陡峭得有些夸张,嘴唇薄且苍白,衬着同样雪白的长发,简直有种楚楚可怜的意思了。
……雪白的长发?
来到上京短短十日之内,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谢忱舟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吵醒了沈长河。后者缓缓张了眼,看到是她也不觉惊讶:“怎么了,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