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凌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裴阁老,您是咱们军政府的首席阁老,您不说话晚辈自然也不敢说话。”
“……”裴轩木然地看了一眼她的脸,仍是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如此,”李云凌道:“我就直接问了:裴阁老以为,将军此行去得还是去不得?”
裴轩不动。
李云凌却好似“看懂了”一样,恍然道:“哦!我知道了,裴阁老说,他跟大伙儿的意见是一样的。”
“老夫何时说过?!”
终于,一直半死不活当看客的裴轩气得拍案而起:“你这小女子……休要胡言乱语!”
“啊~抱歉抱歉。”李云凌拱了拱手,满不在意道:“那裴阁老的意思就是,您希望将军他领命前往喽?”
“他的事情与老夫……!”
“无关”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沈长河那双碧绿的桃花眼幽怨地望着他,裴轩只觉心口一窒,便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改成沉默地点了点头。李云凌立刻一拍手,道:“既然裴阁老已经表明了态度,我就直言不讳了——我和阁老的意见是一致的,也赞同将军出兵西北。”
“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懂军政大事就休要捣乱!”盛齐身为武将第一人,脾气也是极为暴烈,一听她“口出狂言”当下便发了火:“滚出去!”
“盛将军,主上已经说了,我可以畅所欲言。”李云凌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我身为将军秘书,和张俭之同样都有权列席发言,与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何干?”
说完这一席话,她征询意见似的看向沈长河,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李云凌也从善如流地讲了下去:“盛将军德高望重,我方才之所言如有不妥帖的地方,还望见谅。客套话说完了,请各位大人、前辈听我把刚才的正事说完:我也知道,国府此举就是要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也知道西南边境总有百越人在那儿蠢蠢欲动。既然我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赞同将军冒险去西疆‘谈判’?我是傻子吗?当然不是。就算我是,裴阁老总不会是傻的,对吧?”
“噗嗤!”有些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来。沈长河轻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道:“好好说话。”
“属下知错了,将军。”
李云凌冲着他拱了拱手,又转向众人:“诸位请想一想,如果将军不去,会怎么样?想必各位前辈也都知道,这次高昌之所以惹上了我们大秦,是因为边境的扈特人、回鹘人要将两国之间的争议地带献给高昌,现任高昌皇帝法尔哈德·居鲁士欣然受之、而无视我大秦主权利益所在!”
有人质疑道:“大道理谁都懂,可说到底那也是上京该管的,关咱们军政府鸟事?”
“是,本来是没有关系。”李云凌举起桌面上的一摞文件在手上甩了甩:“可再往深了想,高昌皇帝的老爹克苏勒·居鲁士是将军他老爹一手养大的,而将军他老爹又是高昌王室最尊崇的拜火教教主,将军本人也有一半吐火罗血统,外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将军与高昌有脱不开的关系。如今两国有了战事,将军却避而不出,不正落人以口实?”
又有人大声道:“可那也比赔上整个军政府要强!”
“目光短浅。”
李云凌没跟他客气,一字一句地怼了回去:“你以为躲得过这次就能躲过一辈子?下一次呢?迟早都要把这件事给解决了,凡事宜早不宜迟!”
“什么事?你要解决什么?”
“当然是……”李云凌闭着眼睛胡说八道:“将军的军功问题!”
“错了,是血统问题。”
孰料,她都没敢说出来的实话,将军本人自己居然说出来了!
沈长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站了起来:“在座各位长辈也都了解沈某的家世背景,有些话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
“从沈某继任将军之位以来,多少人都盯着我这‘杂种’的身份不放。就算这次高昌不找上门来,某些人也迟早会对我、对西南军政府下手。所以,这次我逃不了,也不想逃。”
他扫视了底下众人一周,神情又柔和了下来:“说是和谈,其实根本谈不成。此次西行只有两个结果:一是送死,二是打赢了再回来。先给各位长辈交个底儿,此战我心里没数。沈某年纪轻、资历浅,没带过兵,可既然决定了这仗要打,后方就不能空虚,所以我不在凉州的这段时间,一切政务均由裴阁老执掌,兵权亦由裴阁老随时调配,任何人不得违逆。盛齐!”
“末将在!”盛齐立刻欺身,肃然行了军礼。沈长河道:“盛将军,犀浦、交趾一带的防务,就全权交给你。”
盛齐本以为他叫自己的名字,是为了让自己此次同去西境;可万没想到沈长河竟一句话就把自己派到了西南边境,是以愣了片刻才面带疑惑地反问了句:“……将军?”
“众将领之中,盛将军对百越边境防务最为了解,如此安排最为妥当。”沈长河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淡淡道:“就这么定了。”
会议散场后过了许久,李云凌却没走,而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发愣。她的手里捏着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与此同时,凉州城内某座赌坊,地下室内。
“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一人似乎有些焦虑道:“那小白脸儿不知发的什么疯,把我留在境内,却让您随军西行。难道是发现了我们之间的来往?”
“发现又能如何?”另一人冷笑一声,道:“自投罗网,他的死期到了。”
“可若您在他左右,万一……”
“没什么万一。你就好好待在西南边境,必要的时候,配合一下定北王的军事行动。”
“可是大人,您怎么就有把握,这小白脸儿一定会败?”
“怎么的,你是怕万一他活着回来了,跟百越里应外合的事情要败露?”那人忽然附耳过来:“放心吧,东瀛高手也来‘探路’了,他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过这一劫!”
顿了顿,又道:“呵,还想回来?这次,我定会让你……有去无回。”
兄妹初会
大漠,黄沙。
西域边境,迦师古城。
约半个月过去,秦国那边却安静得可怕,仿佛两国之间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般。
“国师大人,从西南到这里的所有火车、官道都查过了,没有军队的踪迹。”
沈如风眯了眯狭长的眼,平静道:“知道了。我哥哥来了么?”
传令官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最后还是沈如风先解释了一句:“西南将军沈长河,他到了吗?”
如此毫不避讳地称呼敌国将军为“哥哥”,这国师大人说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传令官心里想了一番,表面上仍是十分恭敬:“回禀国师,沈长河昨日已到于阗城,但我们的人跟丢了。”
“他身边可有护卫?”
“没有。”传令官犹豫着道:“若再追踪到此人,要抓他回来吗?”
“共和广场上那件事你们没听过?”沈如风摇了摇头:“此人看似羸弱不堪,可身手实在太过诡异,寻常人很难捉住他不说,也许还会没命。”
一时无话。
午饭时间过后,沈如风踱着步子走到眺望塔的最高处,隔着面纱向下看去。其实她本也没什么事儿,只是忽然想往外看,仿佛是响应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呼唤一般——
她总觉得,下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沈如风向下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正手搭凉棚,迎着午后的阳光向上抬头看去。眺望塔不算太高,四目相对之下,那人甚是亲切自然地冲她挥了挥手,漆黑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至于别的,就看不清了。
“报——!”
与此同时,有军士来报:“有一不明身份男子自称国师大人故友,来自安西城药师谷,前来拜会国师!”
安西城,药师谷?
沈如风沉吟半晌,才道:“带他上来。”
不多时,方才还在楼下冲她打招呼的男人就走了上来。一头漆黑长发流云般披在他的肩头、身后,身上穿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西式简装,容貌是秦人特有的秀气,鼻骨却出奇的高直,眼窝也深,配上一双单眼皮黑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们都下去。”
将左右屏退,沈如风才开了口:“哥哥,今天算是你我兄妹二人第一次见面,介意我看看你真实的长相么?”
男子也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撕去伪装,露出另一张脸来。说也奇怪,明明五官布局没变,这面具甫一摘去却又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又黑又小的眼睛立时之间恢复成了本来那双深邃狭长的桃花眼,而更为奇异的,则是这双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幽深碧绿。
——分明是西域人的五官,可神态举止怎么看、却都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秦人。容色眼神清正,身形挺拔高挑,像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偏偏生的却是如同女子一般阴柔妖冶的容貌。沈如风久居西境,身边净是容颜上乘的吐火罗人,见了此人也不觉有多稀奇,只是稍稍睁大双眼:“我曾想过无数次与你相认是何种情形,不曾想竟是在此处、此情之下,作为敌人相见。”
她指了指对面的桌椅:“请坐。”
沈长河毫不避讳,岔开两条长腿就坐了下去:“多谢国师。”
沈如风柳眉微蹙,道:“哥哥怎生如此见外?爹娘殁了,我们就是至亲,叫我妹子或如风都好。”
“传闻国师为人单纯耿直,今日一见,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沈长河亦是正色道:“可你敢认我这哥哥,我却认不起你这妹妹。”
“哥!”沈如风脸一沉,随即改口:“将军,我本以为你敢独自前来,是要与我认亲。既非如此,又是意欲何为?”
“为了公事。”沈长河欠着身子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回来吧,哥哥养你。”
沈如风被噎了一下:“将军,你管这叫公事?”
沈长河悠然道:“劝降怎么不叫公事?”
“……”沈如风冷冷道:“两国尚未开战,和谈尚未举行,将军就要劝降,莫不是消遣我?好,那我便直说了。我虽会中原话也有中原血统,但并非秦人;我的祖国是高昌,不是秦国。想让我叛国,绝无可能!”
“只是例行公事,不愿也就罢了。”沈长河微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国师如此忠肝义胆,沈某佩服,望我们日后战场相见之时,彼此都不要留情。”
“等等!”
沈如风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不管你想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伤害你,因为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这次你真的要多加小心,会很危险!我……希望你能回去,哪怕换一个人来也好——起码,你能活着!”
这一番话实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可沈长河却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甚是潇洒地走了出去。
两国谈判使者之间的短促“会面”结束后不久,远在伽沙城的法尔哈德就收到了一份战书。
一份,来自西南军政府的战书。
“和谈呢?”法尔哈德端坐于高位之上,捏着那份战书质问下面站着的滇军使者:“沈长河就这么想打仗?”
“将军要外臣给高昌大皇帝带一句话。”使者平平板板照本宣科一般道:“他说,既然皇帝陛下这么想看手足相残的戏码,他定不会让大皇帝失望,还请拭目以待。”
“呦,这么说,你们将军还真敢大义灭亲啊?”
使者道:“忠孝两难全,自当以忠为先。”
“好啊!”法尔哈德狞笑着一拍王座扶手:“这是在威胁朕?你们当我高昌帝国铁骑是吃素的?!”
“不敢。”使者淡淡道:“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大皇帝陛下。”
法尔哈德大怒,将战书狠狠往地上一掼,吼道:“滚!滚出去!”
待使者退出皇宫,法尔哈德才敛去脸上的暴戾之色,双手拄着膝盖发起了呆。不知何时,一道颇为纤细的身影从皇座后方娉婷而出,一双柔夷轻轻按在他的肩头,暧昧地俯低身子附在他耳边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美咲小姐,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法尔哈德闷闷地捂住额头,似乎有些后悔了:“沈长河根本不顾及与主教姑姑的骨肉亲情,不如……换下姑姑吧。”
伊藤美咲终于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仍是一袭清素淡雅的浅粉色和服,仍是凌厉明艳的一张娃娃脸,神情却很是顺从:“妾身以为,还是不换为好。”
法尔哈德浓长的睫毛一瞬,微黑的小脸上立现狠色:“可据密探来报,说沈长河三日前私下见过姑姑,口出狂言劝降不成之后,居然还威胁她说战场上见绝不留情!朕看这厮真是兼具无情无义、厚颜无耻于一身了!”
伊藤美咲媚笑一声,轻慢道:“如此说来,陛下是因不想让国师大人以身涉险,才会有此想法?”
“这世上谁也不准欺负朕的娜迪亚姑姑,更何况是那个吐火罗人的叛徒!”
只有在提到沈如风时,法尔哈德才多少有了些少年人的气质。伊藤美咲掩面而笑:“陛下说笑了,沈将军绝不会对国师大人不利。他只是故意为之,想让陛下误以为他会这么做罢了。”
“……”法尔哈德怀疑地看向她:“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