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苍白无力的指责,沈长河根本不想理睬。事实上,叶遇川越是暴跳如雷,就越证明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此身为胜者也无需与败者多费唇舌。见他不说话,叶遇川手握成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没关系,我会再把蛊虫种回去,有种你就再解一次!”
“你做不到的。”
沈长河平静道:“一个人一生只能种一次同命蛊,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叶遇川张大了一双黑眸。沈长河俯视着这恶毒的少年,心中暗自感慨:平心而论,叶遇川这张脸生得确实漂亮,也难怪李云凌会喜欢他、以至于天天跟他腻在一起不曾厌倦。
“同命蛊除非我自愿解除,否则无人可解。你是怎么做到的?”叶遇川不死心地反问。
等的就是你这个问题。
沈长河眉毛微扬,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微笑:“不错,同命蛊无人可解,但它却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几乎是带着报复的快*感似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个人就是我——不好意思,以后得委屈你跟我‘两情相悦’了。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可看在你长的还不错的份儿上,我倒并不介意跟你‘生死与共’。”
“……我杀了你!!”
发觉自己被狠狠摆了一道的叶遇川大叫一声,拔刀就要刺向沈长河,却被后者一把钳住意图行凶的手腕。沈长河那张令他嫉妒到发狂的脸上笑容也越发放肆:“叶遇川,劝你还是想想这辈子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若有就立刻去做,以免留下遗憾。”
他笑得令叶遇川心惊胆寒:“因为,我快死了。”
告别(一)
援军一到,卡夫他们就断然没有再等下去的理由。是时候发动全面反攻了!
不过,对于统帅为谁这个问题,高昌军队内部很是争执了一番。大多数人都认为应当由德高望重的卡夫督军统领全军,可卡夫本人却坚辞不受,反而一力主张由沈长河做统帅。
“这是你们高昌人与突厥人的决战,我出面恐有不妥。”沈长河婉拒了他的请求:“我建议,由你做联军统帅,由我的副官张牧与云凌做副帅,卡夫督军以为如何?”
“……李副官毕竟是女子,区区一介妇人怎可统领军队?底下人一定会有意见的!”卡夫立刻表示反对:“张副官做副帅我是没意见的,但是李副官,绝对不行!”
“贵国国师也是女人,也没见督军对此有所微词。再者,此前突厥狼骑就是被她打败的,当时也没见你们有任何异议和质疑啊。”沈长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卖沈某一个人情,怎么样?”
待卡夫督军沉着脸离去,躲在内室里偷听的李云凌才敢出来,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将军,我真的不喜欢打仗,别让我去了吧……”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后面是什么?”
“……达则兼济天下。”李云凌不甘心地挣扎:“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打仗,也不会打仗啊。”
“为什么不喜欢打仗?”沈长河反问道:“是因为惧怕血腥么?”
“必不可能!”李云凌慌忙摇头:“我以前可是新党数一数二的杀手,杀个把人对我而言没什么。只是……我怕死。”
她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原以为沈长河一定会嘲笑她,却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接过她的话头:“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云凌惊呆了。
她张大双眼望着眼前日渐憔悴的绝美男子:“你是我的上司,这世上哪有上司保护下属的道理?……等一下,你也要亲自上战场?!”
既然他亲自出马,那为什么还要她作为西南军政府的代表出征?
沈长河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张牧怒喝道:“蠢货!将军这是在给你铺路呐,你还没看出来吗?!”
“张牧你闭嘴。”沈长河皱着眉头,想制止他进一步说下去的冲动。可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张牧这次却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将军他不说,你就不会问问他?为什么出征西域之前让你留守凉州还把将军印和兵权交于你手,为什么明知去了就是死路还要赴法尔哈德的鸿门宴,为什么把裴阁老留给你去拉拢,为什么上次袭击突厥狼骑他会突然出现在你身边救了你?你用你脖子上那块儿没用的烂木头想一想,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良久的沉默。
李云凌的大脑从他说的这一切一开始,就处于一种严重的宕机状态。其实,这种种迹象她早就有所察觉,可如果不是张牧把这一切都串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沈长河是想把她作为“继任者”培养,为此才会一直帮她积累政治资本:包括让她上战场建立军功,因为西南军政府只有军功显赫者才能坐稳一把手的位子!
可他正当盛年,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提拔接班人?难道是……
“你师父叶世安说……”张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将军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晴天霹雳。
半晌,李云凌难以置信地指着张牧,颤抖着声音:“你他妈的放屁……”
“我骗你干嘛啊!”张牧一边哭着一边吼道:“将军的毒瘾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种毒*品本来就会在一年之内要人的命,更何况将军为了救你,还……”
话音未落,他两眼往上一翻,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晕厥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李云凌一眼就发现了端倪:“你把他弄晕做什么?他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什么为了救我?……他说你只有三个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连珠炮一样质问沈长河,后者却只是淡漠地垂下眼帘,声音无喜无怒:“你师父还说过我的脑子坏了,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虽然沈长河说的很在理,可李云凌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可人类自我欺骗的天性让她选择忽略了这一点,于是她点了点头:“好,既然将军不吝栽培,属下感激不尽,必会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把这些漂亮话留给你自己就行了,回去准备吧。”沈长河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他最近越来越容易犯困,有时白天都能无缘无故睡着……大战在即,这几天必须养足精神才好。
“小子,你可得想好喽!”那天晚上,叶世安将同命蛊移转之法教给他之后,顺道先替他看了看脉象:“如果真要把凌儿身上的‘子蛊’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她的罪可就都得你来遭了。蛊虫上身之后,你会先是头疼,恶心,嗜睡,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渐遗忘掉很多事情……甚至你原本的人格会消失,然后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所谓了。”沈长河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叶世安刚想贫句嘴,在探清他脉象的一瞬间却怔住了,随即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他:“……你,你这……!”
如果他没有误诊,那么以现在沈长河的身体状况,他简直就是个勉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活死人了啊!
“不错,”沈长河将捋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平静道:“我毒瘾已深,兼之天生体弱,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叶世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他才舒了一口气,道:“你和你那个美人老爹真是如出一辙,真是应了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啊。”顿了下,又问:“凌儿知道了吗?”
“我不想告诉她。”
“她喜欢你——不,应该说,她爱你啊混小子!”叶世安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你是瞎的吗,这都看不出来?你想害她伤心至死吗?!”
“叶先生,你比晚辈阅历丰富,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这种事。”沈长河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命数如此,顺其自然吧。”
至少,临死前还能再救她一次,老天待他不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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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前夜。
明日的作战计划已经部署完毕,天色却并未完全暗下来。沈长河正准备换上常服休息,李云凌就进来了——
连门都没敲便推门而入,完全不像她以前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他刚想说句玩笑话调笑她,却在看清她的一瞬间怔住。
雪面桃腮,略施粉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袭白色长裙衬得她身形愈发高挑、却又莫名的楚楚可怜。
沈长河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打趣道:“这一身很漂亮,险些没认出来是你。”
“我跟陈大小姐借来的,毕竟以前从不穿女装……”李云凌羞赧地垂下了头,“将军,明天属下就要正式上战场了,今晚能不能请你喝一杯酒?”
她的声音温和婉转,竟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明朗如少年,而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女子特有的柔美气息。沈长河好笑地扬起眉梢,爽快起身顺手将外衣披上,大步向她这边走来:“走,喝酒去!”
西域风物不比中原繁盛,大漠之中的城镇人丁向来稀少,原本到了夜里就是一片寂静无声。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市集上居然十分热闹:不少卷发虬髯的原住民都走上街来,很多人大笑着、高叫着跑来跑去,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旁边跳着不知名的舞蹈。沈长河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异于往常的热闹,问身边的李云凌:“不是要喝酒么?这是……”
“将军也算半个吐火罗人,连这都不知道吗?”李云凌笑道:“今天是沐圣节,吐火罗民族的传统节日。据说在这一天向光明神祈祷的话,会发生奇迹哦。”
沈长河轻笑一声,笑得有些不屑:“嗯?”
刚想嘲讽她一番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却在发觉自己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拽住了。然后,那只虽然很白、却因常年习武长满茧子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军,今天我可以直呼你的姓名吗?”
“当然可以。”他何时要求她必须称他为“将军”了?
沈长河回握住她的手,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也正抬头看着他,便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李云凌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长河!”
“嗳。”沈长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下一瞬间就被她拽着向前面的人群快步走去。在场参加“舞会”的于阗人不认识他,见他二人装束打扮,便只当是中原来的客商,也不避讳地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天色昏暗,众人仅能凭借火光辨认彼此的面容,但即便如此大家也是兴致高涨,甚至后续加入的人还越来越多——
开始的时候,沈长河还只是站在场下看看热闹,时间长了觉得有些无聊,但一见李云凌跳得颇有兴致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只能无奈地拄着下巴充当一名合格的观众。
可是很快,他这“观众”就当不下去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年轻女孩子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于是热情地牵起他的手,嘴里还叽里咕噜地翻着波斯语。见他没有反应,其中最漂亮的一个才改成了汉语:“这位英俊的先生,你不懂,波斯语?你不是我们,民族的人?”
“我是秦人。”沈长河微微一笑,承认得很干脆。女孩子“哦”了一声,又笑:“没关系!我很,喜欢你,我们跳一支舞,好不好?”
“……”沈长河看了一眼跟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吐火罗小伙子边跳边笑的李云凌,摇了摇头:“抱歉,我有舞伴了。”
“这样啊……”女孩子倒也没多失望,仍然笑嘻嘻地问:“你身边的姑娘,她在哪儿呀?”
对此,沈长河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做回答,几个女孩子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自讨没趣。那边李云凌一曲跳完了,也终于想起来被自己搁在一边的将军大人,这才跑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这位英俊的先生,请问可否与小女子共舞一曲?”
她恶趣味地学着之前那高昌女孩子说过的话,显然是将他们之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想到,沈长河没给她继续嘲讽下去的机会,而是在她的惊呼之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稳稳地走到场地中央才把人放下。
塔布拉鼓伴着胡笳琴声响起,一对对年轻男女遥遥相对,下一刻却又快速走向彼此,展臂相拥。李云凌正犹豫着,沈长河却先主动伸手揽住了她的腰,随着音乐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迈起了步子,一边附在她耳侧压低声音,语气有些不快:“你今天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让我猜猜——欲擒故纵是么?”
“沈长河,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李云凌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我在跟那个小帅哥学跳舞,才好跟你这个老帅哥共舞一曲。”
“我很老么。”沈长河语气甚是不悦,可一双幽绿的桃花眼却隐现笑意:“你都不会跳舞,还来现学现卖?”
“……”李云凌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她随着沈长河的步子一边跳着,一边小声道:“长河,你看到了吗?那些高昌的女孩子都在看你,她们一定都很羡慕我呢。”
“那就让她们羡慕去。”
“那……长河,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听了她这突兀的问题,沈长河微微一愣,才笑道:“傻姑娘,我若讨厌你,还会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