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讨厌又不等于喜欢……”她小声嗫嚅了一句,张大双眼仔仔细细地描摹着沈长河俊美无俦的眉目,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中一样。沈长河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沈长河,我喜欢你。”她停下脚步,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前面:“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本来是非常肉麻的一句表白,可沈长河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悲伤和决绝之意。他本想回应她的表白,可那句“我也一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让她看到希望之后再陷入绝望?
夜已深。“舞会”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围坐在篝火前面唱歌喝酒。歌是高昌民谣,酒是波斯特产“三勒浆”,味道酸中带甜,有些怪,但并不难喝。很多年轻女孩都注意到了沈长河出众的外表,西域女子向来开放豪爽,因而尽管他身边还坐着女伴,却仍有不少人毫不避讳地凑上前来搭讪;但沈长河自始至终都只是将身旁的秦族女子揽在怀中,对所有的邀请一律婉言谢绝。
又过了不知多久,跳舞、喝酒的高昌人也都散去,篝火前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因为次日就要打仗,两个人都没怎么喝酒,但李云凌却好像醉了一样趴在他的腿上,翻来覆去地像一只蚕似的,满面红光地盯着他的脸看:“嘿嘿嘿,将军你真好看,真好看……”
又叫回了“将军”,看来是真的醉了。
沈长河伸手拨了拨她短短的头发,嫌弃道:“噫,短得扎人。”
“呜呜……”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刚出口,李云凌就哭了起来。沈长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慌忙劝慰:“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将军,我很害怕。”她泪眼朦胧地抓着他的衣角,一边抽噎着:“死,会不会很疼?”
“我说过会保护你,你就一定死不了。”
沈长河被她这胆小怕死的样子给逗笑了:“至于你说的死时疼与不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有时也是很疼的。”
“好,我信将军。”李云凌又嘟囔了一句,这才终于睡着了。望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女子,沈长河轻轻抚过她耳畔的鬓发,用衣袖替她拭去未干的泪痕,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低声道:“我从不知何谓喜欢……但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云凌。”
告别(二)
四月二十四日,天朗气清,无风。秦国、高昌联军与突厥在于阗城前的昆仑山脚下爆发了第一场大决战。这场决战,双方拼的并非战略战术,而是军力、国力:
历史上任何一场的大的战役,最后靠的都是背后的国家综合实力。
娜迪亚麾下军队加入战局之后,突厥立现颓势。军中虽多有质疑此前国师为何不及时派兵援助的声音,但毕竟此种情势下不能再纠结于这一点,因此无甚波澜。而对于沈长河而言,这次战役之中李云凌表现得很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得出乎他的意料。
于军事指挥方面,她虽无多大天赋,但最基本的架子还是有的。非但如此,她身先士卒、以一当十的壮举也为众多高昌军士所亲眼目睹、并于战事结束后大为赞扬:
身为一名女子,她做的实在是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强上许多,是以众口皆碑、无有微词。沈长河亦是亲眼所见,因此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此前她所表现出来的“贪生怕死”大为荒谬。这样一位悍不畏死的女将,政治上也颇为理智成熟,将来即便将军政府全权交予她手,他也算死而瞑目。
可是,就在大军修整以备东进之际,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却来了。
——黑袍白发,容颜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不是龙五又是谁?
“五爷,你……”
沈长河刚说了三个字,就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当下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昏睡就是一整天,再次醒来之时正是清晨。方醒之际,第一眼所见却是龙五,后者正在药炉前站着熬汤,虽是背对着他,却也发现了他醒来这件事:“躺好。”
依旧是熟悉的冷淡语气,还真是令人怀念啊。
沈长河轻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失笑道:“五……五爷,你怎么会来?”
“你。”
龙五只说了一个字,但沈长河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因为我快死了?五爷,我之前以银针封你血脉,害你为东瀛人所擒,你却反要救我?”
龙五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才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长河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忽然觉出了不对的地方:每次他昏迷后醒来之时,李云凌都会陪在自己身边,这次怎么……
“李云凌死了。”
这一瞬间,沈长河只觉自己心跳都停住了。他很想问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几声急促而干涩的喘息。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再度晕厥过去,可此时此刻偏偏清醒得要命,目眦欲裂,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龙五此时也转过身来,淡漠地俯视着他:“她叫我来,是为你换命。她有话转告你,望你莫再轻生,因为这条命是你欠她的。”
对于他的话,沈长河置若罔闻。他神情恍惚地挣扎着想起身,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滚到了地上!直到此时,沈长河才发现自己手脚酸软无力,头晕也是一阵接着一阵,于是情急之下怒吼了声:“来人!无论是谁,都给老子滚进来!”
“……老大……”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张牧哆哆嗦嗦地“挪”了进来。之前沈长河将死之事是他透露出去的,这直接导致了李云凌将龙五找来牺牲自己给他换命……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盛怒之下的沈长河会如何处置他,所以刚才才不敢贸然上前。
果然,沈长河一见是他,瞬间怒发冲冠。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顶着头晕目眩、手足无力站了起来,拔出兵器架上的弯刀就向他大步走来!可惜他没走几步就身子一歪,若不是最后一刻扶住一旁的墙壁,恐怕此时已然倒下去了。张牧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嘴上还不忘关心:“老大,你,你先别急着下床,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
沈长河倚着墙,厌倦地闭上了双眼。半晌死寂过后,他缓缓地抬了手:“你过来。”
“我……”张牧瑟缩着不敢出声。沈长河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过来,我不杀你。”
“哎。”张牧得了他的承诺,这才敢上前扶住他。沈长河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可意识却一直清醒的要命,便也只能一边任由他扶着自己往前走,一边哑着嗓子问道:“她在哪里?”
“她……她死了。”张牧哆哆嗦嗦地回答。
沈长河微睁双眸,长长的睫毛像是要将这世上所有的光芒都过滤掉一般,神色空洞道:“我问的是,她的……尸体,在哪里。”
李云凌没有被就地火化,仍好好地放在一间临时用于放置死去兵士尸体的屋子里。
她死去没多久,死亡的速度快于身体感知到疼痛的速度,因此面容仍是平静且栩栩如生的,并没有因过度挣扎或恐惧而导致的面部扭曲。沈长河不顾张牧的极力劝阻,拖着仍旧不太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她近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身体冰凉、安静。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也没有了呼吸,脸色已然是一种生命消逝后所能剩下的灰白,细细的睫毛乖巧地覆在眼睑下方,一头短短的黑发摸上去竟也变得柔软了许多,脸侧甚至还有些许未来得及褪去的绒毛,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暖的光。
“我李云凌愿效忠公子麾下,护卫公子一世周全,终己一生为公子驱策!”
“我李云凌愿追随公子,死生不计!”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至少李某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我这一辈子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听你的话,为你做事,但永远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沈长河,我喜欢你。穷我一生,无怨无悔。”
“将军,我很害怕……死,会不会很疼?”
原来那天晚上,她竟是在以这种方式与他诀别——而他,一无所知。
“老大,求求你别再抱着她了,她已经死了!天气渐热,尸体会腐败的,你身子弱,再也染不得病了!”
见他托起李云凌的尸体,一言不发地就要往外走,张牧慌忙跑过去就要阻止,却被前者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我知道。”
沈长河只说了这三个字,步履维艰、却又异常坚定地抱着她走出了这间阴暗狭小的敛房。
这里太冷、太暗了……绝不能让她待在这种地方。
张牧虽然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开。他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在沈长河身后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李云凌枯坐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次日,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醒来之际,却见沈长河居然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一只手抱着女人的尸体,另一只手攥着几张信纸,睁着眼直直看向远方的天光破晓。
“沈将军!”卡夫不是他的属下,也不怕他发飙,直言快语地大着嗓门道:“别他妈半死不活的了——大洋国派来了使者,说要见你!”
“大洋国”这三个字平平淡淡,可说出口却像一声惊雷,把眼前这位两眼发直、浑浑噩噩但依旧漂亮得不像话的将军给炸醒了。沈长河垂眼看了看她身上开始泛起的淡青色尸斑,哑着嗓子唤道:“张副官。”
“哎!”张牧如获大赦,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沈长河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凌:“火葬了罢。”
“是,将军!”
张牧应得痛快,赶忙叫人帮忙抬尸体。沈长河没再掺和他的事,也没再看她一眼,走得很决绝,像是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后悔似的。
说是火葬,其实不过是把人放在堆满了柴火堆的架子上用黑火油(燃烧起来之后温度远超寻常的火焰)随便一烧,成灰了也就结束了。张牧点火之前,颇为怀念地冲着她鞠了一躬,心里确实堵得慌:其实,李云凌这丫头不讨厌,甚至古灵精怪的还挺有意思,可她也是真的仗义,比他这个爷们儿仗义多了。
换做是他,明知道死路一条的情况下还会给老大换命吗?张牧扪心自问,答案是,不会。他还年轻,还没活够,生命里也不止有老大一个人——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都值得他留恋。
“小李啊……”张牧面向着熊熊大火,哽咽地抹了一把眼泪:“兄弟就送你到这儿了,再见啦。”
再见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中原人说话向来委婉,喜欢把走说成留,把死说成生,把忧说成乐。中原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很含蓄,总是将“喜怒不形于色”当成人生最高境界。
张牧不认为自家老大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可问题是,直到从大洋国使臣那里回来,他也没再问起李云凌的尸体处理完了没有,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觉得尴尬,又觉得少了个人身边空落落的,便没话找话地问:“还顺利吗?”
“顺利。”沈长河语气平静,却自始至终不看他一眼,随即进了内帐自行休息去了。张牧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儿,但将军休息时他是不敢打扰的,于是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
直到第二天起来,张牧才终于反过劲儿来:他知道老大哪里不对了。
李云凌是老大第一次打心底里喜欢的女人,她死了,可老大表现得却太过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反常。若说他真的完全不在乎,那至少也该和从前一样跟自己有说有笑、时不时地再开几个不怎么正经的玩笑骂几句兔崽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没有悲伤、愤怒,可也没有了快乐、喜悦。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机器,再迟钝的人也都发现他身上这天差地别的变化了,可如今的沈长河就仿佛浑身几尺之内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任谁也不敢以身犯险、触其逆鳞。
与此同时,大洋国驻中陆第七野*战军团,负责谈判的使者也赶了回来。军团司令德雷克·邓肯一见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心里就是一沉:“你这是怎么了,狼狈得像是被驴子踢过似的?”
“司令先生,那个秦国军阀就是个疯子!”使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急败坏道:“我本打算按照您的指令,调停高昌与突厥之间如今的冲突,没想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竟敢大放厥词,说什么‘如果军团执意蹚浑水,就让我们有来无回’!”
“反了他了!”
德雷克怒极反笑,重重一拍桌子:“看来我大洋合众国多年未曾大动干戈,玄天大陆这帮野蛮人就不知道‘畏惧’二字怎么写了!这还是手上无兵,若他日西南军在手,还不知要狂成什么样子!”
战争机器(一)
这世界上的事,向来是一环扣着一环。就像一个月以前,谁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介女子之死,竟会生生造就个“杀神”出来。
如果说,李云凌还活着的时候,沈长河这个人行事风格起码表面上还算“温文尔雅”,即便要狠,也是狠在骨子里的;那么现在,他在极短时间内就完成了从“君子”到“魔头”的转变:
具体的表现在于,他所指挥的高昌军队每荡平一座为突厥人所占据的城池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突厥人、包括普通信仰独神教的突厥百姓都集中在一起,或乱箭射杀、或焚烧坑埋。要知道,战争中不杀平民乃是不成文的规定,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打破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同时也违背了墟海列强们所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以在军中立时遭到众将领的反对和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