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河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脸上却仍保持着笑容:“洗耳恭听。”
“想必沈老弟也听说了,”陈锡宁唉声叹气道:“上京伪政府林雪怀已经和张至诚那个王八蛋合流了,现在东北军和所谓的上京中央军都用了东瀛人给的统一番号,归在林雪怀麾下、由关原军参谋本部统一指挥调度,意在对付我们……”
“我知道。”
沈长河打断他接下来有可能说出来的一大串铺垫,直截了当地说了句:“此事我早已想好了,总统先生。”顿了顿,他又笑了笑,郑重其事道:“国难当头,如果大总统确有需要,沈某可以将西南军事指挥调度之权全部上交中央*政*府。”
此言一出,不只是陈锡宁本人,在场所有的军政要员全都震惊了。不过陈锡宁也不是蠢货,稍一揣摩就猜得出沈长河这句话是在变相告诉他: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不敢,也没这个本事。”
陈锡宁确实不敢,也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和胃口。西南军政府家大业大,沈长河就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一个外来户拿什么鸠占鹊巢?再者,就算现在把西南军全都交给他,真要是到了抗击东洋鬼子的节骨眼儿上,没有了沈长河的调度指挥,他甚至发挥不了这些军队十分之一的实力。
所以,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沈长河还很有用。
最终双方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军队建制不变,军事指挥权不变,但沈长河本人要正式接受中央*政*府的委任;除此之外,西南军政府下辖各部都要接受维新党*机关的监督——也就是说,以后他就是维新政府的官员,维新政府有权随时撤换他的职务,而他的“家臣”也不再是他的家臣了。说白了,地方自治变成了中央集权,下一步就是要架空沈长河的实权:名为抗击东瀛,实则也是借机削弱他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内战和外战之间,哪个为主哪个为次,这也是个时移世易的问题。
应付完国府这边,沈长河就真的成了一个“闲人”。陈锡宁擅长并且热爱玩弄权术,但他不是。他并非不懂权谋之术,只是懒得去钻研、去斤斤计较地安插谁或是拔除谁,所以索性也就不再碍着陈锡宁的眼了。
他这边是闲下来了,陈锡宁却对他一万个不放心,接下来的时间里派出特务无时无刻地盯着他的动向。然而,饶是特务们跟得再勤快,最终还是跟丢了一段日子——
当然,为了不遭到严厉的惩罚,这些特务汇报情况的时候,将这段特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因此陈锡宁所知道的消息也仅限于沈长河去了遂阳看病养伤了大半个月,然后才回来凉州继续“养老”。
“他回来之后都做了什么?”陈锡宁皱着眉问。监察司司长赵鹏如实道:“沈长河回来之后一件正事儿都没干,就……”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直说。”陈锡宁私底下一向待人严苛,语气一贯的冷硬无情。赵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终于把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说了出来——
“……他去了舞厅。”
“舞厅”算是个漂洋过海而来的舶来品,这几年在秦国迅速生根、发展壮大,俨然已有取代青楼的趋势。归根结底,它和青楼一样都不过是公开妓*院而已,顶多前者比后者听上去没那么直白罢了。
仙乐斯舞厅原本起家于东南沿海一带,近些年来因为西南经济高度发展、文化开放之势日盛再加上东南战事频繁,因而不少娱乐业都纷纷向西南转移。位于凉州的“仙乐斯”就是其中典例。
仙乐斯是一家很“国际化”的舞厅,这“国际化”就表现在它的“职员”来自世界各地、客人也是遍布五湖四海;而它最拿得出手的,还要数基辅罗斯的俄族舞女。
五年前,基辅罗斯帝国闹起了革命,一个名叫“社党”的新兴政党掌控了国家权力,将基辅罗斯帝国改造成了“基辅罗斯联邦共和国”,因而过去的旧贵族们纷纷逃往他国——作为邻国的秦国自然也位列其中。
基辅罗斯人是纯种白人,虽然头发颜色各异,但基本上都是蓝眼或碧眼,而且单论容貌特征其实是介于黄、白两个人种之间,也更符合秦人的审美;因此,每个“慕名前来”的客人几乎都必然点上一名漂亮的俄族舞女作陪、用以彰显自己的权势地位:
亵玩强大的白种人女性,足以让弱势的黄种人男性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秦人也不例外。
索菲亚·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基辅罗斯旧贵族家世背景、如今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地讨生活的俄族女人。确切的说,她算不上完全的俄族人:因为她的父亲虽是基辅罗斯贵族,母亲确实地地道道的秦人。
身为一个混血,她继承了父母双方相貌的全部优点:冷白的皮肤,立体的五官,以及纤细修长的身材。她的头发是微微带着自然卷的浅棕,阳光底下时常会泛着耀眼的红;眼睛是很干净的琥珀色,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天真。不同于其他热情奔放的纯种俄族女人,她内向得仿佛是一个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秦族女人,也因此一直以来都为其他“同胞”所排挤在族群边缘。
今天的仙乐斯与往日并无不同,灯红酒绿,奢靡繁华。温柔老实的舞女索菲亚像往常一样站在台上,唱着如今当□□星周子姝的成名曲《扬州夜》。她唱的时候,像平时一般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台下,随即就被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吸引住了。
这个男人身着整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马甲,内搭白色衬衫,没系领带,头发是时下男子最常见的三七分。他的皮肤苍白如雪,一张脸美艳到了喧宾夺主的程度、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很难立刻判断出他的真实年纪,只能总体上估摸出他是个介于青年晚期到中年早期的光景。她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他在台下正对一个打扮时髦的摩登女郎冷言相对,全然不顾后者又哭又闹地撒泼打滚,很自然地又换了个位子坐了下去,接着孤独地给自己倒酒。
只是倒酒,却一口也没喝——直到她唱完为止,他才终于将手头的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曲毕了,其他的客人们开始像发*情期的雄性动物一样寻找合适的舞女下手、准备共度春宵,因而一直坐在场下沉默饮酒的他就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既不嫖*妓、也不跳舞,那么他是来干什么的?
索菲亚迷茫地想着,一边鬼使神差地举了一支空的高脚杯向他走去。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却被几个纨绔子弟模样的小年轻挡住了去路。照例的开口就是不正经的调戏:“这位小姐,公子我看你没人疼怪可怜的,陪哥几个‘喝几杯‘呗?”
索菲亚看了眼这“哥几个”的尊荣,又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独自一杯接一杯喝酒的男人,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该扔。同样是男人,怎么这几位怎么看怎么猥琐?
她本是风尘女子,伺候男人是她的本职工作、也是做惯了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她就是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漂亮男人面前表现出她“风尘”的一面。于是索菲亚轻轻一摆手,很客气地拒绝:“抱歉,我还有事……”
“啪!”
话音未落,为首搭讪的那位抬手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妈了个臭*婊*子,爷肯赏脸找上你是你三生有幸!”
“您别这样……”索菲亚天生性子柔弱,早就被欺负习惯了的,因而被打了一嘴巴之后也只是捂着瞬间出血的鼻子,柔柔地反抗着:“我真的有事,您……”
又是几耳光下去,她被打得倒在了地上,高脚杯碎成了一片破破烂烂的玻璃碴子。保安远远地看了一眼,却很不符合常理地没有上前制止。独自喝酒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杯子,浅浅地向她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这世上荒唐、悲惨的事每时每地都在发生,他管不了那么多,也不再精力去惹上那些没必要惹的麻烦——沈长河正试着说服自己,心里正想着“反正这女人也不会被打死”,就听见啤酒瓶子砸在人头上发出的一声响。
台上众人还在群魔乱舞,音乐声吵闹得将这一声巨响瞬间湮没。可沈长河还是抬起头,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女人满脸是血地抬着头正看他的场景。
她显然是来找他的,随后才遭了无妄之灾。
沈长河的心忽然一紧,无缘无故地涌起了强烈的自责之感。于是他沉默着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就是几拳下去,把正在行凶的几个公子哥儿也撂倒了。公子哥儿们欺负底层人民群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一声不吭“英雄救美”的人物,虽然狼狈趴在地上却仍不停地骂着脏话,试图在嘴上讨到点儿便宜;然而待到看清了“英雄”的长相,他们就都词穷了。
“沈将军?!”
“滚。”
一场嫖*客殴打妓*女的闹剧就在这简短的对话中匆匆收场。混血舞女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起不来,沈长河却并不想拽她起来。仙乐斯不过是个幌子,他把麻烦人物气走了之后,本来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多做停留——
“你是……沈长河将军吗?”
身后,混血女人难以置信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可以先不要急着走吗?有人一直在等你。”
乱世飘萍(二)
谢忱舟又一次陷入了烦恼之中。
她烦恼,是因为平白无故地多了个“弟弟”出来。这位弟弟姓萧名锋,今年九岁,长得漂亮如同小女孩,可性格却恶劣的很——除了沈长河他谁的话也不听,而且还特别吵闹、简直像是个人形大喇叭。沈长河对她和萧锋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的放养,但萧锋这小子明显是个有心机的狗崽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讨沈长河喜欢,这让她看这狗崽子越发不爽,简直恨不得掐死他而后快。
除了令人不爽的萧锋,到了凉州之后,谢忱舟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转。也就是在这时,刚刚被陈锡宁为首的维新政府卸了实权的沈长河“重操旧业”、当起了她的主治大夫,亲自给她煎药治病不说,甚至身体力行地全程照顾起她来。
在此之前,谢忱舟根本不知道原来义父是会做饭做菜的;不但会做,而且手艺极佳,简直可以去做一名大厨。然而,他话不多,她话更少,两人之间的互动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喂药喂饭之外,可谓无聊得能淡出个鸟。久而久之,敏感的谢忱舟渐渐觉得有些生气,认为他是把自己当成小动物来喂养侍弄的——唯独没把她当成是个人。
话虽如此,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身体素来强健的谢忱舟还是很快就恢复如初了。她这边病刚好,沈长河就带上几名心腹匆匆向西而行,去了遂阳,于是她也重新陷入了百无聊赖之中。无聊的谢大小姐换上了义父送给她的小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应一个老家在西南、暑假回家的女校同窗之邀,逛街去也。
这位女校同学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姓刘,名曰淑慧,是个商人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虽说是朋友,但碍于谢忱舟成日里阴森森的不是个良善模样,刘淑慧实际上跟她没多少交集;然而她平日里看着谢忱舟那张俊秀且雌雄莫辩的脸就觉得欢喜,因而死缠烂打般单方宣布了她是谢忱舟的朋友、闺蜜和死党。谢忱舟正巧也缺朋友,二人一拍即合,当下成了好姐妹。
今日见谢忱舟顶着一头短发、穿着个裙子就出来了,她心里不是一般的别扭,可脸上还是违心地笑着连夸好看。逛商场逛到一半,刘淑慧的脸色忽然一白,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道:“阿舟,你帮我看看我身后……是不是漏了?”
“啊?”谢忱舟不明所以地绕到她身后,结果吓得险些叫出声来:“你,你后面……怎么流血了?!”
“糟糕,是月事来了!”刘淑慧懊恼地拿坤包挡住后面,别别扭扭地往女卫生间走去。谢忱舟站在原地等她的功夫,心里也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月事?她为什么会流血?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刘淑慧笑得花枝乱颤:“天哪,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每个女孩子都会来月事的啊,不来月事不就跟男人一样,生不了宝宝了?”笑着笑着,她的脸色逐渐转为凝重,一把拽住谢忱舟的胳膊:“……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来过月事吧?”
谢忱舟一点头,莫名其妙道:“是啊,我的身体从来不流血。”
“哎你父母也真是的!”刘淑慧心直口快道:“我可是十一岁就来了月事,不过就算再晚也不可能到十八岁还……”她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我说,阿舟你不会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吧?怎么你父母不带你去看医生?”
两个女孩子一拍即合,当机立断改变行程去了医院;结果晚上回府的时候,将军府邸的佣人们就发现谢忱舟的不对劲儿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很久所致,所有的裙子也都被她扔进火盆里面付之一炬,她在熊熊火焰中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从此又变了一个人。
然而谢忱舟不知道的是,刘淑慧那天其实并没有来月事;而且这件事发生之后,刘淑慧的父母很快就收到了一笔款子,然后举家移民到了墟海之外。这之后、在沈长河回来之前,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就找上了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