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严重的伤势背后,意味着他为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付出了怎样的牺牲,谢忱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抛开“私仇”,她不得不承认沈长河是个“好官”。
只可惜,好官和好人,有时候并没有必然联系。
正这样想着,身前忽然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谢小姐,有心事?”
声音低沉却阴柔婉转,不是段焉是谁?谢忱舟头也不抬,懒得看他:“关你什么事!”
“你心软了。”
段焉柔声道:“你看到沈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母性泛滥开始心疼他了,是吗?”
谢忱舟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放屁!你敢侮辱我?”
段焉笑笑:“岂敢。其实也不怨你,沈将军那样的美人,不要说你这般妙龄女子,就算男子也很难不对他心生怜爱之情。啊对了,说起来你已经算不上完整的女人……”
话音未落,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横在了他颈项之间!
“段理事长,”谢忱舟的声音比这把匕首带来的触感还冷:“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浑话,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谢小姐,你紧张什么?”
段焉居然丝毫没害怕,反而眯起一双窄长的凤目,施施然道:“有时间跟我吵嘴,还是多关心关心别院那边的情况吧!如今索菲亚已经成了将军府的红人,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将军府新一任女主人呢?沈将军自称终生不娶,可殊不知女追男隔层纸,索菲亚那样的绝世美女只要展现出她温柔体贴的一面,放下*身段孜孜追求,哪个男人能拒绝的了?”
谢忱舟刚想反驳,脑海里却陡然回想起方才索菲亚为沈长河上药的情形,瞬间无言以对。她不是白痴,当然看得出来索菲亚眼中的含情脉脉,以及沈长河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索菲亚之前,他从来没离哪个女人那样近过!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下必须提醒谢小姐。”段焉继续循循善诱:“考虑到如今沈将军名声大噪,陈小总统最近正打算主动向他示弱,要将自己的妹妹婚配给他,以求两家结成秦晋之好。”
“他不喜欢陈舒平,不会娶她的。”
“未必。”段焉摇了摇手指,神秘地冲她眨了眨眼:“政治联姻从来都是化解两方势力冲突的最好办法。再说,人都是会变的,他也如此。不过说起来啊,其实确也与你无关——你只是他的义女,他就算把陈舒平和索菲亚一起娶了,也不可能考虑娶你的,可怜的谢大小姐。”
谢忱舟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清楚?”段焉扒拉开她依旧横在自己颈项间的匕首,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狰狞的笑容:“你喜欢他,想嫁给他,甚至想独自占有他的一切——对么?”
谢忱舟的脸像是面具被人一拳打破一般,短短几秒竟接连变换了数种表情。见她神色复杂地瞪着自己,段焉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到底是不是事实,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好好想想我的提议吧!对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办法让他接受你呢?很快,他就是别的女人的了。”
段焉说这些话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他一边仔细观察着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一边诱导:“你姐姐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他害死了你姐姐,现在又害你变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谢小姐,我该说你老实懦弱,还是宽宏大量?又或者……色迷心窍?”
他说得如此不客气,但谢忱舟这次却没动怒,也没有反驳。直到段焉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才缓慢地握紧了拳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书架上的一卷纸笺上。
三足鼎立(三)
上京,总统府。
林雪怀蹙着眉头反复校对着手里的信笺。这封信马上就要以电报的形式发给远在凉州的另一个“总统府”——也就是如今的流亡维新政府。
如今,他所有的行动都要经过东瀛人批准,这封信也不例外。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就是劝说陈锡宁接受和谈:以武州为界,秦国和东瀛划江而治,彼此互不干涉。
“然和谈须以释放山本宁次大将、严惩祸首沈长河为前提……”
金耀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他手中的信,好奇地问了句:“沈长河?就是那个混血吧。”
“嗯。”
林雪怀从鼻子里应了声,但并不抬头看他。金耀宗一撅嘴,赌气似的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道:“雪怀~看你这么犹豫,是在怜香惜玉吗?”
“别胡说。”林雪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树袋熊似的扒在自己肩膀上的漂亮青年,宠溺地抚了抚他柔软的短发:“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当年被所有人质疑的沈长河如今成了民族英雄,而我却成了秦奸国贼……呵呵。”
金耀宗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声音有点模糊:“别想那么多啦!人活一世,名和利总得图一个,在我心中无论你站在秦国还是东瀛那一边,你都是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什么国仇家恨、民族大义,那些都太遥远了——”
“雪怀,这个世界我谁都不在乎,我只要你。”他动情地吻了吻林雪怀的唇,顺便帮他将已经完稿的信折起来装进信封里盖好火漆:“至于这个螳臂当车的沈长河,即使你不发这封信,陈锡宁也不会放过他的……现在秦国若赢了,才是对你没有半点好处,那索性就让它灭亡好啦!”
林雪怀苦涩地回应着他的热情,眼睛一闭,一滴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落。盖了火漆的信静静地躺在桌面之上,仿佛潘多拉的魔盒,即将裹挟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乌云压城般向着西南方向沉沉席卷而去。
算到今日,自回凉州以来已经足有一个月了。沈长河依旧保持着过去一个月以来很有规律的作息,身子倒是恢复不少,唯独嘴唇、皮肤都白得吓人,衬得整个人愈发气色不佳、病病殃殃。期间陈锡宁装模作样地来探望过一次,从此便只派出使者前来“问安”;而沈长河又很讨厌应付这些虚礼,最后索性连装模作样的问安使者也给撵了回去,图个清静。
所以,当这一次总统府的使者再次登门之时,白承礼这个向来唯唯诺诺之人都险些发了火:“不是说过我家将军不见客了吗,怎么还来?烦不烦人,赶紧回去!”
“白副官,”总统府使者态度客气却又强硬:“总统阁下说了,一定要请将军亲自来一趟总统府。”
陈锡宁最近心情非常不错。
他老爹陈武在世的时候,西南将军萧子业就是一员猛将;如今他当上了总统,沈长河做了西南将军,仍然是他的“一把绝世好刀”!
不错,武州会战确实是沈长河打赢的,但沈长河是大秦的将军、是他的手下;因此在此时陈小总统的心目中,他自己才是指挥这场战争胜利的真正领*袖。而当沈长河再次“听话”地坐着总统府的轿车来见他时,陈锡宁就更加得意了。例行且必要的客套之后,陈锡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最近乱*党活动频繁,大有‘前方吃紧、后方禁吃’的架势,是时候给他们一点教训了。沈将军,剿灭乱*党分子这个任务光荣而艰巨,交给你我才放心。”
他的对面,沈长河拄着手杖才能保持腰板挺直,脸色惨白,可气势却丝毫不减。他耐心地听陈锡宁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平静地答道:“总统先生,国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将军是想抗命么?”陈锡宁冷笑一声,语气又不善了起来。沈长河神色不变,额头上却隐隐爆出几根青筋,显然是在强压怒火:“东瀛人还没有被赶出国门,此时内战无疑是本末倒置,甚至会引来东瀛大本营的乘虚反扑。这样的命令,恕我无法服从。”
“沈长河!”
陈锡宁猛地上前一步,獠牙毕现地仰起头——因为沈长河实在太高了,他只能仰着头瞪向后者。他伸手指着沈长河的鼻尖,用一种女人一般神经质的语气叱道:“你公然与国府作对,是同情这些乱*党分子,还是想造*反啊?!”
“我若想反,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沈长河将手杖往地上重重地一磕,厉声喝道:“从前我敬你是合众国总统,已经给足你面子了!这次会战之后我国国力消耗巨大、物资短缺的问题解决了吗?财政亏空和通货膨胀有多严重,普通民众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买不来二十斤米,无论是经济体系还是社会秩序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放着这么多迫在眉睫的难题不去处理,却强迫跟东瀛人拼命了大半年的将士们向本国人开*枪——陈锡宁,你父亲说的没错,你简直愚蠢透顶!”
“你——!”
陈锡宁长这么大,除了陈武骂过他几句之外,还没有谁像沈长河这样丝毫不讲情面、狗血喷头地训斥过他。他先是被骂得脑袋嗡嗡作响,旋即勃然大怒地一拍桌子:“放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给我滚,滚出去!”
然而沈长河比他还有个性。在他说出这句气话之前,前者已经决然转身,拂袖而去。望着沈长河离去的背影,陈锡宁阴沉沉地扬起半边嘴角,捏着的电文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些。
天机阁传来的情报很快就送到了将军府。
谢忱舟这几天非常消停。她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后心情愉悦,甚至连带着对萧锋那个小崽子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萧锋今年九岁了,长得也越来越可爱。混血特征在他脸上体现的非常不明显,乍一看去完全是秦族人的模样,但普通秦族人绝对长不出他那样精致漂亮的五官。因为周围人清一色地夸奖,小崽子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因此养成了一副大少爷脾气,全府上下没人能治的住——
除了谢忱舟。
她是个阴阴沉沉、喜怒无常的性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府里很多人都些“怕”她。萧锋有一次不长眼地跟她“闹”,却被后者一句话怼的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你一个过继来的小东西有什么资格装大少爷?”谢忱舟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狗崽子,用你的榆木脑袋想一想,你姓什么,义父又姓什么?你不问问别人你亲爹是什么货色?”
萧锋当时哭着跑远了。谢忱舟知道他是去找沈长河告状去了,因此立刻悄悄出去同学家里躲了三天。好在沈长河公务繁忙没心思管两个孩子之间的闲事,等她主动回来之后也只是和颜悦色地把她叫过去“调停”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对此,谢忱舟只是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义父,您也不能总惯着他,这小子如果一直这么浑,将来长大了肯定不会是个好鸟!”
“……”沈长河无言以对。他知道她说的在理,但是他自认没有资格管教萧锋:那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谢忱舟看他没说别的,默默松了口气。这以后她便又找到了萧锋,二话不说操起刀就要往他的眼睛刺下去!萧锋被吓得几乎晕厥,谢忱舟却在关键时刻收了手,冷冰冰地瞄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从此以后,萧锋再也不敢找她的麻烦了。
即便他年纪还小,但也看得出谢忱舟完全不是个省油的灯。
“姐……”
九岁的萧锋望着年轻俊美却又阴冷可怕的谢忱舟向自己这边走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嗯?”谢忱舟挑起眉头:“叫我什么?”
萧锋胆怯地望着他,不明所以:“我,我……”
“记住喽!从今天起,叫哥。”谢忱舟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脸,狞笑道:“要是下次叫错了,我就割了你漂亮的小舌头!”
萧锋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似乎已经吓傻了。
谢忱舟低下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小男孩,惊讶地发现他果然很美。萧锋现在还小,一张饱满的小脸白嫩得像水蜜桃一样,小鼻子翘翘的,小嘴是花瓣型可爱的两片,浅褐色的大眼睛在浓长睫毛的映衬下水汪汪亮晶晶,漂亮极了!
——这小东西长得是真不错。如果不是性子那么讨人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位小天使了。
“……哥。”
萧锋乖觉地改了称呼,瑟缩着往后退了半步:“这么看我*干嘛呀?”
谢忱舟勉强压下自己心底里涌起的兽*欲,舔了舔干涸的唇,微笑了一下:“小锋,哥哥问你,你喜欢义父吗?”
萧锋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喜欢呀!爹爹对小锋特别好,小锋最喜欢他啦!”
谢忱舟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萧子业才是你爹,沈长河不是。你爹本来是整个西南的主人,却被沈长河赶下台——他现在养着你,你说是为了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匕首在萧锋的脖子上比划着:“你猜……他会对你这个孽种做什么?”
“……爹爹不是坏蛋!你才是坏蛋!”
萧锋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但他显然被她的动作吓坏了,一大颗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挤了出来,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看上去楚楚可怜。不知为什么,谢忱舟看到这样的萧锋之后忽然心情十分舒畅——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是能吓到这小崽子,她很开心。
三足鼎立(四)
在谢忱舟的预想之中,她送给陈锡宁的那一份“大礼”很快就能收到成效。然而事实令她万分失望:陈锡宁这个怂货根本不敢立刻对沈长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