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士均微微眯起眼,想起二十几年前他好不容易诱骗慕容雄出玉山,本以为一场仗下来朔北六州尽在囊中,却不曾想遇上卫儒这块铁板。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守住朔州,愣是没叫完颜氏踏入半步。若非卫儒,北燕何至于屈居燕州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
他冷哼一声,目光愈发阴鸷。
“卫儒一向爱子。洪大人诱使完颜敏收拢军队向淮中而去,必过云州。其长子卫暄守云州,次子卫晞正在咱们手中,且北关情况危急,眼看就要失守。卫儒一旦领兵进驻燕州,云州无所依托,势必陷入困局。而卫儒若留守朔州紧固防线,到时慕容军抵抗不住,北狄军大举入侵燕州,遍地狼烟,生灵涂炭……你说卫儒会怎么选呢?”
洪坤嘬了口酒,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他说:“卫儒这个人自诩忠于天下万民,他当然会选燕州。虽然北燕与齐国为敌,但若放任北狄军屠戮北燕则有失人道。况且没了穿云关为依托,朔北六州他也很难守得住。北狄势头正猛,可不是当年英雄迟暮的慕容雄啊。”
他们都自发忽略了朔州的监军崔皓,因为他们都明白,崔皓不会发兵援助云州。这是义阳公主给他们的承诺。
“完颜敏虽在政事上头脑简单,但领兵打仗也算是个好手。希望他一如既往的勇猛无敌,攻下云州。”
尹士均在舆图上划出一块山脉,那是他们藏军的高兰山。他道:“一旦完颜敏攻下云州,我们的人立刻挥军截断,抢先一步进驻云州,紧闭城门。待卫儒同北狄军斗的两败俱伤之际,我们再下山坐收渔利。没了卫儒的朔北,那就是只纸老虎,一捅就破。听闻朝廷遣崔奉为将,呵,这可是天助我也。只要占据朔北六州,齐国腹地还不是任我驰骋。”
尹士均等这一刻等了很多年了,他高举酒杯,脚步微晃,拍着胸脯道:“北燕的皇帝有什么好稀罕,要做就做那万人之上,要住就住那奢华无比的楚皇宫!他李家能坐拥楚国半壁江山,我尹家便能一统天下!”
燕州王庭歌舞升平,酒色正酣。而百里之外的北关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副将浑身浴血,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不灭的热血。
“将军,他们放弃我们了。将士们已经好几日没有吃顿饱饭了。太子殿下传了消息叫我们抗住,可,可你看,我们真的扛不住了。”
主将捋了把脸,吐出一口血沫来,他说:“太子殿下怕已遭遇不测了。我给殿下传了密信,回复的口令不对。”
副将大惊:“那我们怎么办?”
主将咬咬牙:“守北关。卫将军还在朔北,我们只要撑住,撑到卫将军来,我们就赢了。”
副将眸光又黯淡了下去:“怕是等不来了。”
主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本五千慕容军气势昂扬,可如今只剩城墙上的三百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守着关城。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回望关城内,他说:“虽然燕州被完颜氏所占,虽然我们浴血奋战,他们在苟且偷生。可你要明白,我们不是为完颜氏而战,也不是为慕容氏而战。我们为的是同宗的兄弟姐妹而战。”
“关外北狄人是如何屠城,如何欺辱妇孺的,你们也都看到了。还记得当年咱们的老皇帝慕容雄么,还记得他曾说过:不论我们汉人如何争,如何斗,那都是汉人自家的事儿。可那些蛮族若敢欺辱我汉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绝不能让他们踏入北关半步。”
副将又重新燃起斗志,他费力的拄着枪站起身,枪身上血液凝滞,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慕容氏的兵没有孬种,哪怕战至最后一刻,也要拉几个北狄人一同赴黄泉!”
卫儒还在帐中等消息,已经第八天了,北关仍在顽强坚守,而完颜鸿却丝毫没有发兵援助的意思。
斥候来报:“将军,燕州有动兵迹象,燕州城防军全部撤离,城中只有官员和百姓。另外,穿云关关门大开,守将全无。”
卫儒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好一个完颜鸿!好一个尹士均!这是大开关门等着本将入燕州呢。”
韩崇良气的眼睛都红了:“他放弃燕州城也就罢了,岂能,岂能连穿云关都弃了!没有守军,一旦北狄大军破了北关城,势必长驱直入,叫他们占了穿云关,朔北六州岂不危矣!”
“而若卫伯伯不入燕州,任由北狄军屠城,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卫家军。且不论这些虚名,北燕的子民难道就活该去死么!真是好毒的计啊!我倒宁愿当年在梅苑阿昭刺死的人就是完颜鸿了,省得他活着又来祸害百姓。”
卫儒却忽地心口一跳:“事情有变,那岂不是晞儿有危险!”
韩崇良道:“卫伯伯的意思是他们抓了卫二哥,识破了我们的计划。”
卫儒深吸了口气:“不无可能,否则事情不会脱离掌控。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兵燕州了。好在朝廷还是派了援军,我们便是离开朔州,完颜鸿也一时拿不下朔北。待退了北狄,再挥军回援也不迟。”
韩崇良不屑的撇了撇嘴:“皇上派来的是崔奉那个棒槌,能顶什么用。”
卫儒道:“他也不用做什么,朔州城坚固,只要老老实实呆着,完颜鸿就拿他没办法。到时分兵援助云州,暄儿之危自可解除。只要掌握好这个时间差,不管是北狄还是完颜鸿,都叫他有来无回。”
韩崇良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卫伯伯,阿良请求出征!哪怕只当个小兵卒子我也愿意。”
卫儒道:“你父亲将你留在我军中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你,只是没想到燕州形势剧变。崔皓那厮阴险,我不敢将你留在朔州,这就安排人护送你到云州去。淮中局势已经安稳,你大可去找你父亲了。”
韩崇良有些不愿意离开军中,但又想去见他爹,这么一犹豫,卫儒直接拍板将事情给定了,直到上了去云州的马车,韩崇良还一阵恍恍惚惚的呢。
与此同时,卫晞也在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马车向南而行,入了朔州城后拐进一条巷子里,在一处并不显眼的民房前停下。
车夫有节奏的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个妇人开了门,卸下门板,马车长驱直入。到院子里,那把守在马车两边的护卫方才让卫晞主仆俩下车。
沈青萍被喂了药,内力全无,不过警觉性还是很强。这院子看着不起眼,但四周布防严谨。若是他全盛时期,倒可勉强带着卫晞脱身。可惜眼下他没有内力,只能受制于人。
“这些人送我们进朔州城是何意?”沈青萍不解。
卫晞嗤笑道:“自是朔州有他们的内应了。”
“二爷是说……崔皓?”
卫晞道:“还会有其他人么?”
“哈哈哈,卫二公子果然机敏。”崔皓一身便装出现在这里,卫晞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他坐在轮椅上轻瞥了眼崔皓,道:“完颜鸿兜兜转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若无后手,岂敢放我爹入燕州。”
崔皓捏着胡子笑道:“可惜呀,二公子知道的晚了些。本监军才接到卫侯爷军令,固守朔州,无令不得出。想必卫侯爷此时已大军开拔,直奔燕州去了。不过本监军一向严格遵守军规军纪,必定让卫侯爷无后顾之忧的。”
卫晞深深的看了眼崔皓,冷冷道:“崔家,与虎谋皮,自取灭亡。”
崔皓哈哈大笑,他道:“崔家以后会不会灭亡我不知道,但至少在此之前,我会亲眼看到卫氏覆灭。”
卫晞死死攥着轮椅扶手,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青筋暴露。
崔皓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卫晞,道:“卫二公子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第190章
“小姑姑,你快尝尝这个,这个糯米团子好好吃啊,甜甜糯糯的呢!”卫远吃的一脸餍足,又拉着卫淑华凑到前头卖荷叶鸡的地方,吸了吸小鼻子道:“可太香了,小姑姑,我要吃这个。”
卫淑华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摸了摸卫远鼓鼓溜溜的小肚子,道:“吃这么多,当心积食。”
卫远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忍心,道:“那我们带着路上吃好了。哎呀真是的,我要是肚子再大一些就好了,这么多好吃的光看着却不能吃,真是难受死我了。还有啊,这些东西又不能带回家去,我还想叫曾祖母也尝尝呢。”
说着,卫远忽然就有些情绪低落了:“小姑姑,我想曾祖母了,我们都不在家,曾祖母一个人怪孤单的。”
卫淑华强忍着眼中泪意,道:“怎么,远儿就不想娘和妹妹,不想外曾祖母了?”
卫远小眉毛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最后也只得摊摊手,叹息道:“谁叫只有一个远儿呢,我又这么招人喜欢,陪了这个就陪不了那个,可大家都会想我的怎么办。”
卫淑华点了点他小鼻头:“自大鬼,也不嫌臊得慌。”
卫远就挺了挺胸脯,道:“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对了小姑姑,我们还有多远能到黎阳啊。”
卫淑华道:“就快了,我们加紧赶路,明天傍晚之前定能到了。”
卫远欢呼了一声:“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
卫淑华心里仍旧担忧,担忧朔北的战况,更担忧留在盛京的祖母,还有不知下落的卫昭。她低头看着埋头苦吃的卫远,忍不住有些羡慕起小孩子的不知世事来。
曹英安排的很妥善,姑侄俩一路上倒没遇上什么麻烦。远儿也大了,虽淘气,却也懂事,卫淑华也轻省不少。
到了黎阳城,卫淑华彻底松了口气。
秦芜一早就收到盛京来信,得知淑华和卫远要来黎阳,这些日子担心的不行。或者说,从她回到秦氏本家起,这颗心就始终提着。
“嫂子!”卫淑华声音有些哽咽。
秦芜看着瘦了一圈的卫淑华和明显胖了一圈的儿子,忽然就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快进来吧,秦筝妹妹也在这里。”
“秦筝?她怎么会……”卫淑华声音一顿,想到眼下境况不明的二哥,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侯府究竟出了何事?祖母信上未曾明说,可担心死我了。”
秦筝来时,秦芜隐约猜到边关会有动作。只是卫晞做的事秦筝不怎么过问,二人也只能凭着仅有的线索胡乱猜测。卫淑华一来,七零八落的事情倒也被她们猜了个七八分。
听说卫晞身份被暴,秦芜险些惊叫出声:“这么说,爹和暄哥岂不是危险了!”
卫淑华也只能安慰道:“爹驰骋沙场多年,一向敏锐,祖母又派了人去朔州,只希望一切顺利吧。”
姑嫂俩正对着叹气,忽听门外传来玩闹声,卫淑华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小男孩儿跟在卫远后头跑,还举着小手欢呼道:“哥哥陪我玩儿骑马打仗的游戏咯!”
卫淑华扭头看向秦芜:“他是?”
秦芜柔声道:“瑾儿,你二哥的孩子。”
卫淑华忍不住惊道:“瑾儿都这么大了!我还第一次见呢。当年二哥一走,一丝消息都不曾传回。不过眼下看来,二哥只是明面上没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联系罢了。说起来,二哥也够苦了。对了嫂子,你在家中可安好?”
秦芜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着安抚道:“你放心,从我突然回家那会儿我爹便已有所察觉。秦筝妹妹回来时,爹也帮着周旋些许。不然我们哪能住的这么安稳。”
卫淑华遂放下心来,待歇息片刻,便带着卫远跟着秦芜一起去拜访了秦氏族长和老太君。
这一任的秦氏族长正是秦芜的父亲秦望舒。黎阳秦氏历经百年,枝繁叶茂,以诗书传家,家风清正,颇受天下文人敬仰。秦氏族学闻名天下,与东临文馆长孙氏不相上下。只是真正的大儒还是更推崇秦氏族学,未免认为东临文馆有沽名钓誉之嫌。
而自楚未帝时,秦氏收敛锋芒,行事低调。楚末大乱,秦氏早早择良主,又因地利之便,加上秦氏威名,使黎阳之地未受战火波及,这些年来一直安稳。
先齐王暴死后,秦氏愈发谨慎,这些年秦氏嫡支子弟虽也入仕,只是多半托了关系调动到地方去。在朝为官者仅有少数,多为旁支子弟,官位不高。也因此,原州王氏一跃而起,成为当世第一大贵族。秦氏子弟亦有心中不服者。
“族人心大了,不好管咯。”秦望舒捋着胡子摇头叹息。
秦盛道:“那几房又来找父亲说和了?”
秦望舒点点头,叹道:“不过是因王奕立了大功,身居高位,族中有人不服罢了。”
秦盛在秦望舒下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人心不足,必有祸殃。他们也不看看如今朝中是什么形势。”他瞥了眼秦望舒不太好的脸色,撂下茶杯道:“他们不会还提了二姐的事儿吧。今儿远儿过来也没避讳什么人,想必这会儿各房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少不得又来父亲这里撺掇。”
“他们也是为了宗族考虑,毕竟天下也才安定三十来年,还未经两朝……就连我也不知这条路走的对还是不对。”秦望舒起身踱步走到廊下,望着院子里那颗老槐树幽幽说道:“树大分枝啊。”
秦盛起先没有反应过来,还跟着点头,点到一半猛然发觉不对,他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走到秦望舒身边,惊道:“父亲要分家?!”
“不可以么?”
秦盛惊的不轻:“这,这这这,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