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个箱子开完,高海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正在这时,大皇子李霐和明德踱步而来。
小邓子忙上前行礼。
明德眼尖的看到那口箱子,抬手阻止了内监,眯眼道:“这箱子似乎是皇上赐下来的。”
高海见到李霐出现的一瞬便镇定了下来,忙道:“是,这是皇后娘娘抄的佛经,弥足珍贵呢。”
他又指了指最后一口箱子:“那是皇上赏下来的布料,还没来及做成成衣。”
明德甩了甩拂尘,走到第三口箱子前,恭敬的打开箱子看了看,然后又神情肃穆的合上盖子。
内监见明公公如此谨慎,也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明德随后又走到第四口箱子前,打开看了眼便合上了,他笑道:“这还是去岁进贡的蜀锦,虽样式老旧,但料子却是顶好的。”
高海笑道:“皇上圣恩。”
明德挥了挥拂尘,朝高海点了点头:“此去护国寺,恭祝高公公一切顺利。”
高海也回了一礼:“多谢。”
李霐见状道:“本殿下正好要去前朝,还能与高公公同路一段。”
高海侧身道:“殿下请。”
待人走远了,小邓子忍不住低声道:“公公,那第四口箱子……”
明德抬眸瞥他一眼,小邓子当即闭紧嘴巴。想想又觉不说出来不舒坦,揪起眉头道:“公公不是常说,我们是皇上的奴才,一切只听皇上的命令办事儿,可是,可是……”
明德将拂尘搭在臂弯上,双手拢在袖管里,望着宫门外依稀可见的背影叹道:“未来的皇帝,也是皇帝啊。”
小邓子挠挠头:“啊?”
明德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他的脑袋:“今天这事儿你只管烂在肚子里,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邓子一向最听明德的话,便缩着脖子点了点头。他当然得烂在肚子里了,若是被人知道他瞒天过海,让人把太子殿下送出宫去,他这脑袋铁了定是要搬家了。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
北燕一带的番薯已经下种,兰城也交换了不少种子给北狄牧民。布泰就在其中。
他换了一袋子番薯,回到部落时便召来军师商议。
军师看过那种子,而后道:“就是这个。听说是从番邦来的,象州弄回种子,只一季就收了不少。后又被行商带去渭南,如今齐国境内多地都种上这番薯。据说番薯不挑土地,成活容易,收成又高。”
布泰叹道:“若我北狄也能耕种,牧民们便不会挨饿了。去岁冬索朗汗同北关城交战,损了几万大军,古扬至今昏迷不醒。他手底下的人还叫嚷着要征伐北关城替古扬报仇。他们打便打了,可兵力不足,却强硬的要咱们部落出兵。咱们已经被他们赶到草原深处了,若再送儿郎们去战场,岂不是要部落绝户!”
卫昭说北狄人并不是都希望战争发生的,布泰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部落弱小,但布泰是个心善的部落主。他心疼部落子民,但奈何没有实力同索朗抗衡。
草原最北边聚居了几个小部落,都是被索朗驱赶过来的。几个小部落抱成一团,以布泰为首。而布泰最信任军师,便想叫军师给他拿个主意。
军师便道:“卫家军虽占了野狼沟,但那位老侯爷卫儒战死,卫家军损失惨重。只是才翻过年,卫家军那位小将军没有死守城池,反而开放兰城大集。依我看,那位小将军有罢兵之意。”
布泰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北狄同他有国仇家恨,他当真愿意罢兵?”
军师曾到中原游历过,倒也听说过一些盛京城的见闻,便道:“这位小将军是卫家三公子,听说此人机敏非常,擅断奇案。虽未掌过兵,但短短月余便能平定整个北燕,足见其胸有丘壑。这样的人常出其不意,克敌制胜。我想他开放兰城的用意,是想借此机会收买草原上那些不想打仗或者没有能力打仗的部落。”
军师眸中迸发出一抹精光,他道:“也许,这也是主人您的机会。”
布泰‘哦’了一声:“还请军师细细说来。”
军师道:“草原人逐草而居,可原属于我们的大片肥美草原都被索朗他们抢去了。我们只能在贫瘠的草地上放牧,牛羊都险些养不活。索朗好战,为人霸道,他打过北关城说是为了扩大疆土,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最终得利的也只是他和他的嫡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马前卒,死活他都不在意。”
“但我们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像从前一样可以在草原上恣意的放牧,那就只有推翻索朗的统治。否则等待我们的,要么被驱赶往更北的地方饿死。要么被索朗征兵到前线战死。左右都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把。”
布泰犹豫道:“可我们几个部落加起来也不敌索朗手下一支军队,更何况他还有许多簇拥者。”
“所以这才是北关城那位小将军的意图。他看出了我们的困境,故意设下此局诱我们上钩。只要我们同他合作,引发草原内斗,牵制索朗兵力,索朗自然没有空闲去打北关城了。”
“内斗……”布泰一时有些犹豫。
其实草原上内斗很厉害,部落间常常因为抢夺草场而打的你死我活。因此对于军师提出的建议布泰并不十分排斥。他只是柔弱惯了,一时强硬不起来。
军师就道:“想想部落里的子民吧。”
布泰咬咬牙:“军师能笃定那位小将军果真是这个意思?”
军师笑道:“就算不是,我们也可以同他谈判。那位虽占了北燕,但他本是齐国人,他在齐国的处境可算不上太好。他不想打仗,正好我们也不想打仗,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有什么谈不拢的呢。”
布泰握着军师的手,道:“军师机智,此事要托军师费心了。”
军师拱手道:“都是为了部落,主人折煞我了。”
次日,卫昭便收到了一封来自草原的信。他歪倒在榻上,用修长的手指掸了掸粗糙的信纸,笑道:“鱼儿上钩了。”
他冲外喊了声‘卫放’,一个瘦高汉子应声进来,道:“少爷,有事吩咐?”
卫昭用下巴点了点书案,道:“给布泰回信,就说明日午时,兰城酒楼见。”
卫放写好信才要出去,便听外头闹哄哄的。
卫昭眉头一蹙:“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卫放将信收起来,撩开帐子大踏步出去,问明缘由后返回帐中,道:“是韩大人,他到高兰山练兵,抓了几个野人回来。”
“野人?”卫昭被勾起几分兴趣,踱步到帐外看了看。
韩文辉醒来后便被编入卫家军,因其擅长追踪,便成了斥候队队长。今日到高兰山正是去训练斥候队的。
他见卫昭出来,便指着那几个脏兮兮看不出人样的野人道:“都是从高兰山逮的,听口音是北燕人。”
其中有一个人见卫昭出现,突然嗷嗷叫唤起来,指着卫昭对同伴说:“那个将军!”
同伴也看过去,忍不住瞪大眼睛,而后又道:“是有些像。”
卫昭蹙眉道:“叽叽歪歪说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扑通跪倒在地,道:“将军,我们不是野人,我们是完颜敏手下的兵!”
第213章
这几个士兵正是卫暄和完颜敏在高兰山口决战时逃跑的几个。他们本想偷偷跑回家去,但又怕被村人发现是逃兵,报给当地县衙。便想着先在高兰山躲一躲,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好在完颜鸿率军欲投北狄时在高兰山丢弃了些许物资,他们几个捡了能用的军帐和棉被,还好运气的找到了些粮食。在山里一躲便是几个月。
如今已是春日,粮食也吃光了。他们便下山打听,说是完颜氏灭了,整个北燕都被卫家军给占了。
士兵甲说:“我们不是细作,我们就是想着北燕皇帝都不在了,我们不当兵了,回家种田去,也不算是逃兵了不是。”
这士兵显然知道卫家军宽厚,将原完颜氏的兵全都编入军中,并无区别对待,所以才直接承认自己也是士兵,免得被当成细作审问。
士兵乙赶忙跟着点头,道:“求将军放了我们吧。”
卫昭居高临下的睨着几人,眼神冰冷:“完颜敏杀了我多少卫家军,你们知道么。”他目光又落在几人手上,道:“你们的手上也沾过我卫家军的血吧。”
几人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将脏污的不成样子的手缩进袖管里。
士兵甲咬咬牙,道:“我们,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头顶压着一道冷若寒冰的视线,士兵甲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暗暗悔恨适才不该嘴快承认自己是完颜敏的兵。
士兵乙飞快的转了转眼珠,抬头道:“将军,云州城那位卫将军是冤死的!”
卫昭眸光一凛:“你再说一次。”
他目光冷厉,黑眸里映着寒山,泛着彻骨惊心的冷意,让人心惊胆寒。
士兵乙心头的算计打量早已被惊飞到九天之外去,老老实实的说道:“云州城的卫将军是被人害死的。”
他整理了下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思绪,说道:“我们被卫将军引到卧龙谷,那是埋伏重地,如有伏兵,我们这些兵马少说也得损失大半。但两侧山上只象征性的胡乱射了一通箭,我们大部分兵马都安全的通过了卧龙谷。”
“卫将军在高兰山口阻截,卫家军强悍,我们双方虽兵力悬殊,但战事焦灼,一时间我们也打不过去。就在我们这些残兵发动最后一次冲击时,从卧龙谷方向来了齐国的援军。当时我冲在最前面,卫家军那时防线弱了许多,我们就趁大批援军赶来之际突破了山口防线。”
“我们又怕那些追兵追过来,所以死命的往山里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实在跑不动了,就在原地休整。却看到……”
他抬眸看了眼脸色冷肃的卫昭,咽了咽口水,道:“看到齐国来的援军将卫将军几人围在中央,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卫家军的人和他们打起来了。卫家军的士兵都受了伤,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最后只剩下卫将军一个人。我们眼睁睁瞧着卫将军将银枪枪尖对准自己,刺破了喉咙——”
卫昭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关节都泛着疼,双手颤抖着,连双眸都变得赤红起来。春日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从心口蔓延出一股冰封的寒意,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他知道大哥的死和崔奉脱不了关系,却没想到大哥竟是被崔奉硬生生给逼死的!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都默默低下了头。他们虽只是苟活的逃兵,但他们知道什么是血性。
士兵甲突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道:“对了将军,在完颜敏的军帐里曾出现过一个老者,他是齐国人,我听完颜敏称呼他洪大人。”
“洪坤!”卫放惊道:“他竟然跑到北燕来了。”
卫昭倒似乎并不惊讶:“也许二哥身份泄露就是因为他。”
“少爷的意思是……”
“洪坤及擅钻营,如果所料不错,崔奉这次大获全胜少不了洪坤的功劳。”
卫放愤愤:“该死的老鸟!”
卫昭眯着眼看向湛蓝天空那轮刺目的红日,弯起嘴角笑了笑:“春暖花开时节,一切都重新开始,正是清算旧账的好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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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低调的马车驶入燕州城。卫昭在城门口接应,将马车引到了燕州城一处别苑。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妇人和三个小童。
“三叔!”
远儿和无忧一左一右抱住卫昭的大腿,仰着脑袋甜甜的喊了一句。
卫昭垂下眸子淡笑着,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娃娃抱起来。
“远儿又重了!”
卫远小脸一红,挺着胸脯道:“远儿是长高了!”
卫昭打量一下,赞同的点点头。卫远一下就翘尾巴了,冲秦筝身后那个小男孩抬了抬下巴:“三叔都说我长长高了。”
卫昭这才注意到慕容瑾,他蹲下身子将远儿和无忧放下,冲慕容瑾招招手,笑着道:“你就是阿瑾吧,过来叫三叔看看你。”
秦筝拍了拍慕容瑾的脑袋,慕容瑾怯怯的走过去,不好意思的喊了一声‘三叔’。喊完人又怯生生的抬头瞄了一眼,小声对无忧说:“三叔好漂亮啊。”
无忧晃了晃小脑袋,忍不住道:“我还是更喜欢长孙叔叔呢。”说着还耷拉下眉头,道:“我适才从车里向外看,差点儿以为三叔就是长孙叔叔呢。”
“无忧!”秦芜轻声斥了一句。
无忧扁了扁小嘴,躲到卫昭身后去了。她虽人小,但心思敏感,总觉得眼前的气氛有些怪怪的,说不出的沉闷,连她都感觉到胸口像是压了一堵墙。好像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卫昭笑了笑:“无事。二位嫂子一路劳顿,我已叫下人收拾好房间,嫂嫂们先休息休息吧。二姐才下村子去召集妇人给将士们做夏装,稍后就回来了。”
他轻声道:“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爹和大哥。”
秦芜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得到卫暄战死的消息时,秦芜大病了一场,若非舍不下一双儿女,她怕早就跟着卫暄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天气也转暖了。秦氏有批粮草要送来支援卫家军,她便同秦筝一起带着孩子跟着军队来了燕州城。
她只想离他近一些。
秦筝犹豫了下,问道:“你二哥他……”
卫昭道:“二哥被押解进京,暂时还是安全的。青萍和余姨娘都在京中,二嫂且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