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忽然抬头问叶蓁:“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我记不清了,不过少说也有一个月了。”叶蓁想了想,道:“我来时那些人正一个一个的用刑,威逼我们。可没过多久,那些人便不再来折磨我们了。不然的话,公子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几个的尸体了。”
叶蓁还算好的,一并被救上来的几个女子都或多或少的受过刑,不是断了手指就是被剥了腿骨。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又问:“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他们突然就停手了,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你听到了什么?”
叶蓁才获救,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这会儿要她回忆,便是要将过去半个月的经历全部回想一遍。她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卫昭也只自己急躁了,便好言安慰道:“你不用怕,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带你去休息吧。”
叶蓁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懊恼。她是真心想帮公子的。
为安全起见,这些人自然是要交给长孙恪带到南府去的。鲁达表示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的斤两他还是清楚的。若人在他手里出了事儿,谁都担待不起。
从望月楼回来已是深夜,卫昭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心里惦记着事儿,没回侯府去。而是跟着长孙恪去了南府,晚上就挤在长孙恪屋里那张并不宽敞的床上。
“听蔡大人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庇护陆相爷。”
长孙恪侧身撑着头看着卫昭,道:“陆鼎就是李淮在放朝中的眼睛。他虽是靠着李淮才有如今的地位,但不可否认,陆鼎也算难得的人才。他苦心经营,跟随李淮打压旧贵族。”
“改革科举,整治吏治,扶持庶族,陆鼎为李淮做了很多。这也是武帝一心想做而未竟的事业。但李淮设计储位,使各方相斗,给了旧贵族喘息的时机。武帝一早铺平的路功亏一篑。所以李淮要面临更大的压力。但他同时又有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的野心。”
“这些年有陆鼎全力支持,他才能走到今天。陆鼎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贵族。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会保下陆鼎。更别说今年科举改革,损了旧贵族利益,李淮被这些人逼的焦头烂额。我们行事能如此顺利,未必就没有旧贵族在背后做推手。他们恨李淮,更恨陆鼎。”
卫昭就叹气:“旧贵族势大,侵占良田,逼良为奴,百姓苦不堪言。若想王朝长久,百姓安乐,势必就要动旧贵族的利益。但若同陆鼎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瓦解了旧贵族,集中了皇权,百姓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李淮的野心在于超越武帝,陆鼎的目的在于做下功绩光宗耀祖。他们首先便是出于私心,并非因为平天下,安百姓而为。这样的情况下集中皇权,反而会养成一个暴君,使百姓生活在酷政之下。”
他仰躺着望着帐顶,幽幽叹道:“我似乎明白为何我爹当初会默许李淮夺位称帝了。因为在我爹眼里,武帝的几个儿子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甚至包括武帝自己。他们都没有一颗为天下安太平的心。”
长孙恪就看着他笑:“事在人为,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阿昭想要那样的君主,我们大可自己培养一个。”
卫昭将目光落在长孙恪脸上,心砰砰跳了两跳。他曾想过换个皇帝,但亲自培养一个皇帝似乎更有挑战。
第88章
一夜风雨,院子里娇嫩的花被风摧残,花瓣碾入泥土。饶是高大的树木也被折断了枝桠,周围深深浅浅的水坑里落叶飘零。
旭日初升,朝晖满地。卫昭站在暖阳下,身姿如玉。他抬手遮住额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渐渐退散的乌云,眼中浮现一抹忧愁。
“今年的雨水好似太多了些。”
长孙恪双手负在身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也隐隐带着几分担忧。
“南部雨水多,涪州一带洪涝。北边至今才下了两场雨,田间地垄土地斑驳,大旱。”
卫昭想起已经远行的二哥卫晞,忧虑更甚。
“北燕遇大旱,再往北去的北狄恐怕情形更不好。”
北狄游牧为生,不擅种植。每至夏秋收获季节都会集结小股兵马打草谷。边关小城屡遭劫掠,城中民户十不存一。这还是在草原马肥草盛的情况下。
楚末中原大乱,胡狄蛮夷趁机南下侵占中原。其时燕王慕容雄兵强马壮,为解后顾之忧,北境一战将被北狄占去的边关城池收复,一鼓作气打到北关,将北狄赶回草原深处,二十年不敢侵犯中原。
然自慕容氏被灭族后,完颜哲休养生息,一心想要收回朔北六州,统一中原,已成执念。如今完颜祯惨死齐国境内,完颜鸿下落不明。完颜哲势必趁机发动战争,纵有卫晞回旋,也不过拖得一时。若北狄趁虚而入,恐会再现楚末战乱四方蛮夷入侵之困境。
不过转念一想,楚末天下大乱,四王虽有心问鼎,却也知非我族类,虽远必诛。四王一致对外,饶是中原遍地狼烟,到底没能让蛮族铁蹄踏破中原。
长孙恪却没有卫昭那样宽心。自楚末战乱后,天下虽安定几十年,但各国之间摩擦不断。若要百姓真正安宁,除非天下一统。
大战必不可免。只是大家都在努力在大战来临前做好充足准备,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不会像楚末那样饿殍遍地,生灵涂炭,没有一处安宁。
他仰望退去又重新聚起的乌云,天时异象,改天换日之兆。
展翼过来时,就见他家大人和卫三公子并肩站着,微仰起头,目光一致的落在天边。他也顺着看过去,见晨时初升的太阳此刻半遮半掩在云层之下。
他走过去小声问道:“大人在观天象?”
长孙恪和卫昭齐齐收回视线:“你来有事儿?”
展翼躬身禀道:“那位叶小姐醒了,她要求见三公子。”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见他微微颔首,便道:“将人请进来吧。”
说完转身跟着长孙恪进了堂屋。
展翼应下,又神神叨叨的看了眼天,也不知他看出什么了,小声默了几句,再抬头时目光中竟多了几分肃穆和敬畏……?
叶蓁被带到堂屋时还有些局促。她不住的揉搓着手指,撇眼悄悄看向长孙恪,又近乎哀求的看了眼卫昭。
没办法,谁叫这位黑衣大人煞气太重,还是这位桃花眼公子瞧着温和。而且她说要求见三公子,这位大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卫昭从来就没怕过长孙恪,自然体会不到叶蓁的纠结。长孙恪虽然看出叶蓁的心思,但也不戳破。哼,想分开他们与卫昭单独相处,可真是想得美。
卫昭见她楚楚可怜,又是从那地狱般的地方出来的,语气难免柔和。
“叶小姐,你不用怕。主犯已经下狱,只要你配合我们,主犯定了罪,你也安全了。”
叶蓁胆怯的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可以作证,证明那些人拐卖女子,威逼利诱,又施酷刑。”
她瞥了眼长孙恪,见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她,那双利眼仿佛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叶蓁抖了两抖,咬咬牙跪在卫昭跟前:“公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叶蓁会把知道的都告诉公子。但在此之前,还请公子答应我一个请求。”
长孙恪眯了下眼。
叶蓁下意识的一抖,往卫昭身边挪了挪,把心一横道:“公子,叶蓁被拐,名节已失,家族不会要我。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请公子收留,为奴为婢叶蓁心甘情愿。”
“呵,为奴为婢?”长孙恪语气凉薄:“我怎么觉得你是借报恩之机接近三公子,怎么,是不是为奴为婢不够,还要以身相许。”
卫昭眨巴眨巴眼睛,偏头看长孙恪眸中已有怒气,忙打了个哆嗦道:“别别别,本公子用不惯丫鬟。”
叶蓁一脸哀怨:“公子,叶蓁别无他意,真的只想寻个庇佑。”
长孙恪道:“你放心,待案子了结,南府会给你安排的。”他斜睇了眼叶蓁,道:“你也不要以为地下密室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叶蓁心下一慌,是了,她们一起逃出来的姐妹哪个不知。况且这人能找到那处密室,又拿了主犯,想必手里早有其他证据。自己耍了小聪明,殊不知早就被人看穿了。
叶蓁又悔又恼,也不再耍心眼儿了。丧气的问道:“公子问吧。”
长孙恪固然不屑这种小女儿心计,但这种心机手段能让叶蓁在地下密室活了下来。从她昨日说的那些话中也可以知道叶蓁并未被吓破胆,她甚至在悄悄了解那个密室,了解密室里的人,她从未放弃过活着。
卫昭敲了敲桌子,慢慢开口:“你可记得你被拐时是哪天?”
“六月初八。”叶蓁几乎脱口而出。“初八那日母亲约了几位夫人礼佛,其实是给我相看。可那天人多拥挤,我与母亲走散,被人迷晕,再醒来时就在马车上了。”
由不得叶蓁不记着,因为他相看的那家是抚州知府家。叶家虽是大族,但在官场势弱,知府又需与叶家联姻获得银钱上的支持,双方互利。且知府家公子风清霁月,不知迷了多少姑娘的眼,便是叶家本家就不知有多少人惦记。只不过她是嫡支,比旁人多了机会罢了。她甚至怀疑她的失踪是有人有意为之。
卫昭不知她心思,兀自沉吟道:“从抚州入京,若路上正常行驶大概需要五日左右。也就是说最快在六月十三那日你便被送进京中了。你被关押进密室时,里面有多少人?”
叶蓁回神,想了想说道:“我们这一批有七个人,我们到时牢房里已有不下十个人,第二天又送来六个。然后那些人便开始动刑。当然他们没有先对我们用刑,而是对牢房中原本就有的女子。她们是前几批留下的。因为我们这些女子都是要送到各地各府去的,所以那些人不会希望我们身上带伤。他们只是用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酷刑来震慑我们。”
“这些女子出身不同,有大户人家的,也有农户家的,见识不一。但都是弱女子,哪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没两天功夫,大部分女子就都麻木了,不敢反抗。”
“不过在此期间倒是送来一个比较特别的女子。”
卫昭微微倾身过去:“怎么个特别法?”
叶蓁道:“那女子浑身贵气,说话不带口音,和密室里的看守一样,所以我猜想她是盛京人士,而且身份不低。”
“那些人不对她用刑,也不搭理她,只将她关在最里面的牢房。”叶蓁蹙蹙眉:“若说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自幼便学习各项技能,为的就是日后成家能担得起主母之责。可那女子却好似不知世事一般。她不停的吵闹,说什么自己是周家的嫡小姐,若不放她出去,她就叫她父亲觐见皇上,将所有人都砍了。”
叶蓁玲珑心思,在危险境地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很是好奇,不由得多了几分关注。
“守卫嫌她太吵,当着她的面砍了一个女子的手指,她便吓破了胆,缩在角落里不停发抖。”
“守卫还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击她,说什么卫世子要纳你为妾,已经传的满城风雨。卫三公子不要你了,你的祖母也不要你了之类的话。”
叶蓁仔细回想,继续说道:“起初那女子还会尖声反驳,可在那种环境下人早已惊惧万分。跟我一同被拐来的女子,才第一天就疯魔了,更别说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了。后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断断续续的听见什么‘报复’之类的话。三天后,那个女子就被他们带走了。”
“在那之后,守卫照常行事,他们要在放出这些女子前,让她们绝对屈服,生不起一点反抗心思。但又过了四五天左右,突然来了一伙人,匆匆忙忙的将那些女子都带走了。剩下我们几个是顽强抵抗过的,本以为会和前面那些女子一样的下场。谁知送走那些人之后,守卫突然停手了。心惊胆战的过了大半个月,就在昨日又冲出几个黑衣死士来,他们在密室布下火油,我们便知道这次是彻底活不了了。谁也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卫昭与长孙恪对视一眼,暗暗心惊。
“据审问周家下人所得,周言失踪是在六月十六,时间刚好对得上。”
卫昭沉着脸点点头:“周言被周老夫人保护的太好了,没有半点心机,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诱导,心性难免大变。所以她出现在夕水街是有意为之,她在报复大哥,报复侯府。”
卫昭觉得有些牙疼:“她真有这么傻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忽地他脸黑了一下。关于卫世子要纳妾还是从他口中说出去的,那会儿大哥总劝他娶妻,他随口一说不过是打发大哥罢了。况且他只说大哥要纳妾,并未说纳周言为妾。这传言传着传着竟变了味道。
长孙恪讥笑:“从某种意义上讲,单纯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这倒是更好的解释了周言脖颈上的致命伤。”
卫昭茫然看向长孙恪。
长孙恪冷冷说道:“周言是自杀。”
第89章
“自杀!”卫昭拔高了嗓音:“这怎么会,只凭几句言语便能有如此仇恨,恨到用自己的命去报复?!”
但想到樊楼包间里的各种古怪,还有周言脖颈上的伤口,卫昭蹙了下眉,一时默然不语。
长孙恪看向叶蓁,问:“你在密室中是如何确定时间的。”
叶蓁说:“密室不见天光,但守卫一日两餐都是按时吃,我数着他们吃饭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她隐约觉得那个什么安阳侯家的小姐不一般,所以她十分确定的说:“就是三天,那个女子被关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