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戎川轻轻展开一直攥在手心的字条。铁划银钩的瘦金体,漂亮而风骨朗硬,正如写字的那个人。
纸上虽只有四字,但每一个字都深深嵌进了赫连戎川的心底。
定有归期。
他说,定有归期。
夜色中,赫连戎川攥着字条,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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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边境。宁城。
北风呼啸,风沙肆虐,天地间一片灰暗混沌。北嵘的军队依旧在城外牢牢驻扎。既不进攻,也不后退,却将宁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慕容修站在宁城城楼上,披着明黄披风,久久地凝望着苍茫的远方。只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黑压压的敌军上,而是向更远的天际望去。向来深沉收敛的丹凤眼中,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期盼和焦虑之色。
“皇上。”章翦道:“外头风沙大,您要不去屋里等等?何离去了没几日,也许不会这么快……?”
慕容修一言不发,继续向城外望去。章翦便不敢再多言,只默默立在一旁。
晏将军啊晏将军,你再不赶回来,老臣的这两条腿就站不住了……
直到天色渐晚,章翦站得晃晃悠悠真立不住了,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告假,慕容修却突然指着远方喊道:
“快看!是不是他!”
即将融为一色的天际,出现了一片黑色的阴影,阴影迅速扩大,只见一片统一的黑衣黑甲,雪亮的刀锋如星辰般闪耀在天际——竟是一支整齐的骑兵队伍从远处倾泻而下,烟尘四起,喊声震天,不多时便冲到了城下。
是玄甲军!
章翦激动地声音发颤:“皇上圣明,皇上圣明,晏将军带着玄甲军来了!!”
慕容修恍若未闻,一眼不眨紧紧凝视着军队最前锋的那个矫健的黑影。
依旧是乌黑如锻的发,凌厉的身手,还有狰狞面具下如黑宝石般清冽的眸。是他,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慕容修心头巨颤,一时间只想跳下城墙奔向晏长清。但是他立刻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沉声道:
“城门是否关好?”
章翦一愣,立刻会意:“皇上放心,一切安排妥当。”
转眼之间,玄甲军已冲向城外驻扎的北嵘军。北嵘军似乎被这突然冲杀过来的铁骑吓懵了,完全来不及反应。一片骚乱中,玄甲军势如破竹,在敌军中驰骋,厮杀,惨烈的喊叫声,马嘶声,以及血肉撕裂的声音直冲云霄,转眼之间,城外血流成河,宛若修罗地狱。
北嵘军不久便死伤惨烈。然而他们不知是被吓昏了头不辨方向,还是想着拼死一战,竟齐刷刷向宁城城门奔去。
跑的最快的几人到了城门底下,满脸是血,扑通扑通用拳头砸着城门。一边砸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转瞬之间城门已被重重围住,惨呼响成一片。
重大万斤的厚重铁门,在无数血手的砸拍中,一动不动。
慕容修垂眸看着城下的惨状,手指死死扣着城砖,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
城楼下的守卫统领一溜小跑上来,颤声道:“皇上,您看要不要开……”
“大胆!”章翦喝道:“未经传召,谁让你上来的!还不快滚!”
统领极少见到这样大的官,刚才好不容易咬牙爬上来禀报的勇气顿时全没了,眼都不敢再抬一下,登时灰溜溜地走了。
章翦回过头,一脸怒色换成了一副谦恭而担忧的神色:“皇上,成败就在此一举!您此时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啊!”
慕容修恍若未闻,如玉般的指尖几乎嵌入了泥缝中,似乎正在面临一个极艰难的选择。
“皇上您看,晏将军就在眼前了啊!”章翦焦急地指着远方道:“您看!”
慕容修猛地抬头,目光从城下移向远方,终于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锁住。
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慕容修闭上眼睛,像是下定决心般,终于抬起右手,向下一挥——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从城楼四面射出无数利箭,瞬间将城下敲打城门的北嵘残军射成一个个血人。
城门外,晏长清所带领的玄甲军停住了追击的步伐。
“这些北嵘蛮子还真是傻!”晏长清身边的一个玄甲军士兵感叹道:“明显打不过咱们,却还想冲进城门挟天子呢!”
晏长清擦了擦长剑上的血,颦眉看着城楼下被弓箭射死的层层叠叠的北嵘军尸体。不知为何,从这场战争一开始,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北嵘军向来彪悍善战。他曾与北嵘交手多次,可哪一次的北嵘军都没有这一次这样不堪一击。
难道经过那场时疫,北嵘军力已经衰落到如此地步了吗?可若是衰落,又为何会出兵围城呢?
正想着,苍凉的军号悠悠响起,宁城大门缓缓而开,两列守卫举着火把长长排开,黑夜中,高高的城门下现出一个熟悉身影,正以箭一般的速度向他奔来。
晏长清定定地看着慕容修,瞬间想起了之前种种过往,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看见慕容修毫发未损,晏长清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臣等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和众将士齐齐下马,跪下行礼。
慕容修在晏长清身边猛地刹住,久久地盯着这张他朝思暮想,无比熟悉的脸。心头凝结的寒冰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融化成大片的潮水,拍击着他心岸,温暖,酸楚,感动,将他彻底包围了。
只有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击溃他的重重防备的心。让他心潮澎湃,日思夜想。
只有这个人,让他想不顾一切去夺取。
“你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慕容修温和地笑了。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慕容修握住晏长清的手,高举过头,向周围所有人大声道:
“天赐神将,就是朕的晏将军!!!”
天子亲迎,指天相贺,是燕国将士最高的荣耀。城外的玄甲军,和城内的守卫顿时齐刷刷跪成一片,齐声应和着:
“晏将军!!!”“晏将军!!!”“晏将军!!!!”
山呼海啸中,慕容修紧紧攥着晏长清僵硬的手指,含笑道:
“哥哥,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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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之战以燕军一场迅捷的胜利告终,可善后工作却才刚刚开始。虽然也已经深沉,但是宁城的小兵们仍在脚不点地,满头大汗地忙碌着,搬运尸体,挖坑填埋,清洗血污的地面,都在这个寒夜匆忙地进行着。
晏长清并未回帐休息,他换下满身血污的铠甲,穿着一身玄色单衣来到宁城城门。他望着在门口忙着搬尸体的小兵,心情莫名有些不安。
从带着兵符奔赴玄甲军驻营,到宁城的解围,一路似乎都太顺利了。晏长清脑海中不禁又想起战场上的那个问题。
这些北嵘军,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呢?这太反常了。难道是北嵘人又染上了什么疫病,故意想传给宁城?还是别的什么阴谋?
这场战争发生在日暮,光线太暗,晏长清根本看不清这些北嵘人的模样。现在有了机会,晏长清便走到城门边,想检查一下北嵘人的尸体是否有异样。正巧,有两个瘦干干的小兵费力地抬着一具穿着北嵘盔甲的尸体,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似是体力不支,前方一个小兵踉跄一下,摔倒在地,那具尸体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摊在晏长清脚边。
冰冷的月光下,这具男尸的面容显得格外森白可怖。
晏长清垂眸一瞥,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个人怎么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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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大结局啦,学校的杂事也终于忙完啦。感谢所有等待的小天使们,现在恢复一周4-5更,因为是现场直编,所以一般在晚上11点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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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来自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北风卷地 四
晏长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突然想起来了, 这个人不就是秦川城里的宋大夫吗?那一日围堵县衙, 他正是带头者之一。他怎么会穿着北嵘人的兵甲,死在这里?!
晏长清上前想要询问这两个抬尸体的小兵。然而他未着兵甲, 又去了面具, 这两个小兵并不认识他,便只支支吾吾随口应付着,扛着尸体走远了。
晏长清心中疑云更多,随手拿了块普通令牌溜出了城。月黑风高, 城外还是一片战后的血腥惨烈,无数身穿北嵘兵甲的尸体在城下堆得层层叠叠, 乌鸦嘎嘎叫着, 在尸体上争夺领地和食物。黑烟四起,燕兵们踩着残肢断臂和泥泞的血地, 神情麻木地挖坑填埋着这些尸体。
晏长清混在燕兵中, 悄悄检查着这些北嵘人的尸体。他记忆力极强,过目不忘。因此,虽然这些面孔满脸血污,甚至残破不全,但是在一连翻看了七八个后,他果然又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依旧是秦川城的百姓。
晏长清脑中嗡地一声, 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这张惨白的脸。几个月前, 秦川城里, 他分明记得这个人从他手中接过了一碗赈济粥, 急不可耐地喝了。因为粥太烫, 这个人烫的直流泪,却依旧捧着碗喝得津津有味。
他怎么会穿着北嵘人的衣服,死在这里?!秦川的百姓,不是应该按照他的计划安置在宁城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晏长清的疑问。只有冰冷的死尸。这具尸体眼睛睁得极大。早没了活气的青白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晏长清的脸,似是在恐惧,又像是在诅咒。
他们明明歼灭的是北嵘的敌军,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看到的尸体,却都是秦川的百姓?!
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啊不要杀我——呜!唔!唔!”一声尖利的惨叫突然响了起来,但是立刻又被什么东西凶狠地掐断了。
晏长清猛地站起来,向城后的一片空地奔去。只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挖出一个足有一丈多深,二十余丈长宽的大土坑。
土坑里,已躺着十几具战俘的尸体,个个血流如注,有几个还未死透,如火中泥鳅般徒劳地挣扎抽搐着。
土坑边则密密麻麻跪了几排战俘,皆被塞了口,五花大绑着,如待宰羔羊般瑟瑟发抖。
杀俘!
晏长清一惊,他所带军队从来都是优待战俘。为何却有人胆敢杀俘?!!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这些俘虏面前,神情麻木而冷酷。在他的监督下,两个小兵又薅起一个俘虏的头发,不顾俘虏惊惧的眼神和被塞住口后呜呜的闷叫,举起了手中的刀——
铛地一声脆响,刀柄不知被什么一下击落。小兵吓了一跳,慌忙向身后的人求救:“大人……”
章翦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脸上摆出有些僵硬的笑:
“晏……晏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晏长清面色铁青,浑身都罩着一层冰霜般,一言不发,一步一步向章翦走去。他的气势太盛,章翦又觉得自己的肋骨开始隐隐作痛了,连忙冲身边跑腿的侍卫使了个颜色,慌慌张张往后退:
“有……有话好好说啊晏将军。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了……”
晏长清却目不斜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向那几排俘虏走去。一张张灰头土脸的面庞,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晏长清一张张看过去,步伐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发白,拿着剑的手甚至开始颤栗了。
果然。
他们竟然都是……都是……
手起刀落,几个“俘虏”被解了束缚,立刻连滚带爬跪在晏长清脚边磕头:“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大人,求求您再救救我们吧……”
“大人救命啊呜呜呜……”
晏长清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停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低头颤着声,问道:
“你们,都是秦川人?”
“是,是!!”
“俘虏”们异口同声,哆哆嗦嗦地点头答应着。
晏长清浑身都开始抖了,艰难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不……这不可能……”
“俘虏”们以为晏长清是要确定他们的身份,慌忙七嘴八舌争着补充起来:
“我是秦川城西南巷陈家的!”“我是秦川城北徐家的,徐记银铺就是我家的啊!”“我是北边刘掌柜啊!”“我是……”
晏长清很慢很慢地跪下来。明明他刚才还像一把锐利冷硬的剑,现在面对这些痛哭流涕的“俘虏”,他整个人却散了架一般,突然之间就垮了。
他紧紧捂着耳朵,再也不想听见一声哭嚎,可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声音却在他耳边越来越响,每一声如铁钩铁爪般抓挠着他的心肺。
为什么?
原来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骗局?亏他几个时辰前还以为自己又立下了赫赫战功,没想到却全部杀错了人!!!!
一个一个死在他刀下的,竟然不是北嵘的敌人,而是自己国家的无辜百姓。是他费尽心力,舍命也要保护的秦川城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