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牵着月玲珑的手在大宅子里走走转转,让她猜哪些摆设是原来就有的,哪些是后来新添的。
月玲珑太了解孩子们的心里,故意猜错一两样,惹得孩子们颇有成就感地纠正。
司旭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面上笑着,眼中的落寞却压不住。
司南知道,他在想祖父母。
如果不是他突然失踪,祖父不会旧病复发,祖母也不会操劳过度,双双离世。
司南不知道如何安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伴在他身侧。
一只小手伸过来,碰了碰司旭。
司旭低头,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
是小崽。
小崽用圆圆的小手“牵”住他,软软地说:“兄长之前说,月娘子爱吃火烧,您喜欢豆腐汤,二豆哥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就做,好不好?”
这是在哄他呢!
司旭不由笑了,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来,笑着说:“那就辛苦你们了,好多天没有吃过,要吃好多哦!”
“好,多少都可以。”小崽开心地说。
司旭轻叹一声,道:“吃完饭,去看看你们祖父母。”
孩子们重重点头。
月玲珑背过身去,红了眼圈。
司南准备了许多纸钱,还有祖父母爱吃的点心,一家人便骑上三轮车,浩浩荡荡去上坟了。
司旭充分发挥了一个新手应有的水平,把车子骑得七扭八拐,好几次差点翻车,惹得孩子们哇哇大叫。
司南笑得前仰后合。
新奇的体验冲淡了旅途的悲伤,一直进了村,所有人默契地安静下来。
祖母坟前的茉莉花是司南来的那一年种下的,经过了两个寒冬依旧茁壮地长着。
许是真有灵性吧!
司旭回来了,司家有了真正的当家人,司南再也不用独自撑着了。
孩子们跟在司旭身后给祖父母烧了寒衣,磕了头,正正经经地认了亲。
司旭跪在二老坟前久久没有起身。
司南把小崽抱起来,领着孩子们不声不响地走开。
还没走远,便听到压抑的哭声。
孩子们没忍住,全都小声哭泣起来。
司南喉咙里也憋了块硬石头,难受极了。
于司旭而言,除了对二老的思念,更多的是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疚会伴随他的后半生。
司南自私地庆幸着,庆幸月玲珑和司旭平平安。
经历过离别,才懂得团聚的珍贵。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分开了,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升官发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能守在家人身边,三餐温饱,笑口常开,就够了。
回京的第三天,一家三口进宫面圣。
是官家召见的。
白夜公然说出月玲珑的身世,官家不可能不知道,经过这几天该查的想必也查出来了。
官家能忍到现在,已经足够有耐心了。
君臣议事大多是在文德殿,这次官家召见司家人却是在福宁殿,他的寝宫。
张茂则亲自领路,六个内侍、六名宫女紧随其后。
张茂则从前也接过司南,态度虽温和,却远远比不上眼下,虽不至于谄媚,却足够殷勤,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
月玲珑始终低眉垂目,宠辱不惊。
司旭悄悄握住他的手,拭去她掌心的薄汗。
进了殿,一家三口按规矩问安。
赵祯下意识坐直身子,激动却又克制地盯着月玲珑。
唐玄和皇后也在。
唐玄递给司南一个安心的眼神,亲自引着他们坐了。
皇后则是拉住月玲珑的手,难得温和地把她夸了一通。
赵祯轻咳一声。
皇后顿了顿,话音一转:“你母亲曾在我身边做梳头娘子,一双巧手最得我心,你可还记得她?”
月玲珑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冷:“妾从记事起便跟在养父母身边,自小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并不晓得还有其他‘母亲’。”
皇后并不生气,道:“你这模样跟芸娘年轻时候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错不了。”
月玲珑抬眼,看看她,又看向官家,说:“我娘是个彪悍娘子,常年坐在船头给人杀鱼,一臂长的大鲶鱼,一刀砍断头,想来不是有福气能在娘娘身边伺候的。”
赵祯闭了闭眼,哑声道:“这些年……苦了你。”
月玲珑笑了一下,道:“官家言重了,养父母待我虽非锦衣玉食,却也呵护有加,我想读书便读书,想习武便习,如男子一样随心自在。那些年随着商船走南闯北,也算见识了人间风物。”
她顿了顿,看向身边的两个男人,“后来收了心嫁了人,夫君娇宠,儿子伶俐,就连相国寺的大师都说,妾是个有福气的。”
官家点了点头,压下眼中的湿意,“好,有福气就好。”
他似乎不想多说了,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临出门,皇后紧走两步,拉着月玲珑的手说:“月娘,你别怪官家,他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月玲珑屈了屈膝,平静道:“娘娘言重了。”
出宫之后,却红了眼圈,对司南道:“好好侍奉官家,如……待亲父……”
说到一半,便哽咽难言。
不由背过身后,悄悄拭泪。
司南上前,正要安慰,便见她翻身上马,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丝毫脆弱,反倒露出明艳的笑。
“许久不在御街上骑马,今日便痛痛快快跑一遭。”说罢,便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司旭笑着摇摇头,毫不犹豫地丢下儿子,追媳妇去了。留下司南待在原地,没马可骑。
身后贴过来一个人,看着月玲珑翻飞的衣角,感慨道:“当年月娘子一袭红衣,艳冠京华。今日,一如往昔。”
司南杵了他一肘子,“看啥看?那是你未来婆母!”
唐玄笑笑,没跟他争,“送你回去?”
司南看了眼黑曜,略纠结:“咱俩骑一匹?”
唐玄勾唇,“除非你能说服它,让你独自骑。”
想到黑曜大爷骄傲的小性子,司南耸耸肩,果断放弃。
于是,两个人只得坐上同一匹马,紧紧地贴在一起,心虚的同时又有种偷情似的小甜蜜。
三天后,一道圣旨华丽丽地砸到司南头上。
圣旨上说,司南平叛有功,救民于水火,功德无量,特封为洛阳县公,食邑三千户。
三千户实封,显然超过了寻常县公的份例,本该是公主的标准。然而,翰林院、中书省、御史台皆无异议,册封的旨意就这么顺顺利利颁了下来。
司南接过圣旨,看向月玲珑,心下了然。
这么大一件事,就在所有人的默契中以这种温和的方式收尾了。
又过了三天,白夜在天牢中验明正身后被秘密处死,一干人等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那些曾经协助司旭救过百姓的暗桩们皆将功折罪,从轻处罚。
木清被流放到登州。
临行前见了唐玄一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分别时,唐玄心里的壳子显然轻了一层。
林振给登州团练去了信,多少能照顾木清一二,有生之年,兄弟们不管能不能再团聚,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接下来,就剩唐玄和司南的终身大事了。
赐婚的旨意早在司南手里了,临到头,他又怂了,每天都有无数个理由,就是不敢挑明。
就在他瞻前顾后的时候,唐玄独自找到司旭和月玲珑,跪在他们身前,郑重提亲。
“唐氏子玄,在此求娶司家大郎,从今而往必敬他,爱他,忧他所忧,想他所想,无论风霜雨雪,人世沧桑,皆不怨怼,不移心。”
“他伴我日移月迁,我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望二位长辈,允婚。”
唐玄说完,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世上当得起他这一拜不多了,面前这两个人值得。
司南还在抱着爪子纠结呢,突然看到郡王府的大汉们抬着聘礼送到司家大宅,随行的是官衙的冰人!
司旭和月玲珑收了礼,同郡王府的老管家有说有笑,还留人家吃了饭,仿佛嫁出去不是儿子,而是女儿!
这、这这这是怎么个情况?
直到外人走了,父母把他拉到跟前训话,司南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是没气过,转念想到你这几年的辛苦,又不忍心责怪你了……是爹不好,让你被迫长大。”
“已经跟唐管家说好了,成亲之后。或者在郡王府住半月,在咱家住半月,或者你们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搬出去住也行。”
司旭拍拍他的肩,眼含泪花:“我儿大了,可以独自撑起一个家了。”
司南使劲摇头,“不,还不行,还得赖在家里。”
父子两个眼瞅着就要哭了,月玲珑反倒更坚强些,笑道:“大喜的事,怎么一个个眼泪汪汪的?”
她朝外面努了努嘴,“赶紧出去吧,再让人巴巴地等下去,左邻右舍就该骂我不心疼女婿了。”
司南老脸一红,边走边嘟囔:“骂也是骂你恶婆婆。”
月玲珑轻笑一声。
无声胜有声。
司南更没脸了,出门就给了唐玄一脚,“先斩后奏,别指望我会感动。”
唐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小布袋,“加上这个呢?”
司南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抓到手里,“我跟你说,啥都不好使,你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这婚——辣椒种?!”
卧槽槽槽!
朝思暮想的辣椒种!
司南激动得直爆粗口,不会错的,他在现代时足足剥了三年辣椒种子,绝不会认错!
这可爱的小东西不应该乖乖在美洲大陆等着哥伦布去发现吗,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亚洲?
司南惊奇地望着唐玄。
唐玄收回那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晃了晃,“是谁说,有了这物,就嫁了?”
“我我我,我说的。”司南的眼睛巴巴地黏在他手上,生怕他没轻没重,把种子晃没了。
唐玄勾唇,“嫁不嫁?”
司南咽了咽口水,“……嫁?”
唐玄啧了声:“似乎有点不情愿啊!”
司南炸毛了,一把将袋子抢过去,飞快地绑紧藏到怀里,还不放心地拿手护住。
可爱的小样子,惹得唐玄笑意加深。
不用司南问,他便说明了种子的来历。
上次中秋宴,司南去拜访各国使臣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种名为“辣椒”的植物,还画了图,把他知道的中古辣椒品种全画上了。
使臣们有没有上心不知道,唐玄却上心了,特意联系了常年出海的船只,让他们留心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着了。据说是从一个极小极偏的海岛上找到的。
海岛附近有个造型古怪的大船,不知从哪里漂来的,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倒是有些发了霉的吃食,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辣椒就是其中之一。
司南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能说什么?
只能感谢穿越大神了!
这恐怕是穿越大神送给他最大的金手指。
司南看向面前的男人,先前的担忧和纠结一瞬间都消失了。
既然他倾心相待,自己为何不能勇敢一次?
司南不再犹豫,把自己穿越两次的事跟唐玄说了。
并且特意强调,无论八岁之前还是重逢之后,跟唐玄要好的人都是他,不是现代的司南。
中间错过的那八年不是他故意的,而是因为那个“司南”根本不是他。
唐玄听完,皱着眉,没说话。
司南莫名有些忐忑,戳了戳他,色厉内荏:“你要敢说我是妖怪,我就吃了你。”
唐玄终于开口了:“你是说,你第一次离开这里,离开我,是因为后院那棵樱桃树?”
司南皱了皱脸,按说应该是因为时空裂缝啊,乱流啊,穿越大神撞到脑袋啊这种既科学又玄幻的复杂原因,但是吧,跟唐玄说不清,所以干脆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没错,确实是因为从咱们的‘定情信树’上摔下……”
话还没说完,唐玄就没影了。
司南眨眨眼,不会真吓着了吧?
不像啊!
那他急着去干嘛?
司南晃晃脑袋,突然想到了他们的定情树桩——在唐玄的日日浇灌下,树桩终于给面子地从旁边酿出一根分枝……
不好!
唐玄要去残杀小树枝!
第143章 完结章·下
嘉佑六年, 三月初六,大吉。
这一日,汴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 百姓们自发地在自家门前挂起红灯笼, 不是为了庆祝某个节上, 而是恭贺洛阳县公与燕郡王新婚大喜。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两个男人,且是两个有爵位的男人成亲。京城百姓都在好奇,到底谁娶谁嫁。
甚至有人为此开了赌局。
赌坊掌柜专门派了两拨人,一拨到司家大宅守着, 一拨去了燕郡王府, 单看迎亲队伍从哪家出来。
到了吉时,震天箭连发三响, 两府同时中门大开, 两位新人同时从门中策马而出, 同样穿着新郎喜服, 同样意气风发。
围观百姓傻了眼, 这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 再惊讶也不妨碍他们抢喜钱。
司唐两家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 大把大把的铜钱、喜饼往人堆里丢。
拦路的孩童妇人笑呵呵地去捡, 街上顿时让开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