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看向内侍,“官家可说了,不让我跟着?”
内侍道:“没有。官家倒是说,若碰见郡王可一并叫去。”
唐玄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真是为了中秋宴的事,不是想为难司南。
一行人匆匆往宫里赶。
刚进宣德门,便见木清迎面走来,凑到唐玄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唐玄顿了下,道:“你跟林振先盯着,我稍后过去。”
木清急了,“老大,我俩不成啊,不然也不会急慌慌地过来截你。”
唐玄坚持道:“我现在去不了。”
木清求助般看向司南。
司南扯了扯唐玄的袖子,说:“有事的话就去忙,我这边没关系,官家那么和气,没准还会留我吃顿御膳。”
木清顺势把唐玄一拽,“是啊老大,整个汴京城哪里比皇宫更安全?你就别瞎操心了!”
事情确实很急,唐玄只得叮嘱:“在东华门等我,一起回家。”
司南笑着摆摆手,“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直到唐玄走远了,两名内侍才喘了口大气。
为首那个瞧着司南,暧昧一笑,“坊间说得没错,司郎君和燕郡王当真要好。”
司南瞅了他一眼,道:“坊间不是这么说的吧?”
内侍道:“想来有些夸大,不可尽信。”
司南笑笑,“可不是么,谁信谁傻子。”
内侍笑容一僵。
要不是畏惧燕郡王,非得一巴掌忽过去不可!
司南没再理他,好奇地左看右看。
有生之年还能来皇宫转一圈,也算值了。
大宋宫城被民宅环绕,出奇的小,当初宋太宗几次想要扩建,考虑到周围的民宅搬迁问题,又几次作罢。
近年来数次裁撤宫人,除了君主提倡节俭外,恐怕也有住处拥挤的缘故。
宋代宫妃从来不会称“本宫”,原因之一就是她们根本没有独居一宫的资格,只能住“阁”。
现有的建筑虽略显陈旧,却很有韵味。
朱红的宫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斑驳的颜色,明黄的瓦片间生出茸茸青草,屋檐下还有燕子做窝,墙角阴凉处生出几簇小蘑菇。
很真实,很温暖。
就像赵祯给他的印象,是位谦和风趣的仁君,而非高高在上、一言不合就砍人脑袋的铁血帝王。
果然,到了福宁殿,赵祯丝毫没有端着皇帝的架子,反而像一位慈祥的长辈,让人摆上点心水果,亲自招呼司南品尝。
司南礼貌性地夸了几句。
赵祯笑呵呵地说:“喜欢就好,走的时候带着。听玄儿说,你家里还有几个小娃娃,拿回去给他们吃。”
司南只得恭敬地揖了一礼,收下了。
寒暄过后,才说起了中秋宴的安排。
司南原本只是负责宴会上的七道主菜,赵祯今日看了他办的签约仪式,又有了新的想法。
“我看了礼部准备的宴乐,太过乏味。你们年轻人脑子灵,赶紧想想有没有新鲜花样。”
司南谨慎道:“小子见识短,没见过此等宫宴,更没听过宫廷雅乐,若胡乱出主意,怕唐突了贵人。”
赵祯摆摆手,“随便说说,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若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回头跟玄儿说,再让他告诉我。”
司南躬身称是。
赵祯话音一转:“玄儿长这么大,难得交到一位好友,我这心里高兴,悠之与悦然泉下有知,想来也能安心了。”
这两个名字是唐玄的父母。
司南只垂首听着,没有多问。
赵祯自顾自说道:“不对,还是安心不了,玄儿都二十了,亲事还没定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忌惮他。”
司南怔了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么敏感的话题,官家为何对他一个外人提起?
赵祯暗自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眯眯道:“你跟他走得近,帮我劝劝他,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唐家的香火,也该上心些,西北几十万唐家军,就指着他呢!”
“好在,过几日永安那丫头就回京了,我也算有个盼头——玄儿跟你说过不?永安是汝南郡王家的女儿,机灵活泼,生得也俊俏,儿时同玄儿玩得极好,算是青梅竹马。”
司南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他算是听出来了,官家找他来,哪里是说什么中秋宴,分明是在敲打他。要么是听到了流言,要么是瞧出了什么,这是在警告他。
他该感激吗?
堂堂帝王,对待他这个升斗小民没一棍子打死,还愿意花时间和心思旁敲侧击。
司南闭了闭眼,再抬头时,挂了满脸的笑,“官家这不是为难小子吗?燕郡王的脾气您比小子清楚,让小子劝他,还不如去劝根木头。”
他笑得太真诚,说得太坦荡,赵祯眯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出破绽。
“你们呀,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赵祯摆摆手,“罢了罢了,拿上你的点心走罢。回头得了空,再进宫听老人家唠叨。”
司南左右看看,一脸不解,“官家这宫里还有老人家呢?小子来了大半晌,怎么没瞧见?”
赵祯扑哧一声,笑了,“鬼灵精!”
司南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笑容满面地出了宫。
越往外走,笑容越淡。
越往深处想,一颗心越乱。
直到走出老远,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唐玄说了,让他在东华门等。两条腿麻木地往前迈着,不知道怎么到的东华门。
门外长着棵大槐树,树下有个大石墩,是唐玄专门给他放的。
从前司南过来等他,每次都是翘着二郎腿,吃着炒黄豆,美滋滋地坐在石墩上。
瞧见唐玄出来,他就像个小鸡崽似的,一摇一晃地跑过去,把剩余的黄豆一股脑塞进唐玄嘴里。
高冷又威严的郡王大人,对着这个调皮鬼一点脾气都没有。
守城兵都认得司南了,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司南扯了扯嘴角,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笑得多难看。
他在石墩上坐了大半晌,唐玄还没出来。
突然觉得自己挺蠢。
官家刚敲打过他,俩人就“夫夫双双把家还”,这不是明晃晃地挑衅吗?
换成不相干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怼回去,让对方再也不敢多管闲事。
可是,这个人是官家,是唐玄的养父,是真正关心唐玄、盼着他好的人,司南没办法冲他竖起浑身的硬刺。
亲情和真心,永远是他的软肋。
司南决定不等了,拍拍屁股走人。
守城兵热情地问:“这就走了?用给郡王捎个信不?”
司南摆摆手,“不用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心里不爽,管他唐玄还是唐玄宗!
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下了学。
很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小院最热闹,孩子们要么练拳,要么收拾院子,白鼬黄狗满地跑,小羊羔也跟着凑热闹。
今天却异常安静,几个小崽子全都缩在屋子里,司南叫了好几声都没见有人出来。
不仅不出来,门窗还紧紧关着。
司南怕出事,强行推开了。
孩子们一个个像是见了猫的小耗子,连忙扯开被子蒙住头。
司南已经看到了。
不算槐树,总共七个小崽子,个个脸上挂着彩,最惨的是冬枣,半边脸都肿了。
为了不让他看出来,小家伙们特意在脸上抹了一层白惨惨的粉,结果不仅没遮住,反而更明显了。
司南第一反应是心疼,然而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心虚的小样子,又觉得有内情。
“怎么回事?”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小崽被推出来,用蚊子音说:“不小心……摔到了。”
司南一拍桌子,“还学会说谎了?”
孩子们吓得一哆嗦。
小崽直接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他怀里扑,“不、不该说谎,是、是打架了……”
很好,还知道依靠他,没把他当成对立面。
虽然场合不对,司南还是忍不住欣慰。
他软下语气,问:“为什么打架?还打输了?”
“没输!”冬枣粗声粗气地说,“他们更惨,被我踹进河里了。”
“他们是谁?”
“赖老大,还有他的几个小弟。”二豆怯怯地看着司南,说,“他们骂我们,还骂师父。”
如果只是骂他们就算了,就是不能骂师父!
赖老大?
老熟人了。
司南问:“他骂什么了?”
“他骂师父是卖屁股的男妖精,还说我们是贵人养着的小妖精。”
“师父,啥是卖屁股?”
司南脑子里的弦,瞬间崩了。
第72章 他哭了
司南出奇的冷静。
他给孩子们洗了脸, 拿出常备的伤药,一张小脸挨一张小脸地涂上。
他涂得很慢,把每一个孩子脸上身上的每一道伤、每一片红肿牢牢地印在脑子里。
记清楚了,才好去讨回来。
孩子们乖乖的, 没再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家伙们小心翼翼地认错, 说再也不会打架。
司南把他们挨个抱到床上, 盖好被子,说:“不, 再有下回, 该打打,该骂骂, 只有一点, 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
孩子们把被子拉到脸上, 只露出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南。
说这句话时, 师父哥的表情有些可怕,却让他们很安心,很安心。
孩子们顶着一张张红肿的小脸, 渐渐睡去。
司南拿起他们的小书包,拎到自己屋里, 点着油灯,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地缝。
心里很乱, 几次扎到手,却没停下。
崽子们明天还要去学塾,必须缝好。
油灯很暗, 烛光一跳一跳。
司南的影子映在墙上,倾着身子,垂着头,单薄而灰暗。
没由来的,想到了现代的父亲。
那年夏天,司南初中毕业,马上要上高中了。
司爸爸难得抽出一天时间,帮他置办好升学用的新书包、新文具。
其实这些司南都能自己买,只是看着爸爸兴冲冲的模样,便由他去了。
即使他给自己买的是幼稚的恐龙包。
邻居家的小孩过来玩,趁大人说话的时候溜进他的房间,把书包翻出来,看到一本耽美漫画。
那孩子已经十岁了,什么都懂,看到男男接吻的画面,哈哈大笑着拿给大人们看。
邻居们不仅来回传看,还扬着嗓门说:“这不是同性恋吗?正常人谁看这个?小南呀,你这该不会有问题吧?不行就找个医生瞧瞧。”
司南到死都忘不了爸爸当时的表情。
爸爸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本漫画和新买的恐龙书包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晚上,他在阳台抽了三包烟,一支接一支。
司南就坐在客厅的春秋椅上,看着他的影子,灰暗的,单薄的,映在墙上。
他宁可爸爸开口问一句:“你是不是?”
或者干脆打他一顿。
都没有。
反倒让司南终生难忘。
不用想也知道,“司家小孩有毛病”、“说到底是因为没妈教”的流言传遍了整个小区。
邻居们看到父子两个,表面依旧客气,只是那眼中或调侃、或戒备、或同情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
那是第一次,司南憎恶自己的特殊。
如果这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一点都不怕,却耻于让父亲跟着遭受白眼和非议。
后来,司南把那个到处说他和他爸都是同性恋的小孩打了一顿。再后来,他和爸爸搬离了那个小区,住到了城市的另一头。
直到司南穿越,司爸爸都没有正面问过他,是不是gay。
现在想来,是不敢问吧?
害怕问了,司南说是。
如今,他和唐玄的关系,想来官家已经猜到一二。官家旁敲侧击、委婉提醒,无非是怕他误了唐玄的前程。
司南突然觉得很委屈。
唐玄有一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养父,他却没有。即便原身的父母还在,也不是他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占了这个身体,恐怕不仅不会护着他,还会想方设法打跑他。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外来者。
司南眼眶发酸,手中的针钱变得模糊。
他仰起脸,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直到最后一针缝完,司南才起身,扭了扭久未活动的脖颈,一步步踏入月色中。
长街尽头,走来一个人。
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猎猎长衣迎风而动。
似是有些急,月色下的影子动得极快。
是很高大、很凝实的影子。
很熟悉,很……可靠。
司南垂下眼,只盯着那团阴影看。
影子动得很快,几步走到近前。
边走边解下肩上的披风,长臂一展,将他单薄的、灰暗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兜住。
然后,紧紧地搂进怀里。
司南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花花,没出息地挤出两滴。
司南把脸压在他肩上,连忙蹭掉了。
却没逃过唐玄的眼。
心非常非常疼。
比练箭磨出满手水泡时还疼。
比水泡挑了,用盐水冲洗时还疼。
他把人抱得很紧,低沉的嗓音含着无尽疼惜:“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