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咏沉默片刻,缓缓道:“娘,你还记得,儿子去西北之前,您承诺过什么吗?”
魏氏一怔。
那一年,狄咏本能在武举夺魁,从此随王伴驾,平步青云,不必像父辈一样在边疆拼死拼活,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更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凭着战功一步步做到枢密使,本该极其荣耀、极其励志,却因为出身低被耻笑、被排挤,抑郁而终。
可是,就在最后一科,魏氏逼他弃考了。
为了避免狄家树大招风,狄咏生生截断了大好的前程,远走边关,一待就是八年。
走之前,狄咏要了魏氏一个承诺,将来有一天无论他想要什么,魏氏都要答应。
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他想要的,只是那个在他被世家子弟耻笑时挺身而出,并给了他一包炒黄豆的小娘子。
“今日,是母亲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魏氏沉默了许久,问:“你想好了?”
狄咏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笃定地同她对视。
魏氏缓缓舒了口气,略显疲惫地起身,换上那身繁复的诰命服,进宫去了。
魏氏到的时候,汝南郡王已经在了。
赵祯原本正乐呵呵地跟张茂则念叨着,唐玄和赵灵犀成亲的时候他穿哪身衣裳,是不是应该新做两套,还拉着赵允让参谋。
赵允让一脸尴尬地告诉他,赵灵犀已经心有所属,因此患了相思病,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实在没脸许给燕郡王。
赵祯还没回过味,魏氏就来了。
这位上过战场,同狄青大将军一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三个儿子依旧在边关为国效力的巾帼女子,如今身穿诰命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让他治狄咏的罪。
只因他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憋屈!
赵祯憋屈得想骂街。
然而不仅不能骂,还得客客气气地把魏氏扶起来,说:“既然是你们两家的事,那便自己去说吧。”
休想让我赐婚!
不给你们这个脸!
魏、赵二人根本没指望官家赐婚,不挨骂就谢天谢地了。于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如释重负地出了宫。
一个时辰之后,魏氏就请了媒人,扯了红绸,抬着登门礼,吹吹打打地送去了汝南王府。
——那架势,丝毫不比唐玄向司南提亲时差。
汴京城炸了。
燕郡王被绿了!
永安县主一脚踢开他,跟将军府的狄二郎订了亲!
啧啧啧。
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在有心人——也就是唐玄的大力宣扬下,这个劲爆的消息一阵风似的吹到了汴京城的每个角落。
最后,传到了宫里。
赵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家玄儿被绿了?明明还没订下来,根本不算数!”
张茂则低声劝。
越想心里越不舒坦,赵祯干脆起身,决定出宫看看唐玄。
张茂则没拦着。
他知道,官家这是自责呢!
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马车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外面的高谈阔论,甚至还有文人专门写了打油诗,笑话唐玄被戴了绿帽子。
赵祯心疼坏了。
尤其看到唐玄那无精打采、满脸胡茬的模样,什么盘问啊,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着唐玄在火锅店,赵祯便直接过来了。
他没进去,只在外面瞧着,司南一边忙忙碌碌研究菜式,还要时不时抽出手给唐玄倒盏茶、给他夹口菜,那有商有量、温馨融洽的相处模式,是他一直期盼,却一直没有得到的。
冲动之下,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不娶贵女就不娶吧,司家小娃……也挺好。”
官家刚走不久,赵灵犀就哭着跑来了火锅店,狄咏不远不近地护着,没敢刺激她。
见着司南,赵灵犀就像见着亲人似的,扯着他的衣袖大哭:“我以为我就够坏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坏!他们联起手来给我下套,把我骗进去了!”
司南一脸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他日日窝在后厨,为即将到来的百味赛做准备,根本不知道唐玄和狄咏这么不要脸地坑人家小姑娘。
狄咏低声下气地哄:“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悔婚……别哭了,好不好?”
“你还想悔婚!”赵灵犀抓起一把黄豆扔到他脸上,“数你最坏!给我写信,送我礼物,偏偏不告诉我你是谁,我还以为是个好看的小娘子,谁知道是这么丑的大男人!”
趁着两个人吵架,司南从唐玄口中了解了情况,大半晌说不出话。
唐球球!
狄老二!
合起伙来套路人家小姑娘,起因是他!
真是……丢脸呀。
司南和赵灵犀同仇敌忾,毫不留情地把那俩大坏蛋赶出了包厢。
不过呢,司南还是被狄咏的深情感动了,忍不住替他说好话。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夫君的为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女子将来的命运,赵灵犀能碰到真正喜欢她、疼爱他的狄咏,其实是幸运的。
“你应该……也喜欢他吧?”司南有些尴尬地开口。
赵灵犀抽噎道:“我只喜欢写信和送礼物的他,不喜欢真实的他。”
“为什么?”
“太丑了。”
司南:……
不是他护短,狄咏的长相在汴京城能排上前三了,史书上都有记载!
赵灵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我只喜欢你这样的,白白嫩嫩,温文尔雅,像画册上的小仙男。”
司南失笑,“那是因为你没见到真实的、全部的我。回到家,我也会打鼾、磨牙,臭袜子乱扔,发脾气,甚至生气打人。”
赵灵犀惊呆了。
司南挑眉,“莫非,你以为我只会仙气飘飘地喝露水,不会老,不会丑,像布娃娃一样永远年经美貌?”
赵灵犀点点头,她真是这样认为的……
司南笑笑,凑近些,让她看到自己下巴上那层淡淡的青色,“年龄一到,我也会长胡子,长个头,骨架变大,成为郡王和狄二哥那样,你还会喜欢吗?”
赵灵犀连连摇头。
她就是个颜狗啊!
颜都崩了还喜欢个啥!
司南秒变知心大哥哥,“你看,要想朝夕相处、长长久久,最重要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真心。如果不是足够相爱,激情过后,如何化解将来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枯燥、摩擦、一地鸡毛?”
赵灵犀晕晕乎乎地走了。
唐玄故作淡定地进来了。
司南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唐玄立即表明立场:“我不止喜欢你的脸,还喜欢你的真心,我不会嫌弃你打鼾、磨牙,臭袜子乱扔,会和你一起面对将来的枯燥、摩擦、一地鸡毛。”
司南抱住了他,轻声说:“傻子,你承不承认,这件事你办的不靠谱?”
唐玄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后悔了吗?”
“没有。”
做之前就考虑好了一切。
“那就想想怎么弥补吧,能被你利用的,都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唐玄抱了抱他,问:“你呢?你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司南戳戳他的胸口,“要不说你是傻子呢,到现在你不了解我。我呀,只可能是跟你一起挖坑的那个。”
唐玄怔了怔,抱住他,如释重负。
他听司南的话,去弥补了,先是给高滔滔买了她最爱的金步摇,又去了宫里,向赵祯请罪。
他老老实实给赵祯磕了个头,坦白了一切。
赵祯把折子扔到他身上,把他骂走了。
唐玄确定他没有真生气,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赵祯和张茂则,还一个十分没有存在感的起居舍人。
赵祯哼了声:“臭小子,心眼再多,还能瞒过我?”
张茂则笑呵呵问:“官家既然早就知道一切都是燕郡王下的套,怎的还应了?”
“能让他费心导这场戏,可见那司小娃在他心里有多重。就算这回不应,保不准下回就得应。你信不信,他会一直折腾到我应了为止?”
张茂则配合道:“回头想想,还真是,自打司小郎君出现后,郡王是一天比一天活泼了。”
赵祯哼了声,道:“我从前不轻易答应,是怕他自己不坚定。”
张茂则叹道:“官家的心,郡王必是知道的。”
赵祯翻白眼,“他知道个屁!要真知道,还能这么气我?”
张茂则轻咳一声,“起居舍人在呢!”
赵祯忙道:“第一句不许记,我不承认是我说的!茂则,快,拦着他!”
起居舍人熟练地溜走了,躲到柱子后面悄悄记:“帝爱燕郡王,如亲子。”
第91章 椒盐
赵祯虽然放弃了让唐玄娶一位贵女的打算, 但也没明确同意他跟司南在一起,用赵祯的话说就是“免得俩臭小子翘尾巴。”
司南一心扑在了即将到来的百味赛上。
经过十余天的试菜,他终于选好了菜品, 只要五味社这边没问题,就能定下来。
五味社就像个小衙门, 有社长,有主事,也有普通社员。评级标准一看店铺名气, 二看个人能力。
司南先前赢了五水楼的大厨,又得了官家的封赏,刚入五味社就得了个“主事”的席位。
十位主事中他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刚入社时话语权不大, 前辈们说什么他只有听着的份。
自从主办过宫里的中秋宴, 司南在社中的地位就像蹿天猴似的拔高了一大截,隐隐有了同白夜分庭抗礼的架势。
尤其是那些跟着司南协办过中秋宴的掌柜们,自发地跟他捆绑到一起,以他为首。
这不,司南刚说了句“我同‘河沿儿面馆’的姜大厨说好了, 我俩合伙, 占两道菜”, 立即有人响应:“一人占一道, 俩人占两道,没差别。”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这就要提到百味赛的规矩。
此次赛事由礼部主办,参加的除了汴京五味社之外,还有西京、南京、北京的数个社团。
礼部会安排裁判,在上千道菜品中选出十道优等菜色, 列入“宫廷菜”名录,还会综合每个社团的总分,选出一个优胜团体。
为了加大赢面,五味社规定,每家食肆只能有一道菜参赛,除非有人自愿把名额让出来。
只是,这么好的机会,众人巴不得做上十道八道,谁会舍得让?
没承想,还真有。
白夜冲众人抱了抱拳,道:“鄙楼上届参加过了,‘白炙玉凤’有幸入选,这次白某愿将白楼的名额让出来,给其余同仁一个机会。”
众人一听,纷纷执手:“白掌柜高义。”
司南挑挑眉,随大溜似的抱了抱拳。
伍子虚往他这边凑了凑,暗搓搓道:“你可别被他骗了,我不信他真有那么好心,八成是料定了这回白楼没胜算,倒不如把菜让出来收买人心。”
司南笑,“你怎么这么肯定?”
伍子虚哼哼道:“我哥说了,没事三分笑,不是痞子就是贼。”
司南笑容一僵。
伍大哥……行!
最后,白夜那个名额让给了一个实力不俗的酒楼,得到好处的掌柜明显对白夜亲近了许多。原本那个掌柜是“中立派”来着。
司南暗笑,伍子虚说白夜收买人心,还真没冤枉他。
散了会,伍子虚跳蚤似的蹦到司南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有空不?跟我去趟店里,我让你瞧样好东西。”
司南摇头,“今日不——”
“择是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伍子虚拉着他,笑嘻嘻地往车上扯。
司南无奈,只得跟着他去了。
他说的店不是五水楼,而是开在东京码头的火锅加盟店。说是加盟店,占地面积比总店还大。
每次来这里巡店,司南都要感叹一番,地头蛇就是地头蛇,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客流量,说盘下来就盘下来了,啧!
伍子虚直接拉着司南去了后厨,把一个大肚罐子塞给他,“你先瞧瞧,若觉得好,我再告诉你来路——别说我吃独食哈,这么好的东西,换了别人我都不告诉他!”
司南打开罐子口,先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继而看到熟悉的颗粒,不由一怔,“椒盐?”
“不是盐,这是西域来的一种新式调料,叫什么叽哩咕噜的怪名,我也没记住……”
伍子虚悄悄说:“我发现这玩意儿能当盐使,比盐还便宜!”
司南皱眉,比盐便宜?
不应该。
他能肯定,罐里装的就是椒盐,只是比后世的粗糙许多。椒盐是用胡椒和盐等调味料经过几道工序炒制而成,怎么也不可能比纯盐便宜。
司南把罐子往胳膊下一夹,“这东西先别用,我拿回去找人看看,没问题再说。”
伍子虚扬着下巴,一脸鄙视,“你当我傻呀?不就是想顺走吗?至于这么拐弯抹角?”
司南失笑,“嗯,我瞧上了,你给不给?”
伍子虚摇头晃脑得瑟起来,“你得说点好听的求求你伍哥,伍哥就考虑一下。”
司南拍拍他脑袋,“求求你了,小壮壮。”
伍子虚一气,“你还是给我吧!”
司南一躲,“这东西可能有问题,不骗你。先别跟别人说,我请郡王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