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老管家也振作起精神,陪着他出去了。
才推开门,就有一个望风的小兵从院墙那边跑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夫人起了……”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别他娘的乱喊,昨天接亲就因为这个差点没接到人。”
那人也不在乎,继续喊道:“小公子起了,上茶!上热水!上早饭!快!”
“当兵的就是这样……”老管家抱怨着,看向江逝水,想要宽慰他两句,却看见他勾着唇角,隐约有些笑意。
*
除了在厨房里做事的厨娘,在建威将军府跑上跑下伺候的人,几乎都是李重山手下的士兵。
江逝水被安排坐在正厅里,一列的士兵各自捧着茶水点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沉默了一会儿,江逝水轻声问道:“请问我可以开始吃早饭了吗?还是你们要等将军回来?”
听见这话,一行人才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各自有了动作,纷纷把东西摆在他面前。
年纪尚小、模样清秀的小兵帮他把碗筷摆好:“小公子慢用,我们都是粗人,不太注意吃食,要是有吃不惯的就喊我们撤掉。”
江逝水见他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好在一众士兵的注目礼下,夹起一个虾饺。他们的目光随虾饺转动,江逝水被他们盯得手一抖,一行人又连忙收回目光。
他放下筷子:“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一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那个小兵出来说了话:“小公子见谅,我们是怕侍奉不周,惹得小公子生气,小公子就不留在将军府,不要将军了。”
江逝水失笑:“怎么?你们还怕他找不到夫人?”
那人小声嘀咕道:“那是自然,将军凶名远传,哪里有人犯傻,愿意给他做夫人?”他反应过来,连忙道:“我不是说小公子。其实将军人还是很好的,朝政之事我不明白,但若不是有将军在,戎狄早就攻进皇城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们胡乱编排?”
江逝水仍是笑着的,却已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正说着话,李重山就回来了。一群人严肃地向他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将军,江逝水也跟着站起来作揖。
新婚第二日,李重山看起来心情不错,没等江逝水俯身,就握住他的手。
“在吃早饭?”
“嗯,将军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两个人这样坐着,如此寒暄,竟也有了些般配的感觉。
底下人另拿了一副碗筷来,江逝水亲自摆好,给他布菜。
李重山尝过碗里的菜,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给他,语气冷硬:“你的梅世兄回你的信。”
察觉到他不快,江逝水也就不在他面前拆信,收进怀里,准备回去再看。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怪我总给兄长写信,兄长才总是回信。”
兄长。听见这个称呼,李重山按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一个足以让他暴怒杀人、光是想想就觉得怒火难遏的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想到江逝水早晨还在说的那句梦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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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吞吃尽
皇帝年岁尚小,所以在用过早饭之后,建威大将军会入宫与陛下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六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扣手晃脚。李重山坐在一边,随便翻翻奏折,有要紧的事情,他说一句,小皇帝就说:“都听亚父的。”他再说一句,小皇帝又说:“亚父所言极是。”最后传天子口谕下去。
今日江逝水也在,看见这样的情形,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行事,李重山被骂权奸,着实不冤。
小皇帝被身后的太监劝着端正坐好,他干坐了一会儿,重复着那两句话,实在是无聊极了,便滴溜着漆黑的眼珠,四处张望。
他看向江逝水时,江逝水也正巧看向他,朝他友好地眨了眨眼。
小皇帝还记得他,正要做出回应,李重山就将手里的折子丢回案上。他很畏惧李重山,见李重山这样,连忙低眉垂首,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坐好。
但是这回,李重山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看向江逝水。
他心想,糟了,亚父看起来这样凶,大约是要把逝水哥哥吓坏了。
江逝水也有些紧张,抿了抿唇角,轻声解释道:“陛下还是孩子心性,怪我引得陛下不专心。”
李重山笑了一声,却问:“喜欢小孩子?”
江逝水顿了顿,最后还是点头应了:“嗯。”
“那今日先到这里,你和他去御花园走走。”
不曾想是这样的发展,小皇帝显然有些惊喜,但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他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然后对李重山道:“亚父,我先去了。”
行过礼,江逝水也要跟着他离开。小皇帝只要远离了李重山,就活泼不少,悄悄地拉下半步,拉住江逝水的手。
身后的李重山淡淡道:“臣借陛下印玺一用。”
小皇帝尚不明白印玺代表着什么,一心想着和江逝水出去玩儿,一摆手就答应了。江逝水放心不下,回头想问一句,但是被小皇帝拉走了。
李重山从案上如山的折子里挑出一封,用朱砂笔在清剿世家逆贼的折子上做了批复,最后盖上皇帝的印玺。
*
小皇帝并不是先皇的孩子。先皇的儿子早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在与李重山的争斗中一一落败。李重山为了方便掌控,从皇室宗亲里选了一个年纪最小、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孩子。为防他的父亲干政,李重山在将他扶上皇位之后,就把他的父母全部圈禁起来。
进宫之后,迫于建威大将军的权势,伺候的人嘴里喊着陛下万岁,实际上并不敢亲近他。
他总是那样一副天真模样,不怎么机灵,更不像是一个皇帝。
他拉着江逝水去御花园玩儿,两个人一路上说些闲话。
江逝水这才发现,小皇帝虽然六岁了,却连长一些的话都说不好。教导的太傅碍于李重山,根本不会好好教他,旁人更不会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小皇帝说的最顺口的,就是“亚父说的有理”。要说其他的,就有些磕绊。
他不曾做错什么,却生生被养成这样。江逝水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疼。
小皇帝听见他叹气,仰着头,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逝水哥哥怎么了?”
江逝水摇了摇头,朝他笑了笑:“没有,陛下想玩什么?我陪陛下玩儿。”
“之前看见天上飞着些有颜色的鸟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陛下说的应该是风筝,臣回去给陛下做一个,明日再带进宫。” 江逝水想了想,“或许陛下想玩捉迷藏吗?臣小的时候常和家里人玩这个。”
捉迷藏人多些才好,江逝水有意让他点几个人,却不想小皇帝皱着小脸,对着随侍的太监们道:“朕知道你们都不愿意陪朕玩儿。”他抬手指了指站在最边上的小太监:“燕郎,你来。”
原来他也不是全然不懂这宫里的人情世故。
他颇得意地对江逝水道:“燕郎是我带回来的,只有他才听我的话。”
那小太监此时也上了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江逝水昨日才见过他,用一盘花生替他解了困。
他弯腰行礼:“奴才是陛下从马苑里带回来的,面相鄙陋,污了江小公子的眼。”
他原本是在马苑里打扫的,李重山出去赈灾的时候,小皇帝壮着胆子享受了一下皇帝的权力,把燕郎调到自己身边做内侍。
这也是昨日李重山发怒的原因,他开始自作主张了。
不过小皇帝要燕郎,倒不是因为他如何好,只是因为路过马苑时,站在那儿的就是他。换了别的雀儿鸟儿,也是一样的。
旁的人都是李重山挑出来的,没有燕郎对他恭敬谦卑。
江逝水也不在意,笑着摸摸他的脸:“那我们来玩儿。”
他用帕子蒙住眼睛,在原地转了几圈,摸索着开始找人。
李重山从御书房出来,太监引他去江逝水在的地方,没等靠近,他就听见一阵笑声。
江逝水蒙着眼,从柳树荫那边转出来,一边摸索,一边问:“在哪里呀?”
他今日分明穿得素净,却像一团烈火,闯进李重山的眼里。
就像他小时候,真真切切地穿着石榴红的衣裳,他和一群小厮,在江府也是玩这样的游戏。最后新加入的马奴李重山站在他面前,动也不动,任他抓住了。那时江逝水认认真真地摸遍李重山的脸,思忖着说出他的名字,然后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里。
李重山看他,总是带着一重石榴红的颜色,明艳又张扬。
那头儿,小皇帝还没看见他,只是围在江逝水身边。跑得热了,竟解开皇帝的礼服,丢在地上,给太监们着急忙慌地捡起来了。他脱了龙袍,李重山再看他,竟觉得顺眼许多。
等江逝水把小皇帝抱在怀里,笑着喊了一声“抓到啦”的时候,李重山忽然明白,为什么在外征战,那些老兵总是在夜里念着要回家。
*
次日一早,江逝水就带着风筝进了宫,两个小孩子跟着他跑,李重山仍旧是远远地看着,面上难得有了笑意。
倘若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只是始终有一根刺扎在李重山心里——
江逝水的梦话,他在梦里喊的兄长。
他在之前还可以说江逝水喊的是他亲生兄长,直到前些日子听见他也这样喊梅疏生,这个称呼变得扎耳,仿佛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旖旎情思。
这日江逝水带容淳出宫玩儿——容淳是小皇帝的名字。有一回江逝水要出宫时,他抱着江逝水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这个名字。
李重山在将军府里处理些事情,及至午后,吴易前来回禀:“将军,事情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不日就可以彻底清剿反贼。”
李重山却问:“逝水去了哪里?”
吴易会意:“属下去问问。”
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小公子和陛下不过是在各处走了走,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小公子途中去了一趟驿站,写了封信,送到青乐的,已经拦下来了。”
说完,他就拿出那封信,放到李重山面前。李重山倒是没有顾忌,拆开就看,看了两三遍,便将信纸倒扣压在案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江逝水还是在梅疏生面前轻松得多,书信匆匆写就,倒像是不经意间写了许多真心话。
*
这天夜里,李重山洗漱完毕,披着衣裳,带着一身水气回到房里。他进去时,江逝水看起来心情不错,正背对着门前,跪在榻上铺床。
李重山上前,从榻前拿起那个莲花形状的玉盒。江逝水扭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今晚要吃安神丹吗?”
他打开玉盒的动作一顿,指尖拨弄了一下里边略显暗红的丹药,最终还是把盒子盖上了。
江逝水不记得,他早就不吃安神丹了。玉盒里装着的是其他的药,李重山早些天就让人准备的。已经打开了,但是对上江逝水的眼睛,他还是舍不得用药。
他放下东西,从身后抱住江逝水,不顾他已经僵住了,只是凑在他的颈边细嗅。察觉到打在耳边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江逝水定下心神,小声问道:“我怕疼,能不能……”
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个月总是这样,江逝水推说怕疼,李重山还没怎么动他,他要么就咬着手背,要么就红着眼睛要哭。每每都是李重山退让。
这回仍是李重山退让了,他问道:“今天去哪儿了?”
江逝水连忙抓住转移话题的机会,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些蹩脚的玩笑话,独独不提自己去了驿站。李重山心里憋着火,又不能在他面前发,最后吹了蜡烛,两个人如往常一般,各自占着半边床榻,各自睡下。
李重山哪里睡得着?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江逝水的身形,仿佛要将他吞吃殆尽。江逝水浑然不觉,他在外边跑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他睡熟了,李重山才抱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江逝水又开始说梦话了。
“兄长。”
李重山下意识拍拍他的背,安抚他,却不想这回江逝水陷得深,他喊了一句:“住手!”
他从梦里惊醒过来,把李重山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推开。李重山顺势闭上眼睛,没有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江逝水坐在黑暗里缓了许久,然后从榻尾摸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披上衣裳出去了。
没多久,李重山也坐起来了,他还想不明白那句“住手”是什么意思,但是江逝水夜里出去,他得跟着。
李重山把整个将军府都交给江逝水处置,江逝水问过他的意思,最后整理出一个偏僻的房间,供奉着他父亲与亲生兄长的牌位。他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想着去父亲和兄长的牌位前待一会儿。
他先上了香,然后在草蒲团上盘腿坐下。他在牌位前说的话,李重山站在门前听不清楚,只是隐约听见他提起梅疏生,仍旧是称兄长,说起他的腿还是没好。
电光石火之间,李重山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么些天,江逝水梦里的人一直都是梅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