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反手将门扇带上,门神似的立在门前,不让李重山进去。
李重山哪里会理他?把人推开,就径直推门进去。榻上的江逝水听见脚步声,赶忙闭上眼睛,不想同他纠缠。
脚步刻意放轻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仍旧格外清晰。江逝水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李重山忽然笑出声来,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装睡。也不戳穿,仗着江逝水装睡,不敢乱动,在他身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重山一直没有什么动作,江逝水几乎以为他已经走了,想要翻个身,却被人按住了。
李重山握住他的右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两手相扣。江逝水不太喜欢这样,假意哼了一声,要把手收回来。不料李重山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条长布,将他二人的手缠在一起了。
而后李重山和衣在他身边躺下,怕冻着江逝水,也就没有与他同盖一床被子。除了紧扣着江逝水的手,另一只手臂也搭在他身上。
倘若江逝水趁他睡着时睁眼看看,就能看见缠在手上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的发带。他还没束冠的时候用的,丢过好几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重山收起来了。
*
房里又是一天没有动静,老管家害怕江逝水被悄无声息地弄死,,吓得使劲在院外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最后被孟叶朴拉走了。
“江小公子病着,睡久一些是正常的。”
“那……”老管家拽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压低声音,“他怎么不出来?他怎么也睡这么久?”
“将军夜间难眠,要靠安神丹与凝神香才能入睡,同江小公子在一块儿时候,好像会好一些。将军在外征战不易,难得安眠,你就让他多睡一会儿。”
老管家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他在外征战,难道没有军功授爵吗?他不容易,就要来糟践我们小公子?这是哪里的道理?”
孟叶朴往他身后望了一眼,低声提醒道:“你小心点。”
回头望去,李重山正走出房门,神清气爽。他吩咐孟叶朴:“去给逝水换药。”
经过老管家身边时,他无意间清了清嗓子,被老管家视作挑衅。老管家捏了捏拳头,走进房里。
睡了这样久,江逝水才算有了些精神。他抱着被子坐在榻上,见管家进来,为了不让他担心,便扯了扯嘴角,摸着肚子,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有点饿了。”
老管家连忙吩咐人拿些吃的来。江逝水要接过粥碗时,老管家看见他手腕上被发带绑出来的红痕,登时怒火中烧,差点将米粥打翻。
江逝水疑惑道:“怎么了?”
他冷静下来,少有地摸了摸江逝水的发顶:“小公子别怕。”
“我不怕,我好多了。”江逝水含了一口米粥,摇摇头,“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城外的灾民,就在城墙上看看。”
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去看一看,心里有个底,总是好的。
*
阴云倾颓,很快又将有一场大雪。
江逝水病了两日,城外的灾民也被关在城外,饿了两日。他裹着银灰色的披风,快步登上城楼。李重山就在他身边,身后还跟着吴易与几个亲卫。
从城楼看去,粥棚显得格外渺小。粥棚早已熄了火,但还能作为遮蔽风雪的住所。几十个灾民挤在一起取暖,嘴里含着草根,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偶尔有人支撑着站起身,不死心地在石块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翻找,想要找出一点吃的东西。
江逝水站在城楼上,却也只能看着。
恐怕太宁乱民已经混入灾民之中,所以不能放粮,更不能开城门。李重山此举,并不是全无道理。
他别过头,李重山正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正当这时,粥棚里有个灾民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城楼上有人,他再定睛一看,就喊了起来:“江逝水在那儿!他在城楼上!”
这一声引得粥棚里的人都往城楼上看去,饿了两日,他们都眼冒青光,猛地把江逝水吓了一跳。
世族江家的家主江逝水,在城楼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粥棚外的地方。原本躲在其他地方的灾民一拥而上,都聚集在城门前。
底下乱成一片,有跪下恳求的,也有破口大骂的。
“赈灾的时候江小公子可说了,江府不会不管我们的,如今怎的?江小公子连着两天躲着不见人,江府的粮食呢?江府这就不管我们了?”
不知他们是哪里来的力气,城楼这样高,他们的声音还传得这样远。江逝水别开目光,他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是他食言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李重山牵起他的手,要把他带走。他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却看见城楼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声音太小。
“江小公子再开开恩吧,再派一顿粥吧,孩子都两天没吃的了。”
江逝水摸了摸衣袖,没有能吃的东西。他解开身上的大氅,想要丢下去给他们,又怕引得其他人来抢,反倒害了他们。
正犹豫的时候,城楼下有个青年人大声喊道:“小公子将衣裳丢下来吧,我帮忙看着,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江逝水见他肤色黝黑,身形高大,想来是常年做农活的,力气不小。旁人都饿得没有精神,唯独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江逝水放下心,将大氅团成一团,从城楼上抛下去。城楼很高,大氅在半空中就撑开了,像一只银色的蝴蝶。
那青年人跳起来,将大氅接住,帮那妇人把孩子裹好。朝这里看来的不善的目光,都被青年人沉着脸吓回去了。
这是江逝水眼下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李重山却不是很高兴,解下披风给江逝水披上,一揽他的腰,就把人带走了。
“下不为例。”
*
回去之后,江逝水去江家祠堂待了一会儿。
从案上拣起三炷香,在祖宗牌位前上过香,江逝水把草蒲团往前拖了拖,盘腿坐在上边。
最新的牌位,上边描字的金漆还是亮的。两个牌位,分别是江逝水的兄长和父亲的。
江家小公子,自小被家里娇宠长大。如今回头再看,他自认为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些太不识轻重。
好比父亲与兄长好几回跟他说过,李重山心思重,他都恍若未闻;好比李重山从军三年,加封晋爵,那时兄长仍在病中,想留他在身边,他却自以为不要紧,还是从家里偷跑出去,去找李重山。
结果就在皇城遇见了被折断了手脚的梅疏生。
兄长病逝前,让他多照顾梅疏生。不久之后,父亲也因为悲痛过世,临走时,让他照顾好淮阳百姓。
家主的位置由他来坐,兄长和父亲的吩咐,他一个都没有做到,反倒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江逝水坐在牌位前出神,忽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同样上了香,然后在他身边跪下。
老管家扯了扯他的衣袖,帮他把右手手腕上的红痕遮盖住:“小公子别怕,老奴会帮小公子解决的。”
江逝水朝他笑了笑,而后握住他的手:“等灾情稳定了再说吧。这几日劳烦您老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再准备些银子。”
此刻老管家却格外固执:“小公子,老奴……”江逝水拍了拍他的手背,朝他摇头,又看向面前的牌位。
主仆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很快就入了夜。
外边隐约传来通传警戒的声音:“叛军已至!叛军已至!”
坐久了腿有点麻,江逝水起身,也要出去看看。老管家拦他,他道:“城外是百姓,城内也是百姓,我如何坐视不理?”
他也忧心。害怕叛军凶残,一旦攻城,不论成功与否,淮阳城都会死伤无数。但等站到城楼上时,他忽然不知道该忧心什么了。
城楼上的士兵举着火把。叛军的武器并不精良,甚至还有些粗劣。站在正中的那个青年人,正是今日在城楼下,接下他的大氅的那个人。
那人看见江逝水过来,笑着朝他抱了个拳。
李重山猛地举起弓箭。
作者有话要说: 哦嚯
感谢真腐君大人、青九妩的1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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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叛乱平
叛军头子名叫周进,今年才十八岁。太宁城的佃农出身,小时候在族学念过几年书,也在武馆练过武,跟着镖局走过镖。
今年冬天大雪,太宁城与淮阳城一样,依靠世家放粮,支撑了一段时间。但是太宁城更难捱一些,因为地势险峻,山石堆积,耕地不多,存粮也就不多。在朝廷的赈灾粮食到来之前,城中百姓就已经饿了两三日。
好容易盼到朝廷的人来了,却不想李重山竟把粮食都囤在淮阳城中,不肯拿出一分,就连淮阳百姓也在挨饿。百姓积怨已深,周进便趁势揭竿而起,集结了一众百姓,收缴官府粮库武库,收容灾民妇孺,自号为起义军,要斩权奸,清君侧。
这个“权奸”,指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李重山就在离太宁城不远的淮阳,他们便一路杀了过来。
暮色四合,狂风乍起。周进骑在一匹驽马上,位于正中,神色肃穆。跟在他身后的,是服制不一的士兵,手里的武器也不尽相同,甚至还有农具。
城楼之上与城楼之下,火光摇晃,将他们的面容映得赤红。
江逝水小跑着登上城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周进还记得他,抬眼向他看去,行了个礼。这意味着倘若攻城成功,他不会为难江逝水。但江逝水心里明白,与武器精良的守城士兵相比,这场战争——或许对征战多年李重山来说根本不算是战争,而是玩闹——他们必输无疑。
他不敢再看那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能收回目光。
李重山也收回了自己阴沉的目光,举起弓箭,对准周进。
铜箭头先对准了周进的脑袋,李重山完全可以在这时放箭,但是他看了一眼江逝水,铜箭头就往边上偏了偏。松开手时,箭矢朝着周进的左肩而去。
他暂时不想要这人的性命,他想把这人吓得滚下马背,让他在江逝水面前出丑。
但是周进不躲也不闪,就那样挺直着腰背,骑在马上,沉着冷静。在箭矢飞到他面前的瞬间,用长刀打落箭矢。
也是铜箭头斜插进地面的时候,周进举起长刀,喊了一声“杀”。喊得太大声,他的面容都是扭曲的。
他身后的士兵如潮水一般,黑压压地涌上来,撞在礁石上,撞在城墙上,撞得粉身碎骨,又重新融成一体。
他们准备用一早就备好的云梯钩锁登楼,也试图用粗壮的圆木撞开城门。圆木是他们不远万里,从太宁扛过来的,因为李重山早几天让人把淮阳城附近的林子烧了。
城楼下叫喊震天,势要斩权奸;城楼上却没有什么反应。李重山双手扶在城楼上,只是冷眼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攀上城楼,已经有第一个士兵爬上来了。
李重山一摆手,他身后的军士也开始有了动作。石块临时垒成的十个炉灶开始烧柴,热气扑面,灶台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盛着的小麦发出噼啪声响,浓郁的香气乘着西风飘到城楼下。
这些人这几个月吃的都是白水似的稀粥,更有喝白水充饥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香气?
第一个登上城楼的士兵,才闻了一下,便觉得饥肠辘辘。只恍惚了一瞬,脚下就踩了空,惨叫着从城楼上跌下去。
江逝水下意识往那边走了半步,被李重山拉住了。李重山拉着他后退两步,然后握住他的双手,帮他呵了呵手。
城楼下的士兵们个个腿软,仿佛有千万只米虫挠着他们的心肺,从他们的口鼻中钻出来。越是想要上来,就越是上不来。
他们都不再喊了,只顾得上吞咽口水。安静的瞬间,只有小麦在铁锅里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周进骑在马上,再次举起长刀:“杀!”
这回他们的士气明显低迷了不少,而小麦香气飘得很远,将那些原本该在淮阳城外的灾民吸引回来了。
拟定今夜攻城,周进害怕伤及无辜,早先过来劝走了他们。
此刻两日没有吃过正经东西的灾民互相搀扶着回来了,无头苍蝇似的撞进攻城的士兵中。
登楼又坠楼。
等到下面乱得差不多了,李重山抬手,冷冷道:“放箭。”
放箭,放箭——江逝水双目圆睁、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也不管那些人会不会听他的,他往前扑去,大声喊道:“不许!不许放箭!”
李重山抱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几千几百支箭矢,如鸦群一般,从他眼前飞过去了。甚至还有一只,从他的鼻尖擦过。
随之响起的,是城楼下辨不清是叛军还是无辜百姓的哀叫。
李重山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拖走了。
*
老管家在后边追赶,可惜年老体衰,赶不上李重山。又有军士出来阻拦,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逝水被李重山带走。
父亲临终前托付给江逝水的淮阳百姓,就是江逝水的半条命。
门扇被关上,李重山把他拖进房中,丢在榻上。江逝水摔在锦被上,只磕了一下脑袋,很快就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