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山很是喜欢他这样慌里慌张的模样,不似平常那样冷淡。他从身后抱住江逝水,勾住他系得很紧的衣带:“错了。”
方才江逝水一紧张,把两处带子绑错了。李重山帮他把衣带解开,重新系好。
他靠得很近,微凉的呼吸就打在江逝水的颈边,指腹隔着衣料擦过他的皮肤。江逝水的感觉不是很好。
李重山问:“可还合身?”
江逝水点点头,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李重山神色一凝,却也没有说什么,松开手,却问道:“来的时候看见周进了?”
“是。”
李重山捋了把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发尾:“他如今不怎么好看罢?”
江逝水顿了顿,小声应道:“是。”
谁也不知道,李重山要留着周进,并不是为了皇帝,或是彰显自己的武力。他只是还记着那日城楼上,周进对江逝水行过礼。
他要周进在江逝水面前出丑,他要江逝水看见,只有他李重山才是天底下最好的。
*
去皇城之前,江逝水把江府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好。
他让老管家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另外从他的私房里拿了银子,十两银子一份,装了百来个荷包,最后把所有人都喊到院子里。愿意回家的便让他们拿一份路费回家,愿意留下的,便留在江府继续伺候新的家主。
新的家主是江逝水的远亲叔叔江阔。江家本脉人丁不兴,而今只剩下江逝水一个人。江逝水也要走了,自然要把这个家主的位置让给旁人。
他仔细地审查过所有远亲男子,最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挑中了这位常年在田垄间耕作的远亲叔叔。他让老管家亲自去乡下一趟,把这位叔叔请来。
一时间,或有羡慕嫉恨新家主的,或有恶意揣测的,说是江逝水不愿意放权,所以挑了个老实本分、好把握的。
江阔一开始也惴惴不安,生怕入了套,直到他来到江府,同自己这位远亲侄子、年轻的江府家主见了面。
他身形瘦削,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分明是常年操劳所致。
江逝水神色微倦,见他来了,才打起精神,起身作揖,唤了一声叔叔。江阔忙道不敢,也向他行礼。
闲叙两句,江阔小心翼翼地问起选中自己的原因,江逝水抿了口茶,笑着解释道:“世道飘摇,我等世家能够守成,已是难得。我福薄命浅,担不起这样的大任,叔叔忠厚,是可以长久传家之人。”
鼎盛世家,莫不以外谋为上。不意他是这样想的,江阔有些诧异,只听江逝水又道:“叔叔放心,待我走后,叔叔便是江家唯一一个家主,我绝不插手江家事务。”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日后我若在建威大将军面前行差踏错,也绝不会牵连到江家。这是他最放心的局面。
“不过倘若叔叔有事找我,我义不容辞。”
江阔连忙起身行礼:“家主费心了。”
江逝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家里还有些铺子,明日我让几个掌柜过来拜见叔叔。今日我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叔叔。”
他打开一个木匣子,那里边是一些田契,还有一本孩童启蒙的书册。
“这些年我在乡下置办了一些田地,也办了族学。耕读为传家之本,后代子孙立身之地,请叔叔务必费心,不可懈怠。”
“我知道。”江阔接过沉甸甸的木匣,暗自惊叹这位年轻家主的远见。
*
很快就到了大婚那日。前一天夜里,老管家与江阔一起在江逝水面前哭了,最后还是江逝水把两个长辈哄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床去睡的,只觉得混混沌沌的,没过多久,就被人喊起来了。
老管家总觉得他年纪小,还把他当从前的小孩子看。江逝水自己也没有想过成亲这种事情,被一群侍女按到镜前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
更衣梳洗花了许久,日头渐起的时候,他被簇拥着到堂前拜别长辈。
江阔体谅他,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把他父亲的牌位请到了主位上。
而后墙外传来喜乐的声音,门童前来通报:“家主,小公子,李将军已经到了。”
江阔站起身,温声对江逝水道:“我背你出去?”
“不必。”江逝水缓了口气,“我亦是男子,走出去就好,叔叔送送我。”
于是江阔陪着他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众仆从。他们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高兴,在看见门前的李重山之后,更是不悦。又不敢直接表露出来,只能笑得愈发艰难。
接亲的阵仗很大,李重山穿着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如当年的卑贱马奴,来接江府小公子出府游玩。他终于把干干净净的小公子拽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狗尾巴都翘上天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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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更时
仿佛李重山从一开始就不是来赈灾的,而是来迎娶江府小公子的,只是带了一些粮食作为见面礼。
江府正门大开,李重山手下那群士兵,今日也穿得鲜艳,喜眉笑眼地等在外边。
唯独他们是真笑着的,旁的人,不论是江家的奴仆,还是边上围观的百姓,都扯着嘴角,耷拉着眼角。就算是吴易拿着布袋子,往人群里撒铜钱,蹲下来捡铜钱的小孩子们也不怎么说笑,只是低头默默地捡着。
李重山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盯着江府门里。人还没有娶到手,他自然不放心的。
不敢让他久等,江逝水很快就出来了。江阔与老管家陪在他身边,江家一众仆从都跟在他身后,簇拥着他出来。
他近来更清减了一些,眼见着喜服的袖口又宽了一截。喜服厚重板正,正红的颜色更衬得他面白,不过是苍白的。
见他出来,李重山便翻身下马。在江逝水跨过门槛之前,握住他的手,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江阔与老管家下意识要阻拦,手伸到一半,又讪讪地缩回去。江逝水倒是淡然,不惊也不喜,任他牵着走下门前石阶。
吴易牵来一匹骏马,在石阶前停下,笑着对江逝水说了一句什么话。喜乐太闹,江逝水没有听清。
不过李重山扶他上马时,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倒是听得清楚。李重山说:“小公子,请上马。”
这句话是他做马奴时常说的。如今再说,身份权势都与那时截然不同了。
江逝水假意不曾听见,拽紧缰绳,在马背上坐稳。
待李重山也上了马,接到亲的队伍便重新行进起来。这回他们是要直接回皇城的,所以直接往淮阳城门走去。
李重山有手下千百个士兵,江逝水却只带了一个老管家。
他请吴易给老管家准备了一辆马车,就跟在两人的马匹后边。这时老管家正掀开帘子,担忧地朝前边张望。江逝水回头看去,朝他笑了一下,让他不用担心。
他转回头时,目光扫过街边。
围观的百姓站在街道两边,都没有说话。江逝水任江家家主多年,虽然年轻,但对淮阳百姓却是没的说。从这回雪灾便可窥见一二,让淮阳郡守为难的事情,总是他出面。建威大将军凶名在外,如今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小公子要落到他手里,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磋磨死。他们都觉得惋惜,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此时默默相送。
江逝水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身着喜服的两人并辔而行,队伍很快就出了淮阳城。喜乐声停,李重山对他道:“到前面的驿站就可以坐马车了。”
江逝水恍惚回神,应了一声。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淮阳城城楼。城楼正中斑驳的石匾,两个大字古朴厚重。这时他才注意到,队伍的最后边跟着一辆简陋的囚车。
李重山留意着他的目光,淡淡道:“顺便把叛军首领押解进京,你要是觉得不吉利,可以让他们单独押送。”
叛军首领就是周进。李重山注意着他的反应,江逝水只是摇摇头:“不必了,就这样吧。”
他收回目光,走出不远,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土丘上闪过银色的光,就像是银灰色的缎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
江逝水忽然想起冬日里,他在城楼上丢给那对母子的那件大氅,心头一震。这时候离得远,又不能走近了看,他只好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
见他出神,李重山强硬地握住他的手,生生把他的思绪拽到自己这边来。
*
正午时分,一行人抵达淮阳南边的第一个驿站。
大小官员亲自迎接,在驿站中吃了午饭,稍作休整。独自一人时,江逝水在房中换上常服,用帕子包起一个馒头,避开旁人去了后院。
运送周进的囚车就在后院。为求稳妥,若无特殊情况,他们不会把人放出来,所以这一路上他都要待在囚车里。
而一路走来,江逝水没看见他们给周进送过吃的,就连一碗水也没有。
当然他也不是专程给周进送东西去的,被李重山知道了,恐怕又要生事。但江逝水有一件事情一定要问问他。
他去时,周进正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来了,也懒得睁眼。从前江逝水向吴易提过一句,说他养虱子,所以底下人打扫得还算勤快,囚车也不是很脏。
江逝水走近,小声喊了一声:“周进。”
他猛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依旧清明:“江小公子。”
江逝水从袖中拿出馒头递给他:“你吃吧。”
周进却没有接,注意看着四周:“小公子放心,他们不会叫我饿死的,等晚上我就有东西吃了。要是只为了送个馒头,江小公子也不必冒险过来。”
“我有事情问你。”江逝水把馒头放在囚车上,“那天我在城楼上,把大氅给了一对母子,他们……”
周进接话道:“死了。”
江逝水闻言,整个人瞬间都僵住了。他在帮无辜枉死的淮阳百姓收尸时,没有看见那件大氅,后来也不曾见到,所以他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还活着。
其实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下场。但在别人明确地告诉他之前,江逝水还是忍不住会把这件事情想得圆满一些,他一直沉湎在自己的幻想当中。
只听周进继续道:“小公子走后他们就死了。那孩子是饿死的,那个女人不是,她是伤口溃烂死的,她想把自己的血割给孩子喝。我把他们连同小公子的大氅一起,埋在淮阳城外的一个土丘上,出城时才经过那里。”
原来真是那个土丘,江逝水低着头不敢看他,把馒头往他那里推,周进还是没有动。
沉默良久,江逝水揉了揉眼睛,转身要走,周进问:“小公子就打算这样和建威大将军过一辈子吗?”
江逝水的脚步顿了顿,他神色恍惚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周进还要开口,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人。
李重山背着双手站在树影里,双眼紧盯着这边,神色阴鸷。他的眼神仿佛化作刀剑的实形,一刀一刀剜下周进的皮肉,要将他凌迟处死。
周进浑身一颤,刚要提醒江逝水,李重山就往边上跨了一步,站在围墙后边,江逝水回头时没有看见。
接下来几日,周进都活在恐慌之中。那日李重山的脸色阴沉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李重山要杀他,根本不用亲自动手,随口吩咐一声就行。所以他格外注意自己的饮食,连夜里睡觉也时时醒来,生怕自己在睡梦中被杀死。
他不知道,起初李重山并没有非要置他于死地。
让他在江逝水面前出丑,远比杀了他来得好。他愈是狼狈,便衬得李重山愈好,让江逝水看着,他才知道谁是好的。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问江逝水那句话。
“小公子就打算这样和建威大将军过一辈子吗?”
*
北上数日,这日傍晚,在城外一处偏僻的驿馆落了脚。
一路舟车劳顿,江逝水恹恹的,下了马车就回房间,和衣往床上一倒。
老管家端来热水,浸湿帕子,帮他擦脸:“小公子受苦了。这段路是荒凉一些,不过晚饭可以不用吃干粮了,老奴已经吩咐他们去熬粥了。”
江逝水打起精神,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未免太过娇气,便坐起来,笑着宽慰他:“我没事,就是总坐马车,怪闷的。不过想想他们骑马的,这几天肯定磨得腿都疼了。”
老管家也很配合地笑。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老管家去开门,一个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端着吃食站在外边,应该是驿馆里的人。
老管家道了声谢,接过东西,然后将门扇掩上。
“小公子起来吃点东西吧,早点睡,明天还……”他将碗碟从木托盘中取出来,一一摆在桌上,端起粥碗时,不知摸见了什么东西,动作与话一下子都停住了,“小公子。”
他压低声音,从碗底拿出一张小纸条,拿到江逝水面前。
江逝水不明就里,打开纸条一看,那纸上只有很简单的四个字——
三更东门。
笔迹是他熟悉的,梅疏生的笔迹。
他捏着纸条,一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在发懵,石头一般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