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昀祈无话。
彼者一揖:“郎君若无他事,小的先告退。”
听外间屋门关闭之声,穆昀祈才似醒转,茫然的目光投向榻边:“崇宁,你说这等天色入山,会否遇险?”
一愣,吕崇宁吞吐:“天雪路滑,山路不好走,且这般冷天……”即看床上人眉心蹙起,忙改口:“不过邵相公对北地山形地势熟稔,既上回已平安寻得药归,此回也当无恙。”
或是忖来有理,穆昀祈眉心才舒开些,却又自语般呢喃:“然他何必亲自前往呢……”
“想来,”吕崇宁忖了忖,“当是邵相公深知上品难得,生怕下属们不尽心,寻来的药以次充好罢。”
片晌静寂。
“药要凉了,端来罢。”穆昀祈口气平淡如初。
药饮罢,吕崇宁放回药碗回到榻前,才小心:“郎君现下须静养,况且天雪不便行路,则臣是否回复赵都知,御驾暂缓回京?”
看他一眼,穆昀祈声色不动:“听你言下,倒是赞成我留下?”
吕崇宁俯首:“臣是以为,离宫失火若非意外,则主谋自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当下兴州较之京中,或还安全些。”
“确是此理。”穆昀祈点头,扶额缓缓:“况且吾此来的目的尚未达成……”
吕崇宁稍踌躇,吞吐:“邵相公如今看来并无心忤逆郎君,则忖来……郎君……”小心抬眸:“若是……与之好言,或……”乍见其人嘴角一抽,忙自止言。
刀刃般的目光划过之,穆昀祈冷色:“你言下,倒是为之抱屈了?”
“不……”吕崇宁一惊,语无伦次:“臣只是说,昨夜……郎君本可……”心思急动,好容易回转过来:“臣之意是,郎君本不宜动怒,以免伤身。”
哼了声,穆昀祈收回目光往枕上靠了靠,语归恬淡:“昨夜不过一时义愤而已。”这神色口气,倒似刀剑相向,已是人之常情。
轻舒一气,吕崇宁不敢盘桓,转过话锋:“则,郎君可有谕传与赵都知?”
见之摇头:“张仲越与丁知白当已知我下落,朝中之事,便留与他等应对罢。”闭目稍忖:“你今日与李通有约,可曾去过?”
吕崇宁摇头:“我与他约定的是申时,距下尚有个把时辰呢。且说即便错过也无妨,他已告知我如何寻到他:南城郊外有处小脚店,我可将消息留在彼处,约定时辰地点,他若脱身,自会来见。”
“如此看来,”穆昀祈睁眼:“他倒是救秦柳直心切,此为一利。”两指在被上叩了叩:“你须抓住此机,首要是救出荀渺,二则,尽量周旋,令李通道出幕后指示者身份!还有”,转眸细加叮嘱:“这几日莫要令李巧儿出门,当下她与阿暖乃是除了秦柳直之外,两枚至关紧要的可为挟制李通的棋子!”
吕崇宁点头:“李通当下只提出要拿荀通判交换秦柳直,却只字未提李巧儿与阿暖,可见是知她二人在此安好,倒是出去或还招祸。而他不怕吾等为难李巧儿,一则是深信郎君为人,二来,当也因李巧儿身上并无秘密可挖。”
穆昀祈赞同:“因是,这李通终究才是此案的关键。”
吕崇宁自领主意,告退出门又作一番筹谋,才出门往酒楼去。到时申时还差一刻钟,便自寻雅间坐下,饮罢两盏茶,忽听外间脚步声,上前开门,却见个佝偻老汉立在面前,正欲告知其走错了门,却见老汉一拱手:“老朽老迈,行路吃力,来迟片刻,还望官人见谅!”声音明明如那张沟壑遍布的脸一般苍老,然在闻者耳中却熟稔。
吕崇宁侧身让进:“无妨,来了便好。”
老者进门便直身正立,丝毫不见了方才的老弱态,然环视室中只吕崇宁一人,显然失望。
知他心思,吕崇宁已有腹稿:“我家郎君如今身在经略安抚司的监视下,前来必然暴露行踪,如此于你也不利,遂才命我与你一洽。”看其犹豫,进一步:“郎君有言,你所求之事,他可极力促成,然你也须践诺,一则,助我救出荀通判,二来,将你所知之情一一道明!”
看他信誓旦旦,来人终点头:“荀通判之事我会尽力,当下正探听他被关押之处,一有消息自来相告。”踱两步,“至于邵景珩谋逆案——”
吕崇宁抢言:“我家郎君说了,此事大且牵涉众多,他上报朝中总不能说自是道听途说,遂你还须禀明你的身份来历,以及如何得知此情!”
闻者乍露不悦:“只要邵景珩作恶谋逆之情为实,我的来历目的又有何紧要?”
“自然紧要!”吕崇宁正色:“你对邵景珩显然心存敌意,若不具知其中缘故,我如何能轻信你所言?万一你是与他存有私怨而刻意陷害,则我岂非为虎作伥?”
“邵景珩谋逆作恶,本是众所周见,何以到我处便道指对之?况乎陷害,更是无稽之谈!”唐懋修争锋相对。
“是么?”吕崇宁一哼:“其一,你紧随邵景珩来到兴州,且能假扮之扮得如此逼真,绝非一日之功,若非有心指对,孰人会下这等功夫?其二,那些药人明明是你麾下,然至今各处流言却道是受邵景珩指使,则说此非陷害,又有谁信?第三,说到秦柳直,其人当初在京中刻意接近郭偕郭将军,显有图谋,后被荀通判识破而欲杀人灭口,你如今却欲救他出牢狱,则敢问,你若一心只为除奸扶弱、匡扶正义,则何故与此一个负罪累累之人深交?”
“这……”脸面一红,那人哑然。半晌,攥拳恨恨:“总之,邵景珩拥兵谋逆、结党营私、戕害忠贤,此些皆是实,可谓罪大恶极!吾一应所为,皆为将之绳之於法,乃是替□□道、为国尽忠,至于手段如何,与目的相较,本不足一道,你又何必拘泥此些小处,舍本逐末??”
“替□□道?”吕崇宁毫不掩饰鄙夷:“他则不言,便是那干药人,为祸世间,残杀无辜不算,且还北上寻衅猷国,一意挑起兵祸,此就是你口中的替□□道,为国尽忠?”
此言顿似击中其人要害,见之周身一震,眼中的愧意再掩藏不住,背转过身,一声长叹:“此事虽非我所欲,然终究与我不能脱干系,待邵氏逆党覆灭,我父仇得报、洗雪沉冤,自会以一身担待罪责!”
“父仇?”吕崇宁闻此一念过心,脱口:“唐黛云,是你何人?”言罢便见那人双肩一颤,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捏成拳,却一言不发。一切已不言自明。吕崇宁眯起双目:“唐黛云尚有一兄,当日据闻潜逃在外,难道……”
自知已隐藏不下,那人回身,目露凄色:“不错,我正是当年遭邵景珩陷害、蒙冤而死的凉州知州唐廷诲之子——唐懋修!黛云,乃我小妹。”
吕崇宁纳闷:“那李巧儿……”
“是我表妹。”彼者面色愈发凄惶:“当初家父蒙冤身死,我义愤难平,上京为父鸣冤,岂料大理寺竟以查无实据为由将我打发,我于心不甘,欲前往凉州找寻证据,岂料还未出京便遭暗杀,幸得义士相救才留下此命。后便各处搜寻邵氏谋逆作恶之证,以求一日能真相大白,将邵氏逆贼绳之以法!”
吕崇宁面无波澜:“但却无所得。”
见之扼腕:“邵景珩行事谨慎,凉州又多其爪牙,搜寻证据谈何轻易?我虽数载奔走,却也无大收获,仅是得了些风闻,并无从作为呈堂证供。而邵氏嚣狂,就连跟随先父多年的老家人也受其胁迫,咬定家父是为自尽,劝阻我追查此案。”
吕崇宁一叹:“既这般,你可曾想过,或许,此事本就非你所想……”
“绝无可能!”那人急恼,“先父为人中正坦荡,即便因崇尚孔孟仁术而厌惧干戈,但也绝不至引贼入室、累我百姓,此绝然是邵氏一口捏造,为开脱己罪而嫁祸先父的说辞而已!”
知他一心认定此,一时半阵,旁人之言未必听得进,吕崇宁便也无心就此多作置评。稍静,看其心绪渐平复,才缓缓:“你一心为父洗冤却无门,遂携妹投到如今的主人门下,甘心为之驱使,指望借助其力达成所愿。然你就未曾想过,为报你一家之仇,却要枉送那许多无辜者的性命,如此,堪称正义?且汝父泉下有知,焉能瞑目?”
被问者好一阵缄默,“你以为,”再开口,已露悔意,“我若果真无视那些人命,当下还会在此?”
眉心一松,吕崇宁口气谆谆:“既这般,你何不与我开诚布公,将内情如实道来,或还可将功抵罪,落个从轻发落。”
可惜其人并不这般容易被说服:“自我得知药人为祸之事,就未妄想此一身还可脱罪。只邵氏逆党未除,我实不甘先陷囹圄,遂才求助你家郎君,望他查清邵景珩所为之恶,但邵党覆灭之日,我自来领罪,并陈明内情。”
一圈绕走,复回原处!吕崇宁强压懊恼:“你须知查清此案并非一朝一夕,而此间,你那主人可不见得会按兵不动,他养药人,自不是为闲置身侧赏玩罢?”
唐懋修迟疑:“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养药人,又事出何故伤及无辜,但想来,或也是情急出乱,并非有心……”
“并非有心?”吕崇宁一嗤,“你那主人看来果真是巧舌如簧,才令你深信其言,并对之忠心不二!即便已至这田地,你却还执迷不悟,一心为其开脱,然你可曾想过,他放出药人四处为祸,嫁祸邵景珩,目的何在?”
面色几变,唐懋修欲言又止
“我知,你又要说是为国尽忠、铲除逆党云云,”吕崇宁已不耐烦:“然你当还不知,归云谷藏兵案,以及前时的七夕之变,或皆出自你那主人之手!更莫言,他如今还欲挑起我与猷国的干戈……”眼见彼者面色生变,逼进一步:“如此,你果真还以为,他是一心欲匡扶社稷、为国尽忠?”
静立之人似陷沉思。良久,喃喃:“然此……说不通啊!他乃社稷重臣、天子之师,何至于……”
声虽轻,却一字都未逃过吕崇宁的耳朵:“宋衍?”,淡淡二字,却将失神之人惊一跳。摇摇头,吕崇宁看去已有几分同情之:“吾等已查证过,宋相公与药人毫无干系,你与你妹妹,皆是被人愚弄了!”
“什么?!”似被一道惊雷击中,唐懋修目光一滞,瞠目结舌。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吕崇宁应门回来,面色已凝重。
天色将暮,吕崇宁回到官舍,恰穆昀祈也才起身,正立在门前观雪,看去有些不宁,或也预感到了什么。
君臣二人入内。
“出了何事?”穆昀祈音色且恬淡。
驻足叉手,吕崇宁禀上才收到的消息:“回郎君,猷主,驾崩了。”
不见诧异,穆昀祈少时沉吟,嘴角泛起一重无奈意:“此,不甚是时候啊……”
第17章
天才微亮,穆昀祈就拉开房门。
“郎君……”曾无化意外之余,忙吩咐左右:“速令人来伺候,并传膳!”
穆昀祈踱出门,看东面天空晨曦初起,已无雪意,似略宽心,回眸:“无化,你家相公上回入山,多久方回?”
闻答:“七日!”
“七日……”穆昀祈眉心紧了紧:“我有要事须与你家相公商量,你可伴我出城寻之?”
“不可!”那人断然劝阻:“相公临行有言,无论如何不可令郎君离开这官舍!”稍忖:“郎君有何急情可否下示,我这就遣人出城寻相公,将事上禀?”
穆昀祈虽不悦,然知这曾无化诚如吕崇宁所言,顽固似块木头,此事绝无商榷余地,只得退一步,吩咐:“告知你家相公,猷国出变,我要他即刻出兵北上!”看彼者领命,便返身进屋。
才坐下片刻,忽听门外人声诧异:“相公!”心头一动,抬头已见那熟稔身影进门。
“你……怎回来了?”穆昀祈露讶。
舒展了下眉心以掩疲色,来人一言淡出:“猷国之事,我已听闻……”言未落,便听外间一阵骚动,回首见吕崇宁情急慌张跑来。
“怎了?”穆昀祈走几步立在门前询问。
“是李巧儿——”来人气喘吁吁:“她似被人劫走了!”
穆昀祈一惊:“何时?在何地?”
答约:“清早,于后园。彼时她传话道有事相告,约我后园西角相见,然我到彼处却未见人,倒是园圃中花木多见折损,临墙处脚印凌乱。我猜或出事,便各处找寻,却无所得,而守卫也道未见之出门,遂忖来,多半是贼人跳墙入内,将她劫走了!”
“不可能!”身后人声冷来,是曾无化:“这府中自药人案出后,便处处设防,绕外一圈,五步一停,皆有侍卫值守,外人怎能轻易跳墙入内,无声劫走李巧儿?”
吕崇宁不悦:“你既以为我此言不实,便自推测一番,内情为何?”
“李巧儿性情古怪,难为捉摸,不定是她出于玩心,自设此局,乃为愚弄你而已!”其人不屑。
吕崇宁回以轻嗤:“既这般,你倒说说,她这般大一个人,究竟藏到何处去了,以致我寻遍府中皆不见?若已不在官舍,则照你所言,周遭守卫如此森严,她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这……”彼者答不上。
“好了。”邵景珩挥挥手,及时制止这场口舌之争。看向忿忿不甘者:“无化,你且随他去后园看看,若果真存蹊跷,定要彻查可是府中守卫出了差池!”
曾无化领命即去。
屋中只剩两人。邵景珩看回对面:“后园之事,不妨交与他等处置。你我既谈兵事,便往前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