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见为首的村民一挥手:“未听见么,邵将军要在此停歇一晚,汝等还不快去准备!”
村民依言而散。邵景珩也领众人随后进村。
一路前去,穆昀祈才看清,方才于远处所见的那些“房屋”,实则是一座座圆身尖顶的毡房,而那些“村民”,衣着打扮也与汉人相去甚远,当是胡人无疑。
毡房内火已生起,颇是暖融,且还有椅榻,上皆铺着厚厚的毛毡,想必舒适。
安顿好来客,领路者向邵景珩一揖:“将军先坐,我令人去备膳食。”言罢退出。
“景珩,这是……”拉拉彼者衣袖,穆昀祈难掩惑色。
“此些是我早年在塞外结交的良善之士。”那人带笑:“因战乱无处安身,我同情之,遂引他等定居于此,以免受外袭扰。”
穆昀祈沉吟片刻,忽似灵光乍现,眉峰一跳:“白龙部?”
“官家聪明!”那人赞许出自真心,倒也无意隐瞒:“白龙部虽是羌胡的一大部,却无心向战,当初拱手让出驻守的城池,其中年轻力壮者千余人被我编入振兴军,妇孺老弱便在此安适度日。”
“这般……”言间被他引到榻前坐下,穆昀祈嘴角轻动,忽露黠味:“原是恩人降临,难怪他等如见神佛现世!”轻哼一声:“先施恩其族,再收其精兵,你倒是好算计!”
听他音涉讥诮,邵景珩声色不动,倒是恭敬作一揖:“臣私自收容胡人,罪责不敢推脱,回京后,任凭陛下处置。”
有恃无恐!
一嗤转头,穆昀祈悻悻:“回京再说。”
边境极地,饮食风味与中原相去甚远,肉食皆是炙就,不见果蔬,饮的不是生水,便是牛羊乳,膻味极重。好在半日奔袭,众人已饥肠辘辘,倒也无从挑剔,但只端上的吃食,须臾便被一扫而光,也所幸吃食充足,足够饱腹。
夜色浓深。一人悄自踱出毡房。
临近月半,月色较之昨夜又皎润几分。只风过极寒,令人瑟瑟。
身后响起帘布掀起又放下的声响,穆昀祈回头。
“此地极寒,万一受凉,难免耽误行程。”清朗的月光与那张俊逸持重的脸添一重温文色。
穆昀祈鲜见顺服:“里间有些闷,我吹片刻风便回。”
未接言,邵景珩牵起他往近处一座小些的毡房走去。入内坐下,少顷见一胡人小儿前来,将手中的托盘置于案上,便自退下。
看着盘中两团焦黑的物什,穆昀祈满目困惑。只看那人拿起一个,掰开的瞬间,一股香甜气直扑鼻尖——竟是馒头!
小心剥去烤焦的外皮,邵景珩将剩下的白润之物递与呆怔者,伴随体贴一哂:“我出来时带的干粮,凑合用吧。”
张嘴却无言。穆昀祈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咬了口,顿觉满颊甜香,顺将那股残留喉间的膻味也压下不少。
手边又递来一小碗:“这羊乳我已令人烹煮过,味道浅淡许多,你尝尝。”
稍加迟疑,穆昀祈终究不忍拂他好意,接过碗小啜口,不知是否错觉,果觉膻味已无,倒甚甜香。
食罢,那人又命人送来热水,虽无茶饼茶具可供烹茶,但此情此境,穆昀祈已心满意足。
热水倒入碗中待凉,穆昀祈眸光微垂,一抹赧色自侧颊悄然浮起:“我从不知,北地的羊肉竟会这般膻……”
那人温言宽慰:“并非北地肉膻,而是北人粗犷,肉食皆是烤来便食,几乎不加调味,不惯之人自难下咽。”
穆昀祈悻悻:“然汝等皆可食……”
“吾等是武人,行军征战时,但得果腹便好。”近前两寸,拉过他一手在掌中安抚般摩挲,“实则许多行商、甚是禁军将士方才北来时也吃不惯这等粗食,但时日久去,才渐适应。”一顿,口气愈发婉转,倒似哄劝:“你北来才几日,不惯是常情。我此回出来带了些干粮,足够你应付至长春镇,因是无须忧心。”
“真的?”乍抬眸,穆昀祈眼中欣慰的光彩跃显,见彼者点头,嘴角顿勾,讪笑中又透嘲意:“我私自出走,原以为你得知必然恼怒,不想你却还记得与我带干粮……”
“知我恼怒,你却还敢提?”手上的力道加重,邵景珩虽强作,却依旧显不出怒意,只唯瞪眼,那意味恰似嗔怨。任命一叹,将狡笑之人往怀中塞塞,口气尚严:“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不许你独自犯险,你为甚就听不进?”
“孰说我是独自?”换个舒适些的姿势倚着他,穆昀祈申辩:“不是还有郭偕与吕崇宁么?”
哼了声,那人轻蔑:“一个中毒在身不知阳寿几许,一个牙尖嘴利言过其实,也堪大用?”
“话不是这般……”穆昀祈言出一半,忽听外间人声,忙自缄口。
“曾木头,你还在置气?”吕崇宁的声音,略微沮丧,“然那又非我所为,是郭将军唤你去的,你自未留神,关我何事?”
“我未说关你事。”曾无化的声音冷淡一如既往。
“那你为何不理我?”吕崇宁情急。
“我素来这般——”声音渐远,“不仅对你……”
“你等等!”后者声音亦远去。
静寂半晌。
轻咳一声,穆昀祈揪揪身前人衣襟:“他二人,何时走这般近了?且说,”目光略不悦:“曾无化何以这般高慢,竟连朕的人也不放在眼中!”
简直颠倒黑白!然而对上那双净如清潭的眸子,邵景珩心底好容易积起的几丝不忿也顷刻烟消云散。摸摸那张甚是无辜的脸,只唯苦笑:“孰教你的人先招惹他?”
穆昀祈梗梗脖子:“孰教你不放我北去?”
竟还理直气壮!适时当与他些诫训。托起他后脑令之正对自己,邵景珩正色:“我当初不赞成你绕道猷国,如今尤是。只你心意已决,我只得屈意认同,但接下一路,你皆须听从我,不可肆意犯险,否则我即刻将你绑回兴州!”
轻哼一声,穆昀祈嘴角又翘高半寸,显然不以为意。衣袖一拂,便往木案倚去,孰料未尝经意,竟是一手推到了灯盏。轻响声后,灯光乍暗。
邵景珩起身奔前——地上铺的是毛毡!大敌当前,君者未死社稷,却因一时大意殒身在区区数步宽的毡房内,岂非贻笑大方?!
好在灯罩犹在,火落地即熄,免去一场祸事。
惊魂稍定,邵景珩只觉衣袖抖动,回见那人垂眸盯地,音色惊奇:“景珩,你看——”一手指向那盏白得近乎透明的灯罩。
就着另一灯盏的光亮蹲身向前,邵景珩欲捡起地上之物,然触上便觉手指刺痛,顿时明白那人惊诧的缘故——那灯罩,竟是冰铸!
目光相触。
“景珩,这灯,点多久了?”穆昀祈轻声,似怕眼前之景是错觉。
彼者不言,但心中一念,已呼之欲出。
第34章
一轮红日冉冉而起,橙色的日光冲破缭绕的晨雾,完好映衬出前方山体的轮廓。
“那便是定山!”领路者抬手指去,音色敬畏。
穆昀祈凝目远眺,见彼山势巍峨,形如卧虎,峭壁插云,险峻不失磊落。自也称叹。
“冰湖便在其下?”郭偕发问。
领路者点头:“湖在山脚,距此还有十里路。”
“那便加紧策马,莫要耽误行程!”邵景珩催促。
昨夜受那灯罩启迪,穆昀祈得知这世上竟还有火烤不化的坚冰,顿起一念:采来此冰铸器以防药人!遂一行人天未亮便出发,绕路二十里来此取冰:据传这定山千年前乃神仙居处,山水通灵,山脚湖中的玄冰千年结就,遇火难融,因此被胡人视作圣物。
刻把钟后一行人便抵山脚,继上一条崎岖小径,向山中进发。路不长,然山道崎岖,雪厚难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至那处开阔冰湖边。下马,侍卫们便由领路的白龙部族人领着,下湖敲凿。
叮当声不绝于耳,震得穆昀祈有些目眩头晕,便自踱开,沿湖蹀躞,趁隙思量一番后计。
前面的路渐收窄,穆昀祈驻步,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转回。回望湖上,十几二十条人影依旧埋头苦凿,却至下一块整冰还未取出,看来那族长所言不差,此一停歇,非个把时辰不得上路!这般……嘴角抖落一抹苦笑,继自前行。
前方山壁凹进一块,凸出的顶壁挂满冰凌,长及地面,美轮美奂。穆昀祈小心迈步,扶着岩壁绕至冰凌后,又走了不到两丈远,忽觉一侧冷风吹来,看数步外的山壁再度凹进,心下有所猜,继续前去,眼前顿一亮——果不其然,此处有一山洞!
“郎君,邵相公请您回去!”吕崇宁在后急唤。
迟疑过后,穆昀祈恋恋不舍,转身走回——非常之时,克制为好,免犯不必要之险。
湖上的铿锵声似较方才愈发响了,穆昀祈抚着额角,拉着岸边静立之人向来处回指:“景珩,那处有个冰洞,似还透光,不知通向何处……”
话音未落,却被由远而来的一声打断:“相公!”是曾无化,看其快步奔前,神色严峻:“山外有一队人马正向此来,看去似猷国军队。”
“猷人?!”邵景珩顿警觉,“来者人数多少?”
答曰:“约莫百人。”
一时不语,邵景珩垂眸静思。穆昀祈知他所忧:猷国内乱未息,此番来者,不能断定是官军还是叛军,但有万一,来者近百人,己方人数却不出四十,对战绝处弱势!
“此地可有退避之所?”穆昀祈发问。
“此须向那干羌胡人打听。”曾无化叉手:“臣这就去问!”
却被邵景珩唤住:“将人带上岸来问罢。”
胡人前来,听闻要寻处躲避,迟疑过后,指向穆昀祈方才去过之处:“彼处仙人洞穴,或可藏身,然吾等以往并不敢闯入,怕冒犯仙人招致降灾。”
“仙人洞穴?”穆昀祈眸光一亮:果然,就知此洞不寻常!
“此刻也顾不了那许多,吾等遇险暂避,想来仙人不至怪罪。”邵景珩一言定音。
“然那洞穴却能容下这许多人么?”穆昀祈凝眉:“且说马又该如何安置?”
此是一难。
一年长的羌胡人思量后,指向湖对岸的岩壁:“隔岸有几处大的洞穴,可容纳吾等的马匹,只是洞前无遮挡,远处便能瞧见。”回眸:“至于这仙人洞,吾等未尝进去过,内中如何尚不知。”
言语间,又闻侍卫来禀:猷人军队已逼近!
无从犹豫,邵景珩令半数侍卫随羌胡人牵马去对岸洞中暂避,他自携余下侍卫护着穆昀祈往仙人洞藏身。
十来人鱼贯入洞,循着前方的光亮前行,约莫走了片刻钟,眼前豁然开朗——此中竟有偌大一间冰室,足可容纳数十人!再看周遭,尚有冰桌冰椅冰榻:皆无雕琢痕迹,竟似天成!洞顶镂空,覆着几乎透明的薄冰,透之可见天色。再观四面冰壁,除了来路一侧,余下三面皆有光亮透入,或许外尚别有洞天。
“相公,这冰中竟藏着把剑!”四处查看的侍卫忽有发现。
穆昀祈随邵景珩上前,果见冰榻后自顶垂地的冰凌内,赫然冻着把长剑!剑柄刻两字:鸣泉!
“鸣泉?”邵景珩诧异,“怎生耳熟?”
“郎君,此处有一冰匣!”未容他等多思,又闻吕崇宁在后回禀。
穆昀祈回眸,果见其人手中端着方数尺见方的冰匣。揭开匣盖,见内是块白玉印章,底刻三字:天师印!
“天师……”邵景珩沉吟过后,乍恍然:“李夷李天师,其剑便名’鸣泉’!”
“李夷?”穆昀祈一怔。
“其人不是千年前已在天台山羽化飞升了么?怎会在此留下行迹?”郭偕道出众惑。
邵景珩摇头:“孰人知晓呢?”稍加斟酌,便将玉印放回匣中置于原处,转谓穆昀祈:“吾等借人宝地避祸,还是莫多搅扰为好。”见之赞同,即下令:“将洞中一应物什复归原位,无端不可随意触碰!”
众人领命。然未待他松口气,又闻坏讯:那干猷人竟向洞中来了!
邵景珩急作思量:即便外有出路,但那冰墙一时半阵自是凿不穿,那便唯有……目光扫过一排排垂挂至地宛如帘幕的冰凌,下令:“去那些冰凌后瞧瞧,可有出路?”
众人应声而动。少顷闻禀:“此处有路!”
循声前去,由冰凌下狭窄的缝隙探身入内,见前是堵冰墙,外看似是死路,实则冰凌与墙壁中间尚留下仅供一人侧身行走的空隙,沿此前去,片晌至一略小的冰室,可容藏身。
众人悉数入内。须臾,外间嘈杂人声便至。隔了一墙,动静清晰可闻。
邵景珩示意侍卫们悄声探索,希冀可寻出条出路,然一时半阵并无所获,各人当下也只得强压焦绪,暗祷猷人不至发现这处秘境。
外间一人之声,说的是猷语,意命人在室中仔细搜索。不知他要找什么,邵景珩只得捏紧剑柄,示意众人做好随时迎敌的打算。
外室动静凌乱,好在终究无人发现这冰凌后的玄机。半晌,人声传来,依旧说的猷语,道是无所得。邵景珩心头一轻。
“你不是说,此洞府乃李天师羽化前的修炼之处么?为甚没有仙丹秘籍?”方才下令者的声音,此回说的却是汉话。
“天师印犹在,可证贫道所言不假!”另一人声,入耳生疏。
“那为何没有仙丹秘籍?”又问一遍,先前的人声透怒。
“大王明鉴,李天师存世之时炼丹无数,此众所周知。天台山玄隐观至今留有天师亲铸的丹炉数座,足可证贫道之言!”停了停,“传闻天师当初临飞升,却得知门下弟子带着秘籍仙丹出世为祸,震怒下亲下山捉拿孽徒,一路追至北地,了结此事后,天师却未南归,而是在这冰洞继为修炼,然此处不见丹炉,贫道忖来,或因天师修为已达极境,无须再以丹药增补,且有前车之鉴,唯恐丹药仙方落入心术不正者之手,贻害人间,遂天师羽化之前,自已将之毁去。”听音可辨,此人是个道士!而他称前人为“大王”,则彼者难不成是猷国皇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