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天便听说县衙抓了一伙专门买卖男童的团伙,里面长相端正的男童甚至有高价卖去烟柳之地的前科,吓得那段时日州县里长相稍微好看的孩子都不敢放出家去。
好在那些繁杂事都与虞家无关,白霜记得那日睡着的小郎君的揪揪旁簪着朵漂亮的小花,犹然带着飘香。待小郎君醒来后,似乎是得了趣味,小手偶尔总是会摘下几朵小花簪鬓。
时人虽未有这般习俗,徐娘子却纵声大笑,任由小郎君如此。
更笑言人好花娇,正是一副好画。
第12章
这习惯此前虞玓搁了三年,是为了祭奠亡母。
虞玓站起身来随口说道:“阿耶阿娘当初寻过数日,似乎不曾找到恩人的踪迹。”
白霜点头,“确实如此,那位小郎君当真是大善人。不过咱小郎君也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她边笑着边看虞玓鬓间的小花花。
虞玓往书架前走了两步,留意到白霜姐姐的视线,“救命之恩,自当记得。”他说起这话时一板一眼,眉眼里满是认真。
大猫在小郎君身后站起来,懒洋洋打着哈欠,丝毫不在意那尖牙利齿的显露。
虞玓眉眼微弯,偏头来时,飘来淡淡花朵的暗香。
簪花的小郎君慢吞吞和跳到书架上的大猫说着小秘密,“阿娘他们不知那人的姓氏,我却是知道的。”声音很静,静到只有近在咫尺的大毛团能听到。
那是在贞观三年的元宵节。
星河灿烂,花灯集市,宵禁放开后,彻夜通宵的街道上涌动着人潮,百姓们拖家带口地在小摊杂耍前滞留。形状各异的花灯高高悬挂在沿街的楼舍上,抬头一望便是绚烂的色彩。
粉雕玉琢的小童站在阴暗的巷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糖人。
高大的男人遮住他大半的身形,让巷口外的人不能看到他,他似乎正在和站在里面的人争辩着什么,虽然手里还紧拽着小童的胳膊,却来不及看顾那刚被抢来的小童做些什么。
面无表情的小孩乖巧站着,比争辩的双方要更快看到巷子里面走出来的一对主仆。走在前头的小郎君手中捧着一枝娇嫩的红梅。
巷子的黑暗让彼此都看不清容貌,高大男人和里面的人停止了对话,警惕地看着他们。
站着的小孩一直很安静地啃着甜滋滋的糖人,龙头被嗷呜一口吞掉后,小糖人显得有些磕碜。或许正是因为他从被抢走后都一直这么安静乖巧,让高大的男人失去了些戒备。
他只盯着陌生人,却忘记去顾及一个呆头呆脑的孩童。
“大哥哥能带我回家吗?”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安静的小孩啃着糖块,含含糊糊地扯住了那陌生小郎君的袖子。
陌生小郎君长相温润俊秀,不笑的时候眉眼都带着宽厚,当小孩扯住他的时候,陌生小郎君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瞪着他们的高大男人,还有他往回攥着小童手腕的力度。
“阿达。”陌生小郎君淡淡地说道。
从他被扯住袖子到小郎君抬头下令,也仅仅是一瞬间。
在热闹的灯会中,这偏僻角落的惨叫与闷哼只是简单的插曲,很快就被更喧闹的叫好声掩盖了。
在那个叫阿达的侍从打晕了两个偷小孩的贼人后,小孩费劲地掏了掏兜兜,小手摸出来圆润可爱的小荷包,荷包上绣着粉嫩的小胖鸭子。
小荷包里面藏着小虞玓今年的压岁钱,是出门前阿娘塞进去的,两块剪得特别可爱的碎银子。小孩睁着圆溜溜的漆黑大眼睛,默默把小胖鸭子荷包塞给了陌生的大哥哥。
报酬。
小虞玓想。
陌生大哥哥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温柔地说道:“你家在何处,可还记得?”小虞玓闻到了淡淡花香,在那只手离开后,小童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手摸了摸揪揪。
在揪揪的边上,插着一小朵颤颤的花。
小虞玓说:“在西弄。”
被拐走后精疲力尽的小虞玓被陌生的小郎君抱在怀里,蜷缩着小手半睡半醒,耳边听着那下仆板正低沉的问话:“殿下,让卑职抱着吧。”
小殿下温和地说:“孤可以。”
等小虞玓被阿娘搂在怀里,听着徐娘子又惊又喜地和虞父说道:“常说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不知那小恩人究竟是何人?”
小虞玓抿着嘴角,乖巧低头:原来两块碎银子不够抵债。
涌泉,好难哦。
白马过隙,转眼已是六年。
这六年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虞玓依旧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郎君。
而李承乾,倒是从人变成了猫。
巨大的猫咪郁郁寡欢嘶嘶了两声,宛如膨胀开来的闷闷不乐,带着某种丧气与不知名的低情绪,这只漆黑的傲慢的庞然大物郁闷地把自己团在屋舍的中央,不甚高兴地咕哝着。
白霜有些好奇地看着突然有了情绪的猫,却仍然不敢靠近,只站在门口说道:“小郎君,那狸奴可是不舒服?”
虞玓摇摇头,他看着那突然从书架跳下来的大猫。沉默了半晌后,他往大猫那里走了两步,然后蹲下身来,看着漆黑大毛团背后摇晃着的尾巴。
李承乾的理智没办法完全控制住猫的性情,高兴要晃尾巴,不高兴也要晃尾巴。受到威胁时耳朵会贴住脑袋,压着前爪蛰伏观察,这些动作都极其容易流露出当是时的情绪,却因为蓬勃着的猫性而无法压抑。
小郎君沉默。
然后试探着伸出手,薅了一把毛毛。
喉咙间咕哝的情绪听不清楚,漆黑的巨大猫咪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在虞玓试探的抚摸不情不愿地液化成一滩大猫饼。
李承乾:如果不是这小孩……
肉垫蠢蠢欲动。
整只凶残大猫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闷气慢吞吞地、自暴自弃地把猫自己塞到小郎君的怀里。湿漉漉的猫鼻子近乎能蹭到虞玓的下颚,而那条蓬松大尾巴憋气般地圈住了小郎君的手臂,紧得有些挪不动。
第一次被凶巴巴的大猫投怀送抱,哪怕是淡漠的虞玓都忍不住流露出极浅、极浅的笑意。
大猫就好像是把虞玓的整只手都藏在了肥嘟嘟软啵啵的肚子下,毫不留情的重量沉沉地压着,不给小郎君任何挣脱的机会。
他向来霸道。
虞玓下意识揉了揉大山公子的后腿,敏锐的小郎君早就察觉到漆黑大猫偶尔走路的不自然。往常大猫没主动靠近的时候,小郎君自是不会去触碰以往的患处,如今他难得亲近虞玓,小郎君就忍不住极尽温柔摸了摸。
只一瞬就抽离了。
大猫僵硬了一瞬,猛地弹了起来,幽绿猫瞳里滚动着嗜血戾气的光芒,低沉凶性的叫声充斥着极度的暴躁。
白霜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那大猫使得他狂性大发。丈夫刘勇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小郎君没在意,可当初在乱葬岗我看看得清清楚楚,附近那些树干都有着深深的爪痕,那些尸体上没有爪印可跑走的人身上定然有。那狸奴身上的血太多了……”
这本来就是只凶猫!
虞玓抿唇抬着手,不让大猫以为他有攻击的想法,巨猫斜睨着那只根骨分明的手指,恨恨地在地上刨了两下,那爪爪分明的犀利抓痕让白霜很是后怕。
要是大山公子抓在小郎君的手上…
…
可虞玓在笑。
他眉眼微弯,极其难得的笑意点亮了向来幽沉些的眼眸,让虞玓那紧绷的小脸都显得柔和许多,“对不起,我不该碰你那里,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矮下身来,小小声地絮叨着道歉,碎碎念的小模样与惯有的冷清相违和。
小郎君那短暂流露的笑意让白霜看了有些怔然。她自打小郎君四岁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却几乎没看过虞玓露出笑容的模样,除非是在徐娘子的身边,那也是浅浅的、淡淡的、如同现在这般的笑意。
白霜想,或许终此一生,小郎君都不能纵情恣意地放声大笑,虽也不是什么怪事,可仔细想来,终究还是有些落寞。郎君与娘子走后,那山下,这虞宅还是显得过于幽静了。
温婉的妇人忍不住笑着,却也红了眼。
“小郎君若是担心大山公子的后腿,不若着人看看?”
小郎君感受着那愤怒的猫团慢吞吞恢复成液化的大猫饼后沉默了一瞬,“他不喜欢,那便算了。”
白霜还欲再劝,虞玓平静说道:“白霜姐姐,他不愿,我不会强迫他去做些什么。做猫很艰难了,何不让他快活些?”
白霜笑着摇头,“大山公子在家中可是吃好喝好,做一只猫如何能不好呢?”
虞玓稍显执拗地说道:“他或许体形庞大,或许有性格暴戾,或许懒散可爱,可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仅仅是虞玓的猫这一存在不是吗?”
李承乾有一瞬间被这句话击中。
沉默的猫变得更沉默阴郁。
虞玓揉了揉庞大阴影的后背,这一回大猫没有退缩,只沉闷地瞥了他一眼,蓬松粗壮的大尾巴啪叽了他好几下,“众生百态,皆是自己的选择。”
虞玓的话听起来有些薄凉,倘若有人自取灭亡,是不是也不会去稍加劝阻……只因为那是他想要做的事情?
话罢,虞玓自己晒然轻笑,自言自语般嘟哝着:“话虽如此,可我向来护短,若是真涉及生死,我欲如何却也未可知。”
话至如此,白霜只能作罢,却也有些安心。方才大山公子能忍住凶性,总算能让白霜看出他待小郎君的几分真心。怕是真的有灵性,能感觉到谁是真的待他好。
自大猫气急败坏把自个儿塞到虞玓的怀里后,白霜就时常能看到小郎君和大猫腻在一处。
偶尔小郎君从县学回来,午后还能看到虞玓抱着大毛团坐在廊下闭眼晒太阳。
虽然后者极为难得。
大猫向来矜贵傲慢,轻易不能得手。
不过暖烘烘的小郎君怀里坐着只暖烘烘的大毛团,以及袖子难以清除的毛毛,总是让刘嫂颇为头疼。
“小郎君若是喜欢与他玩耍也不是大事,可白霜你得和小郎君说说,莫要再继续抱着大山公子了,他的衣裳可多是沾到毛毛,昨日差点就让他穿着那样的青衿出门。”刘嫂烦恼地说道。
白霜笑着说道:“难得小郎君有喜欢的,您就随他去吧。”
放学归来,听到对话的小郎君默默扛着肩膀上的矜贵大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走了。
第13章
虞玓开始上学后,经学博士经过几日的考较与斟酌,对虞玓的情况有了思量。早年间,虞玓倒也背过《急救篇》《千字文》《太公家书》等简短有趣的蒙学文章。
识字读书更是阿耶记挂的重中之重,因此县学的经学博士对虞玓这一手字还是颇为满意。
唐国学有六,其一为书学,足以看得出朝廷于书法一途的看重,且圣人对书法多有推崇,朝野有如虞世南、褚逐良等这般书法大家,吏部取仕更有“身、言、书、判”四种,更是令大唐自上而下都长于此道,极为追捧。
老先生放下方才要虞玓默写的文章,对他说道:“楷法遒美乃是正途,幼年可是有名师教导?”不然以虞玓这般情况,这手书法就有些出奇了。
虞玓站在老先生的前面,欠身而道:“幼年阿耶以《笔阵图》教导学字,常用家学字帖临摹,并未有名师教导。”
经学博士奇了怪哉,看着虞玓刚默写的千字文沉吟,言道这与虞体有些相似,又别有不同。
县学各人桌面皆有常备的笔墨纸砚,各人惯用之笔墨不同,便有自带,县学中也是不管。老博士观察过虞玓的起笔落势。笔入手,身已坐直,惯用笔长六寸,捉管不过三寸,指实掌虚,手腕轻虚,落笔不急不缓,且笔锋圆正。①
而他的墨渍未干,跃然纸上的字迹犹有古意,遒逸内敛,仅有笔力不足,稍显虚浮的缺陷。
倘若没有名师教导,那只能说他的父亲于书法一途实有所长,悉心教导,又或是虞玓天赋在此。
老博士想了想,对虞玓说道:“你的书法实乃走在正途上,除了笔力不足这等缺陷。回去可每日于墙上悬腕练一百大字,日积月累可有小成。”
虞玓谨记在心。
先生复又笑道:“你今日《切韵》读得如何?”
虞玓说:“已经看完。”
《切韵》属隋朝陆法言所创作,共一百九十三韵,乃此时天下韵书之首。时人多以其为要,并常有注释。当是时,也有如王仁昫所作《刊谬补缺切韵》②,孙愐所作《唐韵》③等增修本,虞玓所读便是王本。
《王韵》全书一共四卷,平上去入四声比《切韵》多了两韵。寻常说话与韵书的要求别有不同,或许听起来是相似的内容,其实分属不同韵,背起来十分痛苦。
可若是要熟读诗书而作,如何押韵,如何对句,遵循这些韵部规则而作,需讲究格律是作诗的一大要求,这便要求学子需通读韵书,熟记在心,方才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经学博士斟酌着虞玓的情况,便是其他经典未读,单有《切韵》熟读,也勉强能作诗,“那我许你两刻钟的时间,作一首绝句,不拘泥五或七。”
唐代作诗的格律平仄等比古体诗句要求严苛,算下来有绝句律诗两种,绝句只需四句,可五字也可七字,可对仗也可不对仗,做起来的要求比律诗低些。
虞玓领了作业回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