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贺自一众鹌鹑学子中大胆抬头。看着正临窗而坐,面无表情的小郎君,忍不住替他着急。
这作诗与经书从来都是齐头并进,虽官学更看重经书,可因朝廷上下皆看重诗词还是有传授。
偶尔也有诗词更甚于经书文章者,这在私学比较普遍。
卢文贺知道他们县学的经学博士倒是从来不会刻意为难学子,只他一个毛病。
不喜人说大话。
方才虞玓那话语,于这寂静的室内都听得清清楚楚,怕是先生以为他数日就略读完《切韵》,这种做法不求甚解又囫囵吞枣,实难赞誉。故而才如此出题为难,只读了一部《切韵》,如何知道作诗的格律要求?
便是平仄词调这般,对初学者来说都极其容易绕晕。
被同窗惦记着的小郎君板正着腰身,微抬头,看着窗外绿树稚鸟,横梁一角的古旧巢穴,偶尔响起的啼叫声,似是在昭示着许久不愿离去的夏意。
虞玓提笔,手腕轻悬,慢悠悠地落笔勾转。
两刻钟还未结束,新进的小郎君重又站在经学博士的面前来。老先生手里拿着张墨渍未干的纸张,眯着眼看了半晌。
“花明绮陌春,柳拂御沟新。为报辽阳客,流芳不待人。”④
经学博士挑眉,首句入韵,平起平收,是绝诗中比较罕见的一式。一二四句押的是平韵,韵脚符合格律,虽词语稍显堆砌,可用词尚在规范内,读来朗朗上口,这是首合格的五绝诗。
于室内一片寂静中,卢文贺慢吞吞又冒出个鹌鹑头,眼里满是喜悦。
不过被旁看着的助教一敲桌子,又变成了鹌鹑。
虞玓当真做出来诗句,方才那话便从张狂化为对自己知根知底的话语,经学博士饶有趣味地问起了他是如何得知这格律韵脚的要求。
虞玓忆起年幼时父亲的教导,便一一作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经学博士爽朗大笑,扬着手中的纸张道:“若是你父亲犹在,老朽倒是想见识见识他是怎般人物,启蒙教出你这么性子学识。”
只虞玓从虞父口中所能得知的犹是不成体系的教导,经学博士便一句句给他拆解开来,告知他这五绝、七绝、律诗等不同格律韵脚的要求。
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格律各四种不同范式,每种范式各有不同。除首句押韵这等形势,其余押韵的位置皆需在对句句尾;若不是古体诗,押韵时只能押平声韵,更不能中途换韵,这便是需要熟读韵书的原因。如何熟记如何区分甚为重要,压错韵脚格律是初学者容易犯的错误。
堆砌辞藻、强求对仗并不为佳,意蕴从容挥墨而成方才是诗句应有之美。
熟背经典是首要,其次则是练习。
读《诗经》,诵经典,再勤加苦练。除开那些天纵诗才,寻常学子也只能这般苦习出来。
经学博士在说完格律韵脚后,没有继续再给虞玓这初学的小郎君再增东西,而是捡了几个题目让虞玓做一做。
。
虞玓退下去后,老先生这才背起手,开始把其他的鹌鹑状学生叫过来背诵,偶尔挑《孝经》《论语》,或《礼仪》《左传》,不同学生的进度不同,所背诵的经书也不尽相同。
小郎君留意到这县学中二十人,除开两三个进度稍慢的,其余应都是读了数年的,而从他们背诵的经书来看,以《礼仪》《毛诗》《周易》等诸多,这是为何?
小郎君虽有些不解,却还是把这件事默默记住。
悬梁刺股虽是过激,可读书一途确实不容易。一整天摇头晃脑下来,临到下课的时候,这堆鹌鹑看起来都如同游魂般飘了出去,唯独卢文贺还留了口气,冲着虞玓挤眉弄眼,“虞小郎君?”
他声音听起来不大清晰,却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初看来就是个高大的少年郎,长相黝黑俊俏,一笑就是一口大白牙,笑得眉不见眼。
这是那堆同窗里的一个。
卢文贺是石城县有名的才子,每逢县学的旬试年考总是一二名,且他性情宽厚爱与人交友,在县学里的人缘算得上是一顶一的好。他对这新来的小同窗很有兴趣,只不过没想到这位小同窗确实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旁的人。
“卢兄。”虞玓回礼。
卢文贺对虞玓能记住他名字这件事有些高兴,笑着摇头:“本是想邀你后日的秋日宴,但先生说要近日不可带你游玩,需以功课为重。是以我想今日请客,与贤弟交个朋友。”
虞玓的嗓音清清冷冷,欠身说道:“某家中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待两日后还是某来做东,请同窗们一聚。”
卢文贺闻言,也以为妙。
许是虞玓合他眼缘,卢文贺与他寥寥数语后,对他的印象越发好起来。虞小郎君骨相出奇的好,睫毛微颤便如同羽翼轻动,虽小脸看着内敛清冷,不过却是比想象中好说话些。
既已说定,虞玓便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归家后请白霜在县中西北坊留香楼定了宴席。
次日县学。
课后卢文贺溜过去与虞玓嘀嘀咕咕说了一通,然后笑嘻嘻地揽下来替虞玓周知同窗的活计,如风一般冲出门外。
不到片刻,外面传来几声欢呼。
助教笑着摇头,帮着经学博士收拾着东西,边说道:“我曾想着这最后收进来的或许是个冷冰冰的郎君,没想到于这世俗一道上,他却是看得透。”最初麻烦些,总好过后面所谓不合群的诋毁。
经学博士看着外面热热闹闹散去的学子们,慢悠悠地说道:“虞玓此子,安康以为如何?”
安康是助教的字,他名唤陈寿路。
陈助教想了想,“看起来性格寡淡,于读书上有些天赋,难得通情达理。”他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虞玓的家世,遭此磨难后,虞玓的性情并未因此而偏激,反而通顺有条理。
这县学里看着简单,也有活泼外向如卢文贺者。可要能得卢文贺眼缘,这难道很简单吗?县学内有那般多的人,卢文贺还能一个个偏帮过去不成?还得是自己的本事。
“安康啊,看事还是要落在细节,再看长远些。”经学博士笑眯眯地说道,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老狐狸。
陈寿路目送着经学博士离开,想着老先生方才的话语……难不成还有些许变故他未曾看清楚?那缺漏了什么?还是说他……看错了?
一路捧着书回去的虞玓小郎君蹙眉,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就好像是有人在盯着他看。
虞玓在原地站了半晌,确定那许是错觉后,这才沿着坊墙在走。墙头那枯黄枝叶伴随着秋意飒飒,转眼间将是秋收时节了。
临街酒楼,一脸胡髯的男人摆了摆手,“跟上去看看是谁家的。”
那眉眼轮廓有些眼熟。
第14章
留香楼是县城中最好的酒楼,一桌酒席就要五百钱,包间还要更昂贵些。见虞玓宴请地点设置在这里,有些曾轻蔑他家世的同窗不禁摸了摸后脑,这一趟可得去掉小二两的价钱。
虞玓的性情看起来就偏冷,寡言少语。不过宴席方开场的时候,虞玓还是开腔同几位年长的郎君敬茶,而后再与几位同龄少年互相认识,这一圈下来,县学里的人就认得七七八八了。
因着一开始就说好不喝酒,大家也都以茶代酒,各自嬉闹起来。
卢文贺本就喜欢热闹,交友甚广,作诗吟对便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有了他相助,虞玓这个主人反而退居二线,得以旁边默默吃喝。看在卢文贺的面上,何县令之子何光远虽然矜傲,坐在同窗中勉强算得上好说话。
有了这遭,虞玓和同窗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县学里的岁数就属虞玓最小,进度也最慢,年长的郎君们大多知道虞玓家里的遭遇,对他有些怜爱之心,倒是在日后对他多有维护,于一些诗经文章上也常有帮忙讲解的作派。
县学里属卢文贺最热心,虽他有所图,虞玓心有所感亦知晓他秉性不错,与他一来二往也有了交情。
日子渐渐定格,虞玓在县学与虞宅两点一线地来回,家中上下有白霜打理着庶务,杂事都是刘嫂子在处理,老刘照旧还是帮着虞宅守门,就好似这缺席的三年从来都不曾有过变故般。
秋日凉凉,眨眼间虞玓在县学读书已有小半月。
这月经学博士只教他作诗,并让他熟读《诗经》,把以前落下未读的枯燥经典也是一本本看了起来。虞玓虽未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若是让他看书,那两遍三遍便也能默诵下来。
虞玓虽已把《诗经》背完,可其中注释详情内里就需要经学博士慢慢教导,如此日子倒也充实。直至今日,老先生让虞玓背完两篇《诗》后,对他说道:“你的根基比之常人要弱些,可你入县学也比常人要早,这两相弥补,时间上还是来得及。比之刚入学,你也应当选一选这攻读的经书了。”
在旁陈助教细细给小郎君讲解。
入官学后,经学教育有两门是必须修习的经书——《孝经》和《论语》,不论在家中是否早就通读,这两套书都需要在县学研读,两者总共修习年限为一年。
除开这两门外,另有《左传》《礼记》两部大经,修习时限各自为三年;《毛诗》《周礼》《礼仪》算是中经各两年,《公羊》《谷梁》《尚书》《周易》是小经,除了《周易》同样两年外,其余都是一年的修习时限。
而选修的经书那就更多了,如《史记》《汉书》《三国志》《尔雅》《说文》等等都可以选习,不记入考试的要求。
这林林总总给虞玓列下来的意思是,除了必选《孝经》《论语》外,他至少需要选两部经书。
生徒在学最多九年,若要结课科举走明经,须得通二经、三经和五经这三种,二经为最低的要求。
“我非是让你现在就做出决定,但是该如何选择也得早些决定本经。”经学博士慢悠悠地说道:“如这县学内,大多是选了《礼记》《毛诗》《周易》《尚书》这几经,因为这章节文字都少于其他的经书,若是要走明经科早些出仕,这如何斟酌选择便是要务。”
经学博士本身是老明经出身,对眼下县学里大多数学子的心思都清清楚楚。
虽说通三经和五经可以在仕途上有优势,可若能如此简单,他们又何苦试图走明经科出仕而不是进士科呢?进士的名头岂不是更加美妙?
可走进士,于诗赋与策论上就还得多花功夫,还不如走明经来得简单。故而官学里同样教导诗赋,可多数还是认真苦读经书,钻研其门道。
虞玓接收了这一大通的道理,然后才慢吞吞回到座位上。
坐在他前头的卢文贺回过头来看他,“你可有想法?”
虞玓默默想了想,“捡有趣的读。”
卢文贺对他这个闷脾气早就了解,可听完还是不得不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有趣?你还不如同我一般选择《毛诗》和《礼记》。”
这字数还少些。
小郎君绷着小脸说道:“谢过卢兄指点。”
卢文贺看着虞玓一板一眼的小模样,忍不住蠢蠢欲动地去薅了一把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来。
然后面对正站在他面前微笑的助教缩成了一只鹌鹑。
卢文贺:失策!
陈助教何时养成了蜻蜓点水不留痕迹的功夫?!
小郎君这日家去的时候,门房刘叔苦着脸说道:“小郎君,大山公子已经吓走了今日上门的两家家仆了。”
大山公子的雅称已经虞宅传开,除了虞玓外都这么叫猫。
那庞大如小山的漆黑身躯只需要趴在院门口就足以让人不舒服,更勿论他懒洋洋哈欠时嘴唇撩过的利齿,在日头下亮得发白。
猫只稍微亲近虞玓,莫看他平日里懒洋洋,连猫叫都近乎没有,要真的暴起怕是头凶兽。
虞玓淡淡说道:“刘叔,宴会已经取消,不必担忧。”那两位都是与虞玓关系尚可的小郎君,不过他们在县学发起邀请时恰好被经学博士看到,直接薅着去认真教导了一番。
如雨打鹌鹑的他俩含泪取消,直接投入无涯中学海去了。
刘叔点点头,随即说道:“小郎君这些日子都清瘦了许多,读书却是好事,可也不能损耗了身子。”虞玓对刘叔的劝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认认真真听完后,还同他道了谢,这才迈步回到了后院里去。
甫一进院门,就看到那只刚刚被提及的大猫正悠哉悠哉地躺在池塘边上。
那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时而甩动着,就像是在试探着池塘水面的波澜般,那幽幽的绿□□瞳在虞玓进门时就紧紧盯着,浑身漆黑的皮毛在阴影下有些模糊,他低低地嘶吼了声,听来颇有猛兽的威严。
虞玓带着墨香慢慢走到如小山般的猫旁,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近来虞玓常能在大猫的身上闻到这血味,可从来都没有人打上门来,虞玓便只做不知。大猫的脾性虽然古怪,却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倘若真的被大猫伤及,那定然是做了些什么。
他护短得紧。
“你再这般,或许几日有公差上门说虞宅那猫吞吃了人肉也未可知。”虞玓同猫咪说话时的语气,就好似这只凶巴巴的大猫能听得懂他的话般。
这只猫的脾气着实不好,吃的肉食只能是虞玓端给他,要是在他眼前经过旁人的手,一概都是不吃的。若有人够胆想要去撸猫,怕是一爪子直接见血见骨,是全然抗拒着任何人靠近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