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卢德妃、王淑妃……还有博原君,他们都是。”
元猗泽不想多谈这个,只是缓缓道:“只有你母亲。”
元頔笑了笑:“那京中那些闺秀,有谁及得上母亲吗,有的话我就喜欢她。”
元猗泽拍拍他的背:“不能这么说。”可是应该怎么教他,元猗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了。
作为君父他可以亲身教导储君,也能延请大儒名士,学问经略武艺他没有不能教给太子的,却实在不太明白该如何教导太子情之一字。
然而元猗泽转瞬释然,儿女情长终叫英雄气短。他日元頔当叫天下人尽皆俯首,不必去想迁就、包容、割舍,这些他都不必,实在是省心,元猗泽自己便深有体会。
想罢元猗泽揽住元頔,一道在风中月下眺望锦绣江山,他悠悠道:“太子,他日我将这副江山交托与你的时候,你要好好接住。”
元頔想到他口中所说的“他日”意味着什么,半晌不语,低头望着膝上父亲散开的青丝沉声道:“父亲犹发如墨面如玉,怎么说这些呢?无极无量福寿。”
元猗泽听了他的话很受用,忍不住说:“丹儿,不论我身边是什么人、我信重谁宠爱谁,你永远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盼着你康健长大, 盼着你聪慧明智,也盼着你福寿双全儿女满堂。这个心,皇帝同民夫一样。”
“若有难处,须来问我。”
元頔怔怔地远目无尽的万家灯火,那是充盈冷暖喜悲爱恨的烟火人间,不似这高处满是寂寥。他的难处,他不能同父亲说了。
元頔怀着心事将父亲推到善为堂,元续仍跪在那里,背挺得僵直,浑身皆是湿透的汗渍。
元猗泽叩了叩木轮车的扶手,元续猛地抬头泪盈于睫,颤声道:“父皇……”
元猗泽几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终究是起了怜爱之心,想狠狠发作的意思淡了。
元续见到全须全尾的父皇,一时震惊一时后怕,眼神慌乱间不知该往何处去。元猗泽叹息着:“你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同我说说。”
元续神思混乱,依旧沉浸在父皇忽至的惊诧中,仿佛从前被父皇考校课业一般嗫嚅道:“儿臣行为不端……”
“只是不端?”元猗泽打断他,“律法字字句句,从你六岁起便开始学的。宗室封王无谕离京与藩王无召归京同罪,这背后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吧?”
元续的泪大颗大颗滚下,吐出“谋逆”二字后被自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元頔也被四弟这般失态惊到了,想来他也是强弩之末,和自己犟了半天,戴罪之时意外见到父皇,怕是七魂八魄都要吓飞了。
元猗泽冷冷地看着元续嚎啕大哭,随后实在忍不住,猛地一拍扶手喝道:“好了,我来问话,不是来听你哭,我还能真的拿谋逆罪斩了你不成?”
听了这话元续抽搭着强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泪水犹在脸上不断滑落。
元頔看他狼狈,抽了帕子摁在他脸上一顿抹,随即嫌弃地扔到他手里。
元猗泽抬眼看了看元頔,而后对元续道:“你不敬兄长,先过去给他磕头认错。”
元续怔住,元頔也意欲回避,元猗泽不耐道:“朕的话不管用了?”
元续便挪了挪膝盖,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兄长磕了头道了错。
元猗泽颔首道:“此为其一。你不该心存怨怼,往后你跪他的时候无计,从前的恭敬都去了哪里,你好好问问自己。兄友弟恭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一个王都不懂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完这个话,元猗泽转而向元頔:“你对弟弟也不得心存怨恨,你二人之间虽有尊卑,但兄长亦有扶助幼弟之责,长兄如父需谨记在心。”
“父母远游则长兄如父。”元頔忍不住嘀咕道。
元猗泽冷冷道:“我不比你懂?元大先生。”
元頔吃了瘪,噤声了。
而后元猗泽朝他挥挥手:“你且退下,我有话同他讲。”
元续抖索起来,甚至抬眼望向长兄,面露祈求之色。
见此情形元猗泽斥道:“这时候你倒晓得求救皇兄了,既有罪过敢不担当?”
元续震了震,拜道:“儿臣恳请父皇赐罪。”
元頔见弟弟实在有些心烦,当此时他自己也有不少愁绪,既然父亲发了话他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元頔走远,元猗泽挪近了木轮车,低头向元续沉声道:“你当真要知道你母亲的死因?”
元续闻言蓦地抬头,怔望着父亲一字一顿道:“还请父皇明言。”
元頔出了善为堂,许培来迎,主仆漫步后驻足在方才元净徽呆的那处天井。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元頔背着手,“不必讳言。”
许培便垂首道:“杜教谕下山去了。”
元頔有些意外地挑眉,侧身向他道:“你同我说这个作甚?”
许培也有些讶异,忍不住同主上对视了一眼,却见太子微微一笑。
元頔绕着那方池塘观赏水中游鱼,语气平和:“你觉得我在意杜恢其人?”
“看来我前阵子是有些疯癫,叫阿许你惊着了。博原君虽曾是内宠嬖臣,但与邓通、董贤这些以色幸者亦有不同。说来,我只觉得他可怜。”
许培听了他这话附和道:“董老亦有此言。”
元頔颔首:“董老自然也明白。杜博原本有锦绣前程,却溺于这无际无望无所归依的虚幻痴念中,自绝仕途费尽心机也不过是循着明康的路子想同父亲再见一面。你说他没有本事调回洛京?他是不敢。他若大喇喇回京,父亲必定又会将他打发走,要么就是彻底绝了再见的可能。可他也没有想到,便是这般不着痕迹这般小意筹谋,最后也抵不过父亲一句话。你说他这满腔痴恋,是不是好生可怜?”说罢元頔微微摇头,“实在可惜。我是不知他缘何意起,情自何出,可我也着实是为他可惜。他的才智心机,换了别人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却偏偏碰上了那一位,那一位啊。”
元頔恍若叹息一般轻笑:“见了他我更明白我是对的。所有曲折回环的心思皆入不了父亲的眼父亲的心,何必舍近求远白费工夫?”
说了这么一通话,元頔舒了一口气,扭头对许培道:“杜恢尚可为我所用,弃置实在可惜。若我归京之后事忙忘却,你要记得提醒我。”
许培应是,心里却实在叹服殿下心性。
这是他伴着长大的储君,有王者气度又有霸道城府,若非横生滔天情劫,此生怕是顺遂得无往不利。想到这儿许培暗道得之失之自有因果,他不妨笃定追随殿下,倾力相护助他如愿。
第36章
此事既了,元頔凑近许培端详了他额头的伤痕印记,问道:“腿上的伤如何了?”
那夜镜室崩碎,许培为求元猗泽开恩一路膝行以头抢地,可谓是遍体鳞伤。所幸都是皮外伤,现在脸上只余瘢痕。
许培笑着摇头:“皮肉伤,算得什么?”
元頔眼神一黯,歉然道:“大伴,这些日子累你受苦。”
许培弓身道:“殿下言重了……”他心中多有感慨,但见太子这般琼树人才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希望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平安喜乐,怕他受苦怕他执迷不悟,但又忍不住迁就放纵唯命是从。想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以己度人,生身之父的陛下又该是什么心境?
许培方才的笃定消弭于这样不忍细忖的忧虑中,但元頔此刻心情大好,也不曾在意伴当的神情,转而又问道:“那个被元续鞭伤的兵士安顿了吗?”
许培点头应道:“此人是条汉子,那一鞭伤得极深,险些毁了眼睛。”
元頔微蹙眉头:“我只当四弟平素文弱,耍狠起来却这般肆意杀伤无辜,果真是贤妃言传身教。”想到死者已矣,他也不愿多说,只道,“务必妥善安抚,不可寒众人心。尤其他是明康属下府兵,元续身为皇兄这般轻肆又是一桩罪名。”想到这儿元頔叹道,“不知父亲如何处置他。纵我有心回护手足,也不能任他施为。”
“殿下已然宽仁至此,魏王若还执迷不悟心存芥蒂,所谓事异备变不得不防。”许培进言道。
元頔闻言轻笑道:“如何能不心存芥蒂?贤妃纵有大过,便是四弟认裁,也不会同我一如往昔了。”
“那殿下何必……”许培随即止住,沉声道,“若当年围猎事发,魏王同陶家亦有牵连绝不能好,魏王这样薄手足之谊未免叫人寒心。”
元頔踱步往外道:“父亲虽有擅专酷戾之名,但对骨肉亲情颇为珍视。只是他什么都想得明白,这上面却偏偏有些一厢情愿。先到为君,后至为臣,他自己都不曾甘愿过,如何四弟便能安心臣服?都是元氏子弟,都是父亲的骨血,母族皆为名门,他虽输在序齿嫡庶却未必输得甘心。从前还有母亲可依仗,如今背后无人难免仓皇。这些事父亲虽明了却犹有期望,我便顺着他的心意。况且于我而言只这一个弟弟,虽非一母所出但也是多年兄弟之情,我盼着他谨守本分休越雷池。”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步伐匆匆赶来,正是元頔留在善为堂外的人。那人神色凝重报道:“魏王殿下号哭不止,几有昏厥之象。”
元頔急道:“为何?陛下如何反应?”
那人摇头:“陛下并未制止。”
元頔疾步而去,直往善为堂。许培暗想,太子这般面冷心热,实多自苦。想罢他也只能摇摇头随去。
待元頔到了善为堂,只见元续趴在地上哭得失力,仅撑着一肘勉强支持。元猗泽则端坐在木轮车上冷眼看着儿子哭泣。
元頔想是父亲呵斥了元续一通,毕竟父亲口舌之利他领教够了,便只能上前劝止元续。
未成想元頔刚够到弟弟的手臂,元续便挣开来,眼神躲闪犹号哭不止。
元頔见状抱臂在旁,见他哭到干呕哀恸至极,顿时觉得不对:到底是受了父亲怎样的责骂才能哭成这样?
于是元頔走到元猗泽身侧,眼神与父亲交汇,但元猗泽显然并不准备为他解惑,只是低头对元续道:“这一场哭完再不许你这样。”
元续呕出苦水,苍白着脸抬头望向父亲。他的父皇雍容高贵,就连这时候不良于行都自有睥睨之态。他咳了几声,坐直了道:“我不信。”
元猗泽问他:“那你为什么哭得这么失态?”
元续扶着膝面缓缓道:“我只是没想到父皇为了维护皇兄,竟这样污蔑我母妃。”
“若我母妃真有不端,父皇竟能隐忍至此?若是皇兄上报,东宫窥伺宫妃更是大罪。父皇,你来告诉儿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猗泽有些意外,注视着一身狼狈的儿子缓缓道:“朕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外祖父陶大将军为什么会送年仅六岁的外孙名兰大雪素?你小时候根本不懂侍花弄草。他又是何其审慎的人,为什么要送你大理段氏的遗存?”
“他是送给我母妃的,我母妃自幼在云南长大,善侍花草。”元续回得极快。
元猗泽点头:“起初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位随同入宫的花师查明了竟是陶氏昔日旧识……”
元猗泽话未说完,元续又是一阵干呕,厌恶地说道:“绝无可能,宣大工他……”
“住口,是你母妃叫你这么喊他?那个阉奴原被你母妃埋在承昏殿那方花圃中,如今已被启了尸骸丢出宫外。他是当受剐刑的首恶之徒,你明白吗?”
“陶氏对朕不忠秽乱宫闱,宣扬出去不但朕颜面有损,连你元续,亦有混淆皇家血脉的嫌疑。”元猗泽沉声道,“这其中要害你仔细想明白,更要明白朕即天下,朕想处置任意一人都不需要遮掩。若有对你隐瞒,只是因为身为你的父皇不愿你受此负累。你母妃其心不死,最后都要拖累你,罔顾朕这番成全。元续,你的皇兄受朕之命,他亦清楚其中内情。若他真有心害你,你眼下还能安稳做你的魏王?”
“只因谗言便不顾祖宗之法,牵连幼妹忤逆父兄,元续,你知不知错认不认罪?”元猗泽目光锐利,元续猛地瑟缩,颤颤道:“为什么……”
元猗泽深叹道:“陶氏是陶氏,你是你。只这一次我原宥你。你回京后禁足半年静思己过。元续,你可认罚?”
元頔望向弟弟,只见元续苦笑着跪下,叩首道:“儿臣认罚。”
说罢他抬起头望向元猗泽,缓缓道:“那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吗?”
元猗泽闻言蹙眉道:“你在说什么疯话?若你不是,此刻陶家上上下下还能安好?”
元续颓然地点头,喃喃道:“谢父皇恩典。”
这情状元頔无所适从,后悔自己方才闯进来。
元猗泽瞥向他,颇为不悦地说道:“几时有的规矩,你能这么随便进来了?”
元頔看元续面如金纸身若抖筛,猜他已是支撑不住,只能先道:“四弟大恸之下重伤脏腑,眼下我要先送他去休息。”
元猗泽看着元续的模样,合上眼道:“去吧,先请脉,省得他哭伤了肺腑落下病根。”
元頔闻言连忙命人将元续扶走,并上前要推元猗泽的木轮车:“这里也无须待了,我命人清理了再说。”
元猗泽犹闭着眼,半晌道:“你再不能把春郎当成孩子。他历这桩变故,自然会长大。”
说完这话许久没有元頔回应,元猗泽睁开眼望去,见元頔面色深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