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缠绕,元頔望着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父亲道:“我很想听父亲为我弹琵琶。”
元猗泽因为他之前说的话,便猜他是想起当年自燕州归来之时承天门的夜宴。那次他酒酣耳热,寻了盈月楼暂避,取了楼中乐班的琵琶与杜博原相和。
那晚同此时相似,月色甚好风亦清凉,丝竹之声悦耳,心中酣畅不已。也是那晚他被元頔撞见了同杜博原厮磨亲密的场景。
元猗泽摇头道:“我久不操此器了,也不想你再去哪里寻摸一个琵琶过来。”
元頔带着醉意凑近他,睁大了眼睛道:“你是不愿给我弹。”
说罢元頔自说自话:“但我也并非执着于此。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只是觉得你抱琵琶的时候格外美。”
他伏在桌上,撑着一只手肘盯着元猗泽瞧,笑道:“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我既看美人,又观君子,妙哉妙哉。”
元猗泽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道:“你看你此刻憨态,醒来怕是后悔万分。”
元頔摇摇头:“我并没有醉,只是开心,又有些难过,我也说不清。”他抬头望着屋顶上悬着的花灯道,“月明中秋得此一聚,如此乐景有些不同寻常。”
“哪里不同寻常?”元猗泽问他。
元頔伸手握住他的手摩挲,慢慢地挪过去将微烫的脸颊搁在他掌心里呢喃:“好像有些太好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元猗泽缓缓对他说道:“阿耶不会永远在你身边。”
元頔又摇摇头:“不要说这个话,今天是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
“元頔,你听到妹妹的心愿了吗,也是大家一众的心愿。”元猗泽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道。
元頔沉默了半晌道:“你不该再同我说这样的话了,事已如此再难回头。”
元猗泽竟生出一丝无力的心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元頔轻声念着。
元猗泽扶起他,同他相对而视:“人心思变,非石所不能转。”
元頔看着眼前这个予他甜蜜心酸的人,急迫地想逼自己忘了这人究竟是谁,但他忘不掉。
这时窗外忽然闪了一闪,元頔转身望去,讶异道:“这里有烟花?”
烟花因其价高而少见于民间,多为宫廷庆典或贵族家宴所用,不知这晖县来了什么人物竟愿销千金求其一瞬。
元猗泽见状道:“我们出去看看。”
元頔回身笑道:“烟花你还没有看腻吗?”
元猗泽望着远处闪烁灿烂的碎金道:“外面应当很热闹,我想去看看。”
等二人离开酒楼沿着涵碧河向外去时,发觉两岸犹人潮涌动彩帜招张。原本漆黑的夜被天上明月、水中浮灯、沿岸烛火映得明亮熠耀。来往的男男女女多提花灯,灯上描着美人或花鸟,亦有菩萨仙童,灯影闪烁画幅流转十分生动。
元頔有意屏开其他人,推着元猗泽的木轮车带他缓行在街上。
耳畔所闻皆欢声笑语,眼前所见是升平熙乐,元頔低头附在元猗泽耳畔道:“要不要我也给你买一只花灯?你喜欢什么图案?”
元猗泽不答,元頔兀自道:“就买一只莲花灯好了,送入水中任它漂去,不知福至哪家?”
说着便推元猗泽到了一个卖灯的摊前,托了一只小巧精致的莲花灯到元猗泽掌中,笑道:“我们去个人少些的岸边放灯。”
因为甚少见两个男人一道买灯放灯,小贩亦是精细人,不动声色地举了一只兔儿灯到元頔面前,笑道:“不若再放一只兔儿神。”
元猗泽和元頔都不曾听说过这个灯,元頔端详着手里纸扎的白兔道:“兔儿神是什么神?”
小贩一时语塞,察言观色见眼前二位皆俊美无俦气度不凡,心道后悔,含混道:“月宫玉兔是也。”
元頔点点头:“那就再买一个。”
待到了一处清静的岸前,元頔小心翼翼地接过元猗泽手里的莲花灯,护着中心的灯芯轻轻放入河中,而后又把那盏兔儿灯随流漂入河中。
流水浮灯,水面漂漂荡荡皆是随风摇曳的花灯,星星点点的灯火忽明忽暗闪烁跃动,月色亦糅入水中泛作碎金。元頔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花灯轻声道:“值此良夜,许我如愿。”
晚风吹拂散去了些微醉意,他见往来各有相伴无人在意,便扶着木轮车两侧倾身向元猗泽道:“刚才我许愿了,你有没有许愿?”
元猗泽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许了个什么愿?”
元頔狡黠地笑道:“你一定猜得到一些,又猜不到全部。”
元猗泽不自觉伸手触上元頔的笑眼,两个人俱是一愣。元頔随即展颜道:“你许愿了吗?”
元猗泽摇摇头:“我不必许什么愿。”
元頔并不意外,心却十分雀跃,转身到元猗泽身后,指了指远处人头攒动的长桥道:“那里方才就有许多人,不知道在系什么,我们去看看。”
元猗泽也不说好与不好,元頔便自顾自地推着他一路穿过人潮。
“下次你的脚无恙,我们再逛街市,就不必我推得这么辛苦了。”元頔嘴上假意埋怨,心里却情愿得很,只觉得今夜的父亲似是很温柔。
如梦似真,仿佛他的心愿一夜达成了。
因为元猗泽坐在木轮车上,平白比人矮了许多,真到了拥挤的地方便十分不适。他对元頔道:“那里的热闹你先去瞧,瞧了再告诉我。”
元頔迟疑了下,但他知道护卫们都四散在周围监视,应是无碍的,便将他留在一户熄灯闭户的人家檐下。那户人家门前的桂花开得正热烈,馨香扑鼻,元頔忍不住上前嗅了嗅。而后他三步两回头地走向长桥,听见有人吆喝的声音:“同心结,同心结!结了成良缘,相守天长久。”
元頔下意识停下脚步,循声越过团簇的人堆上前探看。
那个摊子上铺着密密麻麻的红绳结,缀着长穗,有些还系了铜钱。
元頔问道:“桥上的人系的就是这个同心结?”
摊贩打量他周身琳琅,眼前一亮道:“正是,百年长桥风雨过,同心相结过百年。我这里的同心结都在普化寺开过光,最灵!”
元頔听他说着不成韵的话,心里还是一动,问道:“这些铜板为什么也系上去?”
摊贩指着其中一枚道:“自永平朝到熙宁朝这三四十年间的铜钱,我这里都有。客官你寻了自己出生的年份,再寻了另一个人的,一道系上。”
“客官贵庚?”小贩已自顾自地为元頔找了起来。
“弘道三年。”
“好嘞,在这儿。”系着弘道三年通宝的同心结递到了元頔手心里。
“还要寻哪一年的?”小贩下意识往年份更近的那一堆里去。
元頔默了默,小贩便知他有难言之隐,笑道:“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我在此处摆了二十余年的摊子,见的爱侣多了。来往人世一遭不易,郎君不必多有顾虑。”
元頔微微点头:“他不止比我年长三岁。”
小贩不再多话,只他自己仿佛叹息一般的低语:“是做父亲的年纪。”
他回身穿过人群望向桂花树旁静静候着他的元猗泽,心中一安,放下那枚挑好的同心结,改选了两个素的,一步一回头地往长桥去。
待挤上长桥,唯元頔一人是孤身前来。但他余光瞥见远处的人影只觉心中满涨,天上月与水中月交相辉映,他颤着手在一座圆形望柱上系上了两枚同心结。正在这时空中突然炸开成片连缀的烟花,火树银花万条垂下,从未见过这样盛景的晖县人自四面八方挤上高高的拱桥来观看空中不断炸响绽开的璀璨烁金。
元頔忽然感到心慌,猛地抬头往远处望去,顿时周身僵硬心直直坠下。
元猗泽不见了。
元頔有种“正该如此”的荒谬的笃定,提声啸着要喝退人群。在这推搡无力的时刻他也跟着仰头望向天际美轮美奂的绚丽光束,只觉得这光该是冷的,这火花该是冷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
逆着人流冲下拱桥后元頔迎来了面色慌张的护卫,他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忽起骚乱,有人刻意鼓动人群自各处深巷蜂拥而出,属下不察……”那人的话不曾说完,元頔已将他一脚踹倒,冷笑道,“不察?好一个‘不察’?”
“封锁晖县各处城门,挨家挨户盘查。截住魏王、公主车驾,晖县至洛京的道路沿路设卡。有不良于行者……”元頔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缓缓地攥紧了拳。
“报,沿河打捞出陛下所用木轮车。”
元頔听到这个话放声大笑,而后挥手道:“若截不住,尔等提头来见。”
闻讯赶来的许培见到人群中立得孤峭的太子心中一沉,他哑声唤了声“殿下”。
元頔转身望向他,冷冷道:“董原何在?”
见许培迟疑,他微微摇头:“他连董原都记得带走,却独独这么狠心地留下我,我以为……”他仰头望着天上最后一簇渐成灰烬的烟花,“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枉作深情。”
他朝许培伸手:“大大,你扶着我。”
许培颤颤地上前扶着他,方觉殿下颤栗得厉害。
元頔望向人群渐散的长桥,对许培道:“我要过去取样东西。”
许培只得不着痕迹地支撑着他一路往桥上去。
可是桥上望柱上系了那么多同心结,多以素色为主,元頔也分不清自己方才系得到底是哪一座望柱。
眼前灼目的红犹如嘲讽,元頔缓缓对许培道:“前一刻,我还傻乎乎绑了这种鄙俗玩意儿。老天爷定是要笑我。罢了,这种东西老天爷哪里会管?走吧。”
他兀自踏着台阶而下,忽然被人唤住,原来是方才卖同心结给他的摊贩。
那人举着两枚缀着穗子系着通宝的同心结与他,笑道:“郎君付的银钱太多,小老儿受之有愧。这是系了两枚熙宁十七年通宝的,莫论当初但看今朝,是不是?”
许培要来挡,元頔却摆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同心结,涩声道:“多谢。”
元頔将两枚通宝紧紧攥在掌中,步伐款款地向前走去。他也不知去往何处,却也不愿停下脚步。直到走到元猗泽方才待的地方,桂花的芳馥扑鼻而来,元頔忽然弓身呕尽了腹中残羹冷酒。
许培大惊失色赶来,元頔重又站起,沉声吩咐他:“这条巷子的人家全部彻查,若是无辜请扫干净赔付银钱。”说罢他看着那棵热烈金黄的桂花树,“算上这棵树的钱,斫尽。”
许培只能连连应是,半步不敢再离他。
元頔却不愿再叫他扶,也不愿叫他紧随着。
许培缀在他身后,借着门前灯火看清了他带出的一路蜿蜒血迹,是从掌中滴落的。
那两枚同心结被染得愈红了。
值此良夜,心愿尽成梦幻泡影。
今夜或许是天下所有人圆满的时刻,独不是他元頔的。
第41章
熙宁十七年十月十五乃黄道吉日,越国公宋岷之孙宋禹大婚。新娘系宗室出女,亦是出身名门。两家联姻十里红妆声势浩大,洛京满城震动,国公府宾客云集。
夜里席开百桌,整个府邸灯火通明,红绸锦绣遍织,满目喜庆吉祥。新郎官宋禹曾为东宫伴读,情好益密,由此被太子引为心腹。各家虽知此子无望越国公爵位,但仍殷勤往来,因此这场婚宴竟比国公嫡长孙那次人情更为隆重。
宋禹适逢大喜春风满面,仗着酒量好,敬酒皆来者不拒。越国公看得发愁,命儿子去叮嘱孙子切不可喝醉了。宋禹不明就里,嚷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还不能喝个痛快?越国公拄着拐便要来打他,气道:“若是东宫驾临,你酒醉醺醺岂非失仪?”
宋禹扶着祖父安抚:“殿下应当不会来,阿翁多虑。”
越国公见他不成器,叹道:“你啊,什么都不懂。”
宋禹虽然知道祖父的心思,盼着东宫来给国公府长脸。但是太子殿下病了一场,这会儿哪里肯来臣子府里凑热闹?
没成想酒过三巡,竟有人报东宫驾到。
宋禹刚更衣完,掬了巾子在擦脸,便被一群家人裹挟着送到了正堂。
堂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为首的是他祖父,身后是父亲兄弟几人,孙辈们渐次站开,妇人们也立在一旁。宋禹被推出去行礼,张嘴便是:“你怎么来了?”
此言一出,堂中齐齐噤声。
越国公的龙头拐差点要在空中挥舞起来,这时东宫却笑了笑:“来看看你有多得意。”
大家又齐刷刷看向宋禹,只见宋禹理了理襟前红绸,一本正经地踱步到东宫面前拜道:“臣宋禹恭迎殿下。”
元頔说了声免礼。宋禹抬头望向好友,见他裹在一件玄青的大氅之中,身形虽看不仔细,但是面色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也泛着玉色,想来病后初愈还不算康健。这时候亲来道贺,确实够义气。
宋禹心中一热,上前来引他到主席去。元頔凑近了笑说:“你可喝了不少酒。”
宋禹也不遮掩:“想到终于娶到了媛娘,我太高兴了,一时得意忘形。不过还好,殿下晓得我的酒量,醉不了。”
元頔点点头:“你这样的好日子我自然要过来见证。既娶得如花美眷,定要好好待她。”
宋禹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臣在这里也恭祝殿下早日觅得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