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原微微摇头,提着这盏灯又出去了。
夜阑犹无寐,对元頔来说又是心绪纷乱的一晚。
第二天元頔本已准备吩咐人马动身,要将元续押回洛京严加管教,结果山下守卫的回禀叫他有些意外:“大公主来了?”
但转念一想,元续离京纵是再三封锁消息,大妹却不可能全无所察,何况驸马陆萍君亦非等闲之辈,必是循着元续的踪迹一路追到了金明山。
想到这儿元頔便道:“请上来,小县主年幼不近生人,身侧乳母侍女无须盘查。”
待吩咐下去他亦起身去秉父亲,但心里觉得事情凑巧,兄弟姊妹几人竟是齐聚金明山,连姣姣都来了。他随即想起今年遗漏了小妹兕儿的生辰礼,时近中秋恰是团圆之时,倒可合家一聚补贺一次生辰。这么想着,他便往父亲休憩的院落去。
昨夜董原追来,元頔知道这是父亲的吩咐,便在心中想:我以爱相报,情理之中。
等无量山庄众人皆得到了大公主一家前来的消息,尤以元净徽反应最为热烈,喜道:“太好了,我还不曾见过姣姣!”
“我这个姨姨要准备些什么?”元净徽连忙问冯珣。
冯珣见公主一改昨日颓色,便笑道:“殿下自己还是孩子呢。”
“不管,我找找有什么做见面礼。”元净徽又想到父皇,“大姐姐说父皇可疼姣姣了,他若见了外孙女势必心喜,真好。”
冯珣见到喜形于色的小公主,心中盼着帝王一家能长久和睦,却又不免叹息这多半是不可能的。
待载着元道徽和女儿姣姣的步辇到了无量山庄门前,元頔和元净徽已候在了那里。
怕姣姣受凉故而步辇上支着幔帐,直到元道徽下了步辇,元净徽才见到乳母手里抱着的小童,一时喜道:“大姐姐,快叫我抱抱姣姣!”说着便跑了上去。
姣姣在乳母手里咿呀作语,天然喜欢元净徽这么大的漂亮人儿。
元道徽不管她们姨甥俩,上前向元頔行礼,正色道:“未知太子哥哥在此,萍君去安置人马,稍后便来。”
元頔看妹妹虽带妆但难掩风尘仆仆之色,蹙眉道:“何须你这样舟车劳顿?”
元道徽一时黯然:“我既为长姐,亦不能任之不管。四弟他?”
元頔朝元净徽招手道:“外面露重,你们快些进去。”
善为堂中三代同堂一派祥和。姣姣被元猗泽抱在手里,不哭不闹睁着湛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外祖父。
元猗泽欣喜不已,直对元道徽道:“小儿一日大过一日,这么多天未见,姣姣一下子就长大好多。马上要学走路了吧?”
元道徽犹沉浸在父皇安好的喜悦中,纵夫君陆萍君一路上再三宽慰她亦心忧,这时候方展颜应道:“是呢,等断奶了便学。”
元猗泽同姣姣贴了贴面道:“乖孙姣姣,我是你的外祖父,你认得我是不是?”
元頔同陆萍君相携走到善为堂门口的时候正见到元猗泽托举着姣姣逗得她咯咯直笑。陆萍君忍不住道:“想必当年陛下宠爱夭夭亦是如此。”
元頔看着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却迈不开步伐。
他远远望着堂中沉浸在天伦之乐之中的父亲,不免去想若此时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孩子,父亲一定会更高兴。
父亲为自己精挑细选了太子妃人选,自然也怀了抱孙之念。他是那么喜爱孩子。
元頔止步不前,陆萍君也不做声,随在其后。
他与东宫自幼相识,后又结郎舅之亲,自认算是比较了解其人。太子元頔出身高贵生来顺遂,为人处世可谓仁人君子,有圣君之象。这样的一位储君当无阴鸷之念,却不知缘何起悖逆之心。妻子是太子亲妹犹不敢想象,他便更难窥得其中真相。而圣人有意放纵,更是透着古怪。
只是陆萍君唯忠君之念,心知不可随意揣度上意,便只管宽慰妻子。
门外的人站着不进,元道徽、元净徽姐妹便起身去迎。元頔方觉自己发怔,缓了脸色进去走到父亲身前。
这时姣姣正捉着元猗泽的衣襟不放,低头往他怀里拱。
元猗泽被她磨蹭得生痒,忍不住笑道:“她这是在找什么?”
元道徽微窘地上来抱过姣姣递给乳母,轻声对父亲道:“她这是饿了。”
元猗泽闻言轻咳了一声,元頔听见了倒掌不住噗嗤笑了,惹来元猗泽一个眼风。
元道徽留心观察着父兄二人的神色,总觉得其中并无芥蒂,反倒看起来比从前更为亲密。以前兄长是不敢在父亲面前肆意笑的。
她虽不解其中道理,但总算安下心来。
至于父皇为何对离京秘而不宣,萍君又缘何刻意引她带姣姣来此,她深知自己不宜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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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因为是架空,所以称谓随便叫,大家不要介意。
第39章
因着中秋将近,一行人便都盘桓了下来,想着难得团圆,决定借为元净徽庆生的契机欢聚一场。
无量山庄属清修之地,无酒无肉亦无丝竹。故而八月十五月圆那夜,陆萍君着人包下了晖县城中最有名的酒家。元猗泽听报以后蹙眉道:“万家和乐,独以吾家之飨宴为尊?留下一间即可。”
元頔心存忧虑,元猗泽却很不耐烦:“白龙鱼服,又不是满大街嚷着圣人来巡。会在外头包席吃饭的也是当地富裕人家,他们乐自己的,谁管我们?”
元頔想了想觉得他们这么一大家子竟不在太极宫开宴,倒是人生第一次,十分新奇和难得,便允了。
因为姣姣年幼睡得早,这宴便也开得早。在元猗泽执意安排下,董原许培冯珣等人亦已屏风相隔与主桌同时开席。
元猗泽坐于尊位,元頔同小寿星元净徽分别坐在他两侧,一众儿女渐次向他敬酒,连姣姣也被抱来向他请安。
晖县全境为涵碧河贯穿,百姓多枕河而居,这间酒楼亦在河畔,时有潺潺水声起伏。临窗而坐的元道徽瞥了眼窗外,喜道:“月亮出来了,天上一轮,水中一轮。”
皎皎圆月遍洒清辉,河上有人行舟赏月,歌者随乐放声,唱的是湖湘之地流行的西曲歌。这民歌难登大雅之堂,酒席上的公子王孙甚少听到,这会儿觉得十分有趣。楚人许培便来凑趣,离席秉道:“奴早年也会唱两句,东家可否允奴献丑?”
元猗泽兴致颇高,搁下竹箸道:“楚歌当配楚舞,你会不会舞?”
许培眼神一转,把董原生拉硬拽地拖了出来。董原喝止了这小子,而后道:“真真为难老朽。”
元猗泽笑骂道:“你这老奴刁钻,谁人不知你董司监善舞胡旋腰肢轻盈?”
董原被主上说得满脸羞臊,耷拉着眼道:“真是臊死老奴了,那会儿年轻,如今老奴是什么年纪了?”
“功夫总不会忘了。阿董,我若不是腿上不利索,我亲下场同你一道舞。”元猗泽鼓掌起兴道,“你听许培唱一段。”
既陛下这般发话了,董原也不再忸怩。只见元猗泽取了几个瓷碗酒杯,分盛了深浅不一的酒,执起竹箸敲击便有了音律。
“许培,你唱吧。”
元猗泽饶有兴致地敲起竹箸,叮叮咚咚颇为悦耳。元頔却来泼冷水,笑道:“楚歌当配钟、磐、鼓、琴,你这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说罢他就吩咐下去,不多时属下便觅来了一只手鼓。
元頔起身离了席,举着手鼓道:“许培要唱的无非就是《七月歌》,你也只会这一首。”
许培赧然:“还是小东家了解我。”说着便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
元道徽扑哧一笑,悄悄附耳对陆萍君道:“许大大竟唱情歌。”
陆萍君有些心不在焉,但妻子凑过来说话他便笑道:“可惜我不会唱,不然便唱与你听。”
元道徽娇嗔道:“那你随便唱几句,我都听着呢。”
“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许培唱着,脚上亦在踏歌。董原则应着歌声和元頔的鼓点旋舞,姣姣都看得目不转睛。
一曲毕,元道徽率先捧场道:“好歌喉,好舞姿!”
元頔放下手鼓凑近了对她笑道:“那哥哥呢?如何?”
元净徽鼓掌道:“哥哥敲的鼓好!”
元頔又向元猗泽道:“父亲呢?觉得如何?”
元猗泽看着那只手鼓小而精致,鼓面上绘着芙蓉花,便问道:“这鼓是哪里来的?”
元頔不经意道:“看着是花曲(1)中借来的吧。”他轻嗅了嗅指尖芳馥,取了沾湿的帕子揩净,“鼓面上都香得很。”
元净徽问道:“什么是花曲?”
元道徽也不懂,跟着问道:“对啊,我也不曾听说过。”
在场几个男人面面相觑,元猗泽轻咳了一声道:“喝酒的地方。”
“那是酒楼。”元净徽道。
元頔想了想,含蓄道:“男人和女人喝酒的地方。”
元净徽反应了一下,随即立刻恨恨道:“哥哥不正经!”
元頔坐下喝了一口酒,挑眉道:“我又不是去那里。且也是你先问的,父亲避而不答你又追问,只能兄长答。”
元净徽堵着耳朵道:“没听过没听过,反正我没听过。”
元頔见状不由得对元猗泽笑道:“我家竟出了位女夫子。”
元猗泽拨下元净徽的手温言安慰,随即乜了一眼元頔道:“不得戏弄妹妹。”
元頔悠悠地扫了他一眼,笑道:“兕儿懂了这是什么地方,来日驸马哄她说去花曲,她就不会不明白了。”
元净徽听到“驸马”,更是羞了,娇斥道:“大哥哥越说越没规矩,这还是为人兄长的样子吗!”
她这么一叱问,连一直在旁埋头吃菜的元续都忍不住冒头道:“驸马早晚都会有的,兕儿你太板正了,果真是女夫子。”
元净徽立时丢了个杏子过去,元续接住,对元猗泽道:“父亲,妹妹动粗。”
元猗泽看了他一眼:“妹妹请你吃杏子。”
元续便丢了两颗含桃过去,元净徽一一接住得意道:“谢哥哥请我吃含桃。只是我年纪还小,你同大哥哥都没成亲,轮不到我。”
元续不慌不忙地剥了杏子包进嘴里含糊道:“他没成亲也轮不到我。”
“是啊,先得大哥哥成亲。”元道徽起劲道,“我等嫂嫂等了好久啦。”
元頔吞了一口酒,随后笑道:“今天是兕儿的生辰宴,非我的催婚宴。”
“那我就许愿好了。”元净徽顺势道,“我许……”她站起身来,眼神掠过这一桌至亲,又望向窗边缀着的一轮皎然明月道,“我愿大哥哥早日觅得良缘,两心相合恩爱不离,多子多孙平安喜乐。”
元頔有些诧异,忍不住道:“为什么要替我许愿?”
元净徽坐下道:“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想许的啊。大姐姐有姐夫同姣姣,四哥还不到年纪,就大哥哥还缺些圆满,所以我替你许了。”
一旁的元续听着,知道妹妹是为了他早先说的元頔身负“童子命”一事才许下这样的愿望,又不屑又心酸。
元頔摩挲着酒杯,而后笑了笑:“大哥哥谢过你的愿景,愿你如愿,愿我如愿。”
酒桌上其乐融融,元頔被敬了不少酒,起身去更衣。
许培扶着他慢悠悠地迈下楼,正见到酒楼门前人流如织往来不绝,似乎沿街还支着不少招徕客人的幌子。
元頔思忖了片刻想到了,对许培道:“晖县是有这样的规矩吧,元日、上元、中秋这些节日前后开放商道?”
许培不甚清楚,只回道:“自小公主入金明山清修后,晖县确实是阻了来往商道以减少外来生人。不过想来这些节气里众家都要置办节礼,又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团圆日子,放开也是人情之中。”
元頔应道:“今夜城中当是十分热闹。”
许培见他面有微醺之色,不由得问道:“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元頔笑道:“哪用这个?今夜本来就是高兴的时候,便是喝醉了又何妨?”他步出酒楼,街上喧闹之声尽入耳中,眼前是通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场景。
他远眺看见河面的拱桥上停驻着许多两两成双的身影,在月色下纷纷低头在桥身的望柱上系着什么东西。
等到元頔重回席上,姣姣已经被乳母抱去睡了,不多时侍女过来报说小县主闹得很睡不着。元道徽想来是她今夜玩得有些过头,一时不肯入睡,只能歉然地离席去看顾女儿,陆萍君亦随行。走了元道徽一家,元净徽也说喝了果酒又晕又困,拉着元续非说他也醉了。
元续实不愿独自面对父兄二人,见妹妹给自己台阶下,便乖顺地跟着一道回禀父亲要离席。
元猗泽应好,待两个子女走之前道:“你兄妹二人不可再淘气胡闹,须听哥哥的话。”
犯困的元净徽迈着绵软的步子伏在元猗泽身前,糯声道:“兕儿会乖乖地呆在金明山。”
元猗泽忽然心中一刺,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女儿,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道:“乖。”
元净徽又喃喃道:“那父皇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
元猗泽松开手,看着侍女们过来扶她,半晌道:“很快。”
这一场宴聚了又散,席上只剩元頔陪着元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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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曲:妓院所在地
第40章
店家听命撤去了杯盘,换上了瓜果点心和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