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培点点头:“许学士说找到现在才找到的,急急送过来。”
元頔闻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悠悠道:“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吧,可不像她的口气。”
许培见一下子便被戳穿,又换了说辞道:“殿下倒是同许……”
“笃笃”的声音传来止住他的话,元頔放下笔搁对许培道:“许灼既说了不愿归人,欲以学名家传世,你又何必为难她?”
“你再这样反而叫她难堪,这宫里怕是长久待不下去。若是如此,叫她如何自处?”元頔正色道,“须知天下女子并非悉数恋慕富贵。许灼既已陈志,我也应允了她,便绝不会收她入东宫。她禀性贞素,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你不要再叫她为难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许培只能应是。
被打断了思绪,元頔轻叹了声道:“罢了,今夜就不读书了。你再陪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再歇下吧。”
春寒料峭恐夜里微冷,许培给元頔系上披风,掌着灯领在他前面登上了那座新造的层观。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元頔静静地伫立在层观之上远眺。其实想看的是看不见的,但他这几年下来习惯了等待和眺望,如今也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许培也跟着他这样子远望,这两年把洛京街景看了个七七八八。
元頔忽然开口道:“父亲对我真的太好了。许三娘子样貌才学性情俱是万里挑一,甚至同我颇为投契,连八字亦算合了是大吉,我二人若成婚倒不失为一桩美事。他替我选的实在叫我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我如果悉随他的旨意,那真是一路顺遂。虽身负无亲缘无情缘多病早夭的‘童子命’,但是他一力护我长大,使病痛危难皆不得近我。为了我把疼爱的幼女送走做替身,为了我择定八字或可化解‘童子命’的妻子,为了我将江山社稷无上权柄尽数交与我,好叫我与天命争一争。他给我太多太多近乎所有,我如何偿报?用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悖伦痴恋?”元頔笑了笑,“着实是可笑。”
“我应该还报他的是如画江山,是嫡子嫡孙,是斩情断念,是再也不见。是不是?”元頔仰望天上悬月,不自觉地攥拳,指尖摩挲着掌心凹凸不平的痕迹,“我应该这样子。”
许培听着他这番话忍不住哽咽道:“是,殿下但凡退一步,便不再有这虚妄苦楚了。”
元頔点点头:“好。”
正在这时有人疾步上来扬声报道:“殿下,宋詹事求召,南方有急报!”
元頔闻言急急地转身沉声道:“快召,命他不必下马直驱嘉德门!”说完他喊上许培,“阿许同我往嘉德殿。”
他眸中若有光,许培见此情形只得叹息,随他一道下了层观直接乘肩舆去迎宋禹。
不用多想,必是陛下的下落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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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层观:高耸的楼观
(2)人定:21时至23时。又名定昏等:此时夜色已深,人们也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人定也就是人静
第45章
嘉德殿外太子匆匆赶来,宋禹听到人群的脚步声急急上前拜见。元頔大手一挥:“不必行礼,落座,详实禀来。”
宋禹知他急切,也便不多客套,报道:“长城县中果有人重金求购一品紫笋茶,查了那人乃江南名士梦微先生,姓萧名禅师字维摩。”宋禹顿了顿,抬眼望向元頔道,“系贞懿太后从弟。”
元頔回忆这个名字,忽然豁然开朗:“不错!继续说。”
宋禹便继续道:“梦微先生二十余年前离京,而后辗转隐居于武进竹海,身旁只有一仆,甚少在人前露面。打探下来他一路行迹是自武进直往长城县,他的仆人并未随之一道,如今更是查无踪迹。据租船与他的船家说,曾见到一位长须老者与之同行。”
元頔冷哼一声:“他是决计不肯扮丑的,那位老者是不是董原?长须掩饰,欲盖弥彰。”
宋禹点头:“描了影,船家说的确实是董太监。想来陛下是在别处避人的地方上的船。已派人远远跟了,随时回报。”
元頔对许培道:“那位梦微先生是曾为外曾祖父收养的三房之子?”
许培回忆了下,称是。
元頔笑道:“错不了,他留下的那本阅宝笔记里还记有此人画工评鉴。”元頔虽没有听说过多少萧禅师与元猗泽的旧事,但是他清楚记得那本尚未记完而被他翻阅了无数遍的阅宝笔记里有萧维摩的名字。如今想来实在大憾,如果他查一查萧维摩者究竟是前朝人还是本朝人,顺藤摸瓜便能猜到元猗泽极有可能去寻访这位故人。元猗泽既然能北上去见陶骁,那自然也能南下去访萧氏故地和故人。
话至此节,他忽然静默了下来,掌心又不自觉地攥紧。依着父亲的心愿,他是要遍览九州游幸天下的。依着父亲的性子,若以强力挟他归京,只怕弄巧成拙更生嫌隙。可想到这儿元頔微微抬起唇角,他展开掌心暗想:我与他还能再生什么嫌隙?
宋禹见元頔久久不语,便喊了他一声。
元頔回神后望着他道:“你初初做了父亲便到处奔波,此番回京后便安心在家好好陪陪妻子。”
宋禹虽喜出望外,但仍不免要问道:“是否要臣亲往一趟恭请陛下回宫?”
元頔看他闪烁的眼神,不由得笑道:“你敢单刀去会圣人?”
宋禹忙摆手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他最怕陛下,如今更是想即刻回家同夫人孩子团聚。况且圣人既有旨意巡游天下,还命太子监国,对于他们这些东宫臣属而言实百利而无一害。他虽同东宫情谊甚深,但是这几年来也是摸不透东宫的心思,更摸不透陛下的心思。这帝王家父子俩究竟在摆什么阵唱什么戏,他敏锐地告诫自己勿多追问奉命行事即可。
只是太子自陛下别后行事虽越发老练稳重,但偶有颓唐之色,叫他觉得奇怪。那年深冬他完婚后不久,太子将他从娇妻身侧拽走,两个人一道跑马至京郊碧云寺。当时初雪稍霁,上了山路马蹄下便是厚厚的积雪。道阻难行,太子下了马,拢了拢大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他随行其后,不知道太子何以起兴来此礼佛。
等到了半山腰,天光正好,雪地里映出耀眼光彩。太子朝他招招手,呵着气笑着对他说道:“雪后站在这里向西南望去,那座孤峰因雪白头,只有摩崖石刻显现,是不是形如仙鹤?”
宋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成片积雪中裸露出一层发黑的山体,那方摩崖石刻正缀在顶端犹如鹤之红冠。
太子见他恍然大悟的模样,面露得意:“我所言非虚,是不是?”
宋禹见他一脸顽皮笑意,心中一热,应声道:“多谢殿下赐臣如此奇景,跑马涉雪一遭不虚此行!”
太子扔下两个字“谄媚”,便又提步往山顶去,那里才是碧云寺所在。
碧云寺山门紧闭,只有小沙弥在门前扫雪。见有访客,小沙弥上前合十,因见来人气度高贵扈从颇多,便默默退了去禀报。宋禹听着山中回响的钟声,料定此时是到了僧众参禅的时刻了。他平素最烦在佛前,老祖母过世后他免了此刑,没想到这回要被原本志趣相投的好友拖来受罪,他心里苦哈哈的。没想到知客僧来了后太子放他去休憩,自己随其进了禅房。
那天宋禹等在茶室中,看着北窗斜生的青竹上那一团团皑皑白雪在日头下渐渐融化为水滴落,不知是过了多久。
忽然布帘掀起,他应声站直,看着那身黑色大氅的一角掠出,喜道:“殿下好啦?”
太子放下布帘背手身后,望着他笑了笑:“走吧。”
宋禹觉得那时他的笑意稀薄又疲惫,当时以为是听老和尚们念经听累了,但是回头想想太子面上这样的笑容并非只这一次,但要细论他还在什么时候见过,宋禹又想不起来。
太子有心事,且心事重重。宋禹知道。
万民忧乐俱在心头,想来任谁都不会轻松。
这两年下来宋禹越发钦服太子。今上十九岁即位,太子弱冠之年监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现在太子竭力追寻陛下行踪,或许是担心朝中人心动荡,又或许是国事繁杂万端,他难免感念父亲。
安抚了宋禹叫他好好回家中休息后,嘉德殿中又静了下来。
元頔摇摇头感叹:“若离了宋禹,我着实觉得有些冷清。”边说着他跨出殿门,望着天上溶溶月道,“见他日日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也甚是高兴。”
“那位梦微先生算起来应当是父亲的舅父,听说两个人年龄相仿,想必昔日也是知交。他才会惦记着远去江南寻访故友。”元頔问许培,“这位萧氏长辈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培思忖了一番道:“臣虽曾在裕王府华熙院中当差,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其人其事。只知他年长陛下一些,年幼时即为伯父怀恩公收养,与陛下私交甚密。为人才高桀骜,很早便离京游历不复归来。贞懿太后离世前犹在惦记幼弟。”
“又一个杜博原。”元頔笑了笑。
许培大惊,忙道:“怎会……”
元頔一边向外走一边悠悠道:“我自然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素来激赏的都是这些个不拘流俗的倜傥名士。前半生过腻了算计负累的日子,心里便念着悠游自在。”说到这里元頔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难怪他不喜欢我。”
许培听了这话暗想:哪是因为这个?
可是元頔固执,又道:“他与外祖父不和,不喜欢这样谨饬规整的人。可我是他教养的,他既不喜欢又为什么要这么教我?”
说完这话他伸出两手摊开掌心,右手叠在左手掌中那道虬曲伤痕上,大指相连成禅定印,平复了许久道:“我不必再去想这所以然。”
许培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越发伤心,他忍不住问道:“既有了陛下下落,殿下欲如何?”
元頔的手微颤,一时不语。
许培见状心中暗叹,默默地随他隐入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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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呆的云来阁即“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是他等待和思念的命运
第46章
暮色四合,萧禅师的乌篷船终于晃悠悠地靠了岸。三个人下了船,元猗泽大松一口气,望着水道旁灌木杂草拥簇的一片坍壁道:“实在认不出泓源别墅本来模样了。”
萧禅师将船系到岸边,瞥了他一眼道:“这时候你又横生什么感慨了?走吧,天快黑了。”
董原跟在元猗泽身后随萧禅师一道往宛委山方向去,忍不住问元猗泽:“大家,王浑为人桀傲,更屡有妄议不敬之语,为什么还要跋山涉水去他家宅?”
元猗泽冷哼一声:“他不是最爱品鉴人物?我来请他品鉴品鉴。”
萧禅师听了他这话,停下拨草丛的手转身对他道:“王先生到底是我忘年交,且这次也是拜访故人。”
元猗泽笑了笑:“我自然明白,你且安心。”
萧禅师再三道:“你可不要随意泄了身份,免得横生枝节……”
绕了数条羊肠小道,三个人总算到了宛委山脚下。远远看见灯火亮光,萧禅师喜道:“在呢。”
元猗泽打量着眼前一进的小院,扬眉道:“王元朗家人口这么简单?”
萧禅师一边走一边回道:“他的老妻数年前过世,我正是为了宽慰他才送的宝贝拓片。子女自然另居别处。不晓得他这老翁一个人怎么操持生活。”
正说着远处院落升起袅袅炊烟,散入山霭间融为一体。萧禅师笑道:“如此甚好。”
元猗泽也对上人家里讨口饭吃十分感兴趣,反倒是董原觉得他们二人太过随性,操着心跟上。
等到了院门前,萧禅师扬声唤道:“元郎先生,武进萧维摩冒昧叨扰!”
过了一会儿大门嘎吱开了,萧禅师正欲上前却忽然顿住脚步:“你……”
门缝里探出一个黑瘦的人来,操着不甚流利的官话道:“你们是?”
萧禅师打量着他疑道:“这里可是王浑王元朗住处?”
这人想了想回道:“是的。”
董原上前道:“为何犹疑?”
这人看了看他,忽然睁大了眼睛,不由分说“嘭”得把门关了。
董原愣在当场,假胡子都要气飞了。
萧禅师觉得奇怪,大步上前砰砰砰擂门:“私踞民宅要见官的,还不开门!”
“让开!”元猗泽喝了一声,一脚将厚实的大门踹开,乜了萧禅师一眼,“你同他说什么废话,进去再说。”
未等萧禅师反应他又补道:“放心,王元朗这门我给他补就是。”
三个人闯进去的当口,元猗泽突然斥道:“大胆!”说着便疾步上前一把扣住此人肩胛施力,他手里握着的弩箭应声落地。
萧禅师和董原定睛一瞧,暗道幸亏陛下机敏武艺又好。
这个黑瘦汉子被摁住,急道:“这里没有钱!”
元猗泽直接将他撂倒,嗤笑道:“你还当我们是盗贼不成?王元朗呢!”
董原也捉起手边一把笤帚匆忙拦到元猗泽身前。
元猗泽撇开那把碍事的笤帚道:“这能顶什么用?还没有我的拳头好使。”
董原急道:“大……郎君小心。”
元猗泽颔首:“这人没什么武艺,你不必担心。”正说着话,萧禅师已经院里搜寻了一圈。这里看着倒与几年前无差,王元朗书房里的字迹也是新的,只是这会儿人却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