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丝竹声起,萧禅师闻声搁下酒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笑着说道:“任君差遣。”
元猗泽不答,抬眼望向厅堂之外香风弥漫之处。
六个罗裙佳人蹁跹而来,皆是薄纱覆面看不清容貌,唯身姿窈窕纤腰摇摆惹人注目。
元猗泽瞧着这不过寻常歌舞,倒是不知道崔篪要献什么宝贝。
忽然六个舞女皆从翩翩衣袖中取出一只掌心大的小鼓,玉手轻敲鼓点,伴乐亦换作了琵琶。密如珠玉落盘的琵琶声和鼓声相合,舞女们簇拥到一起飞袖落下花雨,待散开时漫天飞花落地,自地底升起一个鼓台,上面正立着一个身姿袅娜的绝色佳人。
萧禅师“咦”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这里藏着这样的机关。
昔日汉成帝皇后赵飞燕身轻如燕可作掌中舞,眼前这位舞姬亦不遑多让。她身着轻绡面覆薄纱,只见眉如远山眸光若水。脚上未着丝履,足踝皆如凝脂,踏在鼓面上如敲心间。乐声渐快,她回旋轻舞犹如云絮,又似广寒仙子欲乘风而起,在场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一时杯盘之声尽息。
一曲毕,鼓台降下,她亦轻挪莲步翩然跪在了元頔的主座前。
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搅了元頔兴致。
元頔眼风扫了下萧禅师身后,见那人也在注视着此女背影,于是沉声道:“取了面罩。”
此女十分顺从,但是崔篪暗觉得可惜,这么直白岂非少了不少趣味。
待薄纱落下,其后果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
元頔问崔篪:“练了多久了?”
此言一出崔篪同这舞女皆是一僵。崔篪讪笑道:“臣不知。”
“这般舞艺练就不易,倒也值得嘉许。你想要什么?”元頔望向跪着的女子,问道。
“妾……”她踌躇了许久,忽然拜倒泣道,“妾乃罪臣刘诩之女。家父之罪祸及子女,律法森严实无可辩。只是家母病弱幼弟无知,还望殿下网开一面。妾愿以死代之,求殿下成全。”
佳人泣声凄切,却许久不闻回应。她大着胆子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主座之上器宇不凡的东宫,却忽然怔住。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一丝怜惜,叫她瞬间心中一沉。
“刘诩身为一县之令,妻子亦是士族女,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元頔缓缓道,“这鼓上舞要学几年?你如今才多大年纪。”
那女子颤颤道:“殿下明鉴,妾确为刘氏女。只是,只是并非嫡出……”
“送你习此伎人之艺,不知要把你送给什么人,这样的父母你倒十分孝顺。”元頔笑了笑,“实属难得。”
他想了想又道:“你说的刘诩幼子系他正妻所出,虽非一母同胞但你也愿以身代之。”他话锋一转,“可你亦是犯属,又非出嫁女,本来就要问罪,何来以死代之呢?”
“噗嗤”一声萧禅师笑开了,随即又正色道:“巧言令色,伪作纯孝,心思叵测。”
元頔听了点头道:“你为父亲连累,想必也不曾在家中有过关爱,命途为人左右者多些心计也不算错。”
“殿下……”那女子瘫软下来以手撑地苦笑道,“殿下窥破妾的机心,实叫妾无地自容。可诚如殿下所言,妾生即为俎上肉,听任父亲发落。如今生机在前,怎敢不全力一争?”说罢她深深叩首,“求殿下开恩。”
第55章
美人深深俯首,姿态纤弱情亦真切。元頔望着她微微颤动起伏的背脊道:“你既知律法严明,又叫孤如何开恩?”
元頔起身走向她,刘氏女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灯火映照下这位帝胄俊美的面容半明半晦,刘氏女忽然有了些瑟缩。
“你所依恃者为美貌,还有恰到好处的心机。可孤所见丽色无数,你如何觉得孤会为你所迷?”元頔俯视着她缓缓道,“不论你是胜券在握还是破釜沉舟,却一开始便是枉费心机一败涂地。”
此言一出崔篪心惊,刘氏女更是面无血色冷汗涔涔。
萧禅师觉得元頔的怒意来得诡异,却一时摸不清这寻常的一出献美究竟是哪里犯了他的忌讳。但是这甥孙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萧禅师叹了一声,对身后的人道:“清白女儿家,谁甘愿以色侍人?”
他察觉不对,往后一看发觉元猗泽不见了。
元頔抬眼望向萧禅师处,也发现了他身后那人不见了。见此情形他笑了笑,复对刘氏女道:“你起来,不必做此姿态。”
刘氏女艰难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用裙幅遮住了赤足。
元頔对她道:“犯官家眷株连,悉因其受供养得享乐,自然同荣同罪。你虽被父亲指使操此贱役,但肌肤晶莹柔若无骨,想必受养优渥,也是得了好处的。如若饶你此罪,从此簪蒿席草,你可愿意?”
刘氏女踌躇了片刻,随即苦笑道:“回殿下,妾不知。”
“你既负才智美貌,也算难得。在场众人皆是官身,每一个都能保你锦衣玉食。你挑一个。”元頔又道。
萧禅师微微蹙眉,不知元頔为难她作甚。
如今境况虽危急,但刘氏女得了崔篪之命时犹觉得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或可凭风借力扶摇直上。她从前只知太子仁孝,故而用了这番说辞粉饰。不论太子是不是真君子,总该笑纳这份美意,却没想到竟会触怒太子、陷自己于此窘境。她嗫嚅半晌,忽然没了主意。
这时厅堂外起了骚乱,崔篪如蒙大赦赶紧禀明太子亲自出去察看。等他到门外见了护卫拦的人,立时张皇行礼。又想起陛下身上这副打扮正是方才随萧禅师前来那人所著,他马上明白过来方才陛下是仿魏武“捉刀”隐匿身份,怕是将方才宴上的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崔篪一时后悔不迭,故作镇静上前告罪道:“臣治下不严使奸祟横生,辜负皇恩有违圣意,臣万死难赎。”
席上众人都察觉了动静,纷纷离席告罪。
元猗泽踏着方才鼓上舞所遗的一地花瓣进来,正见到元頔站在不远处直直地望着自己。
那位美人被元頔惹得再无自矜之态,如霜打了的新蕊全无艳色,颓然地跪在元頔身侧,连头都不敢抬。
元猗泽走到她面前,见她骨肉匀停、一身肌肤欺霜赛雪,走近了看比方才鼓上起舞更美,心道无怪乎刘诩认定她奇货可居。
等让她抬起头来,元猗泽不由得道:“难怪敢到太子面前,倒确实是绝色。”
刘氏女未曾想到今夜会得见圣颜,一时心中思绪纷乱,但眼神无意间瞥见太子,顿觉寒意彻骨,不敢再生念头。
她听到皇帝的问话:“是谁派你至此?”
萧禅师一听这话,立时明白元猗泽这老小子什么心思,愤愤地灌下了一口酒。
果然刘氏女怯怯回道:“回陛下,妾久居此地修习技艺。听闻家难不敢回府,又得知今夜院中有宴,太子殿下或将驾临,故才冒险一试。”
萧禅师听她答话,心道不好。果然元猗泽远远向他使了个眼色,十分得意。萧禅师扣下酒杯,心道你这么问她她敢说是崔篪指使吗?
元猗泽还似年轻时这般争强好胜,萧禅师自愧不如,起身道:“陛下、殿下,臣不胜酒……”
“梦微先生号为酒痴,何以如此自谦?”元猗泽堵住他的话,对刘氏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妾贱名‘灵雨’。”
元猗泽闻言笑道:“刘诩鼠目寸光,得‘灵雨’而轻慢,只叫你做个舞乐之伎,实属可惜。”
刘灵雨头垂得愈低,不敢过多言语。
“萧维摩。”元猗泽点了萧禅师的名。
萧禅师心道不妙,果然听到元猗泽悠悠道:“此女貌美艺高,实不可多得。朕将她赐予你,如何?”
萧禅师无奈地离席谢恩,想来自己白得一个美人也无甚好说,喊了刘灵雨过来叫她下去换身衣裳。
这场风波似是结束了,元猗泽看着满堂跪拜的人众沉声道:“本朝虽定鼎北方,然宇内无朕长策难及之处。”
众人闻言悚然,皆大呼请罪以头抢地。
元猗泽扫了一眼元頔,与他前后半步离开了。萧禅师也只得带着刘灵雨回去。
应天别院外即是佛塔,此时钟声响起,沉稳悠远。元頔喊住元猗泽,在夜色迷蒙中暗暗笑了,对他道:“父亲怎么来了?”
两人在塔下一片竹林幽影中相对而立,元猗泽道:“你到底大了,都知道要给你送女人。”
元頔嗤笑了一声:“不是被父亲送给康乐县公了吗?父亲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这分明是送给我的。”
元猗泽道:“你不是不要吗?言辞犀利咄咄逼人,倒不知此女如何得罪你了。”
“她的罪过大了。”元頔上前一步,借着月色映照窥向元猗泽,缓缓道,“自恃美貌,骄横自大。”
元猗泽想了想疑道:“她姿态婉媚,倒不像你说的那样。”
元頔凝视着他的面容,背手道:“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崔篪胆大包天,竟敢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江南一地偏安时久,人心还需好好教化。”元猗泽对元頔道,“你无须有何顾忌,此乃元氏天下。”
说罢元猗泽又道:“你的马车在哪儿?”
话音刚落他忽觉手心被人握住,掌心相触十分热烫。
元猗泽一怔,眼神落在与元頔相握的手上。
元頔的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压低了声音问道:“若我当时收下刘女,父亲作何想法?”
元猗泽蹙眉道:“此女献舞,纾难解困为假,攀附贵人为真。虽有可怜之处,但也是小有城府心术不正。我想你倒不至于这么糊涂。”
元頔又道:“若我就是贪恋美色呢?”
元猗泽下意识问道:“你果真喜欢?”
元頔攥紧他的手,沉声道:“自然不会。”
元猗泽见他还握着自己的手,便道:“你可松手了。”
元頔倒很顺从,随即道:“走吧。”
待二人走到车驾前面,听到身后萧禅师的呼唤:“陛下,陛下留步!”
元猗泽看清了气喘吁吁的萧禅师,忍不住打趣道:“刚得一绝色,还不多加温存?”
萧禅师看他一脸玩味,气不打一处来:“你分明使诈才叫我输了这赌局,我不认!”
元猗泽故作冷色道:“萧禅师,这是尊者之赐,同赌约无关。朕说赐给你便赐给你。刘家覆没,此女亦无好下场。你既佛口佛心,这可是积德行善。”
“我不要,若是个脑袋空空的美人倒也无妨,此女我甚是不喜,留给别人去。”
元猗泽颔首:“随你。”说罢便要走。
这时元頔忽对萧禅师道:“是什么赌约?”
萧禅师灵光一闪,立马道:“你父亲与我赌你会不会收下崔篪所进美女。你看你,害我输了。”
他原想着对年轻人使使激将法,却不成想太子的脸色骤变。
“萧禅师!你在胡说什么!”元猗泽怒斥道。
然而为时已晚,元頔顿觉周身生寒。他瞥向元猗泽,却无话可说,转而对萧禅师笑道:“舅公若想赢,这也好办,将她送还与我便是。”说着他大步离去。
正在这时晚风乍起,佛塔檐角的风铃俱响,清脆的铃声入耳,元猗泽却听得心中一阵莫名锐痛。
他对萧禅师狠狠道:“你回去就杀了刘灵雨,别叫我再看见她。”
萧禅师一震,喃喃道:“罪不至此吧……”
元頔走到队伍前面点了一匹马飞奔出去,但他察觉元猗泽追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停住下马了。
元猗泽明白元頔所怨者为何,便解释道:“是萧禅师信口胡说,我与他打赌不过是赌崔篪有没有给你献美罢了。”
元頔听了并未觉得宽心,一种无力的感觉自足下升腾而起,叫他连张嘴说话都觉得乏力。
半晌他扶着马身缓缓道:“父亲为什么会同人做这样的赌?”
“究竟赌的是什么并不重要了,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稍稍将我的可笑痴心放在眼里?”元頔说完这话又是自嘲一笑,“我不该这么说。你我之间,受恩的是我,负疚的是我,痴心妄想更是我。我看着刘灵雨,不免要想起自己。她有多可笑,我便有多可笑。我拿什么去争?”
“父亲的深重恩情我尚且还报不了,我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不能想的做什么?”元頔只觉胸口一窒,他顿了顿,沉声道,“父亲勿以我的失言为意。我此下江南并无他意。宫中你常用物什我一并带来,也不会再探父亲行迹。父亲巡游天下,确实能察各地吏治之弊。”
说罢他又朝元猗泽笑了笑:“若我没猜错,父亲首去燕州,是不是?陶骁的屯垦新策一呈上,我便猜到其中有你的手笔。所谓知子莫若父,子知父亦如此。如今还有梦微先生在。从前翠微小筑时你说你肯定不会结交像我这样的朋友,见了他我是十足信了。父亲能再溯少年时,我也十分乐见。洛京虽大,宫墙太高,所见天地不过那一方,人生一世确有可惜。”
元頔叹了一声:“我是真心的,真心愿你游幸天下畅快自在。”
元頔想,我不可再生妄念,得此镜花水月空欢喜的一瞬,心却痛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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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是来吃醋,没想到是来打赌
第56章
元猗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这一通话,打量着月色下轮廓有些模糊的元頔,不禁道:“旁的倒先不论,我要问问你,要是连你我都不看在眼里不放在心上,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我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