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公子扶苏,他只是元頔。不管后世青史怎生书他,不管“元頔”其人究竟是惹人哀戚还是叫人憎恶,亦或是徒留笑柄。
元頔想,我受上天恩赐已然太多,至此应当无怨尤,纵有抱憾亦是欲念炽盛之故,是我的过、我的罪。
元猗泽抚上他仿佛带泪的笑眼,疑道:“那时你许了什么愿?”
元頔闻言僵住,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而后笑道:“心愿是许与老天听的,不能告诉旁人。”
元猗泽看着他,缓缓道:“你若想哭,并非不能哭。”
元頔望着眼前的手渐渐落下,忍不住自己抹了把眼眶,而后回神道:“只是头发未干,方才落下的水滴罢了。”
元猗泽不再多话,微微点头与他一道走出步幛上了肩舆回驿馆去。
大批人马回到驿馆却未见董原来迎。元猗泽见他白日里就心不在焉,疑心他上了岁数哪里起了病痛却不愿说,便着人去延请山阴名医,决意要给他周身看个仔细。
元頔却以为是自己此前假意威吓了他一番,惹得董原起了心病,于是撇开众人独自去寻董原。
董原刚离王元朗处便听人报说太子来寻,忙绕过后罩房的天井急匆匆地跑来见元頔。
元頔听说他这几日与王元朗交从甚密,忍不住打趣道:“董老,星夜还在同元朗先生讨教养生之道,可有心得相授,我也想听听。”
董原强笑道:“老奴上了年纪,随便听人说说罢了。元朗先生长居山野著书立作,平日无事,自然心宽体健。”
元頔背手不住点头道:“董老操心父亲,难免要费神一些。”
董原恨不能叫殿下噤声,压低了声道:“怎敢说费神,能侍奉陛下是老奴的福分。”
元頔笑开了:“怪不得父亲对你也这么上心,他方才派人去请山阴最有名的杏林圣手,说是要给你好好瞧瞧。”
董原一听奇道:“为何?老奴亦通医道,知道自己并无哪处有恙啊。”
元頔凑近了打量董原的神色,沉声道:“董老不会计较我那日的话吧?”
董原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元頔指的意思,忙不迭摇头道:“殿下哪里的话?”
元頔展颜道:“董老看着我长大,父亲之下便是最疼我。我若偶有失言,也请切勿放在心上。”
董原闻言要跪,元頔拦住他:“叫父亲看见了又要怪罪我。待会儿大夫来了,董老不妨叫他好好看个透彻,也好叫父亲安心。你伴在他身侧三十余年,是少有的让他挂心的人了,多多保重既为己身也是为了他。”
董原应道:“老奴省的。”想罢他又失笑道,“陛下也是,这个年纪了还是喜欢同人赌气。我方才从王元朗处过来,他没少因为刘灵雨长吁短叹。”
元頔笑道:“如此佳人,何以惹他长吁短叹?红袖添香实乃人间乐事。况且收留此女也算王元朗功德一件。来日与他相熟的名士子弟哪个有意的,便给刘灵雨一个归宿,何乐不为?”说罢他转了转心念,状似无意道,“若说王元朗养生得宜、寿高体健,却还比不上昔日知玄国师……”
董原敛了笑意,元頔便觉不对,继续道:“他一去无踪,可是步了仙道?”
董原退身道:“皆为凡夫俗子生就的肉体凡胎,何来仙道一说。老奴去陛下处侍奉……”
元頔移身拦住他,悠悠道:“方才我说错了,知玄国师之号早已为父亲所废。宣素其人昔日受宠于御前。南征之役董老为监军,是为圣人使者,他则受命一同前往,想来是对那长生仙方志在必得,何以后来再无消息?”
董原实在不解今日太子殿下何以忽然问起宣素这个人,便道:“他实为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炼丹数年不成本已起了遁逃之心,便假托为圣人求取仙方之名趁机逃走了。”
董原这话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元頔旋即问道:“以父亲之精明,不可能不彻查宣素来历。他既号百岁老人,去今日不远,那应当是一一查证过的,怎么会为他诓骗数载?难道说其人美貌过人,以色侍君蛊惑君上?”
“殿下慎言!”董原忙打住他的话,心道难怪问这一通,原来是在此处等着。董原轻咳了两声道:“陛下圣明……”说到这儿他也有些羞赧,实在是熙宁帝此前确实犯过糊涂,但却不至于同一个妖道搅合到一起。
“宣素有些异能,行的却是邪道。不瞒殿下,他心有不轨欲夺我军权,为我所察后先斩后奏。”
这倒是同父亲说的对上了,元頔想此前父亲应有觉察,这才予了董原先斩后奏之权。想到他一脸嫌恶地说“老不死”,元頔不禁失笑,对董原道:“知道了,董老去吧。”
看董原如蒙大赦一般告退,元頔直觉昔日南蛮之役应当有些隐情。只是此战实为国主黩武,连史官亦难曲笔为之遮掩,更为天下诸儒诟病,实不必再多提。想到这里元頔准备回去,正在这时忽听闻远处一声女子尖叫,不必想便知是刘灵雨的惊呼。
护卫们闻声齐动,元頔嘱咐心腹近卫尉迟光:“警惕宵小。”
待察看了方知,竟是王元朗的仆人阿空趁夜闯入了刘灵雨的小屋欲行不轨。得报的元頔正在整理案头文书,一时哭笑不得,随意道:“此奴虽属王氏,却是在圣驾之侧行淫,实为大不敬之罪,当循国法流二千五百里。至于刘女,留之恐再生乱,送吴兴教坊。”
话毕他又道:“将此情形和我的话报与陛下,悉听圣裁。”
尉迟光领命退下,却不想不一会儿元猗泽的正房中竟也有了争执。
原来萧禅师自温泉回来便听说阿空对刘灵雨不轨一事,也知道了元猗泽的裁决——竟要流放阿空、处死刘灵雨,一时惊诧不已。刘灵雨哭哭啼啼不愿就死,萧禅师拽上她要见元猗泽。
待元頔赶到正房中厅时,只见屋内陈设碎裂一地,想来多是元猗泽气怒之下扫落的。刘灵雨跌在萧禅师脚边抽泣,萧禅师全然不惧元猗泽的怒气,扶她起来道:“你平白说人着意引诱,她为何不来引诱你,引诱太子,引诱我,甚至引诱王元朗,非要引诱个脑袋空空的下奴?”
元猗泽直直望向瑟缩的刘灵雨,沉声道:“此女多生事端,留不得。萧禅师,我平日以友相待,你却不要真的忘了君臣之分。”
萧禅师冷笑道:“我怎敢真的忘了?毕竟生死俱在圣裁,你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杀千人万人,夷族屠城不在话下。”
“放肆!”元頔斥道,“圣驾之前慎言。”
萧禅师转向他道:“太子殿下,往昔你年纪小说不上话,他也不会听。可如今你大了,亦负监国之任,你倒说说刘灵雨该不该杀?”
元頔蹙眉道:“你何以因此女忤逆圣心?”
“忤逆圣心?”萧禅师哈哈大笑,“一个刘灵雨确实算不得什么,可若是千万个刘灵雨呢?她确是罪眷,依律当连坐,已经算偷生了几日。但我就是见不得皇帝随意杀人。既然将她赐给我,又送与了王元朗,你又凭什么非要杀她?我原以为你这些年修身养性,早已敛了杀戮之心。”他转而又对元頔道,“你若一味阿附君父,怎对得起朝野上下众望所期?”
“萧禅师!”元猗泽大步向前狠狠将他击倒在地,一击之下还不解气,又是一脚直直踏在他胸前,惹得萧禅师当场呕出一口血。
元猗泽冷冷地俯视着萧禅师道:“你方才那句话,我便是将你凌迟处死也不怕对不起萧氏祖宗。”
“不错,你萧禅师菩萨心肠怜爱众生,我元猗泽嗜杀好武暴戾成性。可你不要忘了,若非有我,你比之她还不如。她便是落了贱籍入教坊,或许还有命在。你萧禅师呢?若不是我得继大宝,你焉有康乐可言?你哪来的悠哉日子?一群酸儒捧你为先生,交游甚密以你为尊,你便真的以为是自己才气纵横叫人叹服?萧禅师,这一切只因为你姓萧,是贞懿太后族亲,是朕母家的子弟!”
“你得了这样的便宜而不自知就算了,竟敢在我面前挑拨太子,你是生了几个脑袋?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要不是我这一路杀了那么多人,你早作了别人的刀下之魂。你弃之不顾坐视不理的萧氏合族,也不知几时为谁戮尽。萧禅师,你该死!”元猗泽瞥向倒在他一旁身若抖筛的刘灵雨,冷声道,“怪他带你来吧,听了这么多话你不死也得死了。”
刘灵雨猛地一震,泪涟涟地抬头望向他。
元猗泽面上已消了怒意,眸光如星扫了她一眼,随即拂袖离开。
第60章
夜幕深沉,元猗泽点齐了人马便要外出,元頔同董原急急追上。在驿馆门口元猗泽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挥鞭直指元頔。董原见状不好,连忙上前劝道:“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元猗泽的目光移向他,沉声道:“你不必跟来。”说完便扬鞭而去。
元頔亦命护卫取马,董原不禁道:“陛下恐会迁怒,殿下不妨稍待。”
元頔摇摇头:“我不放心。这里还须董老料理,有劳。”
董原看着他飞身上马迅疾奔出的身影,不由得微叹一声。
元猗泽驰马纵横,显然对周遭地形十分熟悉。护卫们紧缀其后,一路上风尘飞扬。
有人报与元猗泽:“太子殿下来随。”
元猗泽勒马回身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道:“你来做甚?”
元頔奔至他身前,笑道:“父亲有此兴致星夜跑马,儿臣自当相随。”
元猗泽注视了他片刻而后道:“山阴多水道,地形破碎,并不是跑马的好地方。”
元頔顺势道:“父亲若想散心,那便坐船?”
“谁说我想散心?”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这么追来,叫人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元頔不假思索:“难道不是?”
元猗泽沉声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话虽这么说,语气却不曾有什么责备的意味。元頔心喜,忙叫人去准备。不多时二人便上了一艘华灯如白昼的船舫,漂荡在静谧的若耶溪上。
若是白天到此,则两岸青碧滴绿万山苍翠直如画境。元猗泽与元頔同坐在船舱内,借着船上灯火眺望一路幽深山色。
“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如此说来倒觉得我们这样的游人扰了此处清净。”元頔倚在窗边缓缓道。
元猗泽道:“人本寄生于天地,实为沧海之一粟,这是自然的。”
元頔凝视着眼前这人沉静的侧脸,实琢磨不透他的心。
见元頔有些失神,元猗泽把玩着茶盏微一抬眼,冷声道:“我说这样的话叫你意外吗?”
听元猗泽这么问,元頔也便颔首应道:“有些意外。父亲是人间帝王,富有万方,眼前所见山川俱是你的。”
元猗泽笑了笑,绝艳眉目在灯火下越发熠熠生辉:“将来便是你的。”
元頔微一踌躇,元猗泽并未叫他为难,又道:“你不必申明心迹。”
元頔点头。两人相对而坐,目光触及后又各自移开,转而望向窗外。
这时水面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漂荡四散,如满天星子映入河中。
“这里为什么会有人放河灯?”元頔支颐望向那些闪烁的光点,忽觉得有些刺目。
“时近端午,出嫁女皆归宁,想来是一同到河边放灯祈愿吧。”元猗泽想起当初在晖县同元頔放灯的情形,他也知道元頔去往长桥是系同心结。彼时他对元頔的痴意感到不解,现在却总是心生叹息。
元頔默了默,终于忍不住道:“那时候我望着莲灯随流水而去,近乎以为自己的心愿要成了。”
“可后来我明白了,囚禁与伤害怎么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元頔垂眸轻叹道,“尤其是你。”
他的父亲是人间帝王,不仅富有万方,更是天下至尊。熙宁帝会自陈己过,却不会真的认错。他或有悔,但绝不会认罪。世间诽谤之语他不予理会,更不可能因言生愧。霸道桀骜秉性骄傲,这是熙宁帝是元猗泽。而他元頔,竟狂悖至此,想折其羽翼禁锢深宫,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亦是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人敢这样对待元猗泽,元猗泽也不会容许任何人这样对待他。
元頔想,他要的是无拘束的自在,求长生正是为肉身之无拘束。当年他避居御苑,或许也是为了任性而为。元頔之触逆鳞者,非悖伦之畸恋,实为心起禁锢之意妄想执其如掌中物。想来自己真是可笑得很。
可纵是这样,父亲还是纵容了他,饶恕了他,原谅了他。
元頔有些颓然,低低道:“我何德何能?”
“元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元頔抬眼望向元猗泽,而后笑了笑:“心有所爱,自然希望其人以爱相报。时至今日,我仍持此虚妄念想,恐难舍终生,却没什么不好的。”他无酒而自醉,喃喃道,“若无欲念,倒是徒往红尘一遭,岂非了无生趣?”
说罢,他又问元猗泽:“父亲想要什么呢?”
元猗泽眼前闪过许多,最终定格眼前这个青年的脸上,缓缓道:“我要交给祖宗社稷一位可堪大任的储君。”
元頔微怔,而后垂泪于睫,半晌沉声道:“好。”
不久之后窗外浮灯尽散,元頔拨了拨手边的垂蔓道:“不知几家心愿能圆。虽世上多有不美满,但总有一些能如愿。”
“许灼其人父亲可还记得?”他问道。
元猗泽点点头:“如何?”
“她上书陈情,欲入宫为文学,我准了。她确实很好,才貌性情俱是上乘,到底是在大儒许崇身侧长大的。”元頔忖度了一番,却终究不愿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