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十多年太子,若还做不好那也不必做了。”元猗泽打住他,“将我的笔记取来,我看看那时我都写些什么。”
折腾了一下屋里总算有书案了,元頔亲去取了元猗泽那本阅宝笔记呈到他案前,还带来了元猗泽过去惯用的水晶镜片。元猗泽看到扉页题字处盖了“嘉润”私印,手微微一顿。
元頔自然察觉了他的动作,笑道:“我知道此印原藏绿绮琴身中,也知道它为姣姣乳母夹带而出,更知道你给元灏的手谕附了此印。”
“父亲信任我,我不敢有负。元灏、陆萍君者悉从圣命,俱是忠心耿耿,我心如明镜。只是那时候……”元頔轻轻摇了摇头撇开那些过往深入骨髓的纠缠与痛楚,转而道,“我见你落款‘嘉润’,把玩此印的时候无意盖了一个。”
说到这里元頔犹豫半晌道:“此印我忘了带来了。”
元猗泽点点头:“无妨,这是你母亲为我刻的,我亲提的字,以往我夫妻二人互提书画的时候会用。”
元頔“嗯”了一声旋即要告退,元猗泽喊住他道:“等等,你手心里的伤是怎么回事?”
元頔心头一颤,强笑道:“试用弩器的时候不小心……”
“手摊开。”元猗泽捉了他的手心打量了一番,蹙眉道,“太医院全是废物不成?这伤分明溃烂过,一点皮肉伤他们都治不好了?”
元頔微蜷了蜷手心,随即伸展开,缓缓道:“不怪他们,是我不曾留心,沾了水吧。”
元猗泽觉得这道伤疤落在元頔的掌心十分碍眼,沉声道:“有什么法子可消去,你每日都能得见这处疤,岂不难受?”
元頔注视着父亲的发顶道:“是挺难受的,但是习惯了。”说罢元頔收回手,握拢了掌心道,“这道疤恍若是我的一部分。”
元猗泽在元頔离开后翻开自己的手迹。那段时间他长居琳琅华轩,笔下每一处停顿都能想起元頔——想起元頔如何痴狂,如何不驯,如何自轻自贱,又如何作出一副情深一片。
许久他合上笔记,缓缓地叹了一声。
-------
“你不知道~~”
踹小动物是不对的,众所周知爹脾气很差
第58章
因为元頔此来将驿馆的驿丁驱尽,最后还是萧禅师从王元朗口中得知附近不远处有一眼温泉,大呼为时不晚,拉着元猗泽和元頔同去。
元猗泽不置可否,元頔心念顿生,打量着如无萧禅师在恐父亲未必愿同行,便决定携萧禅师一道,由此欣然吩咐了下去。
萧禅师之所以热衷泡汤,盖因此前受伤,这些日子雨势频繁难免起了骨刺之痛。元猗泽看在眼里,等三人下了水萧禅师舒坦得长吁一声后便忍不住道:“伤筋动骨难免有遗症,你要不要回洛京好好调理调理?”
这眼温泉隐于成片竹海之中,堆石为池,热气蒸腾白雾氤氲。萧禅师觑了眼伏在一方光滑的大石上低叹道:“无事无事,等你们走了我在这里住下,呆个几个月。”
说罢他扭头道:“上回说好的,太子成婚要邀我回京。”
元頔原在阖目养神,听闻此言睁开眼,望见头顶悬月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不做声。
“你们皆不做声,想来是懒得理会我这破落亲戚。”萧禅师唱作俱佳,差点要呜呜咽咽起来。
元猗泽撑在池边悠悠道:“要我同太子亲邀,你的面子倒是极大。”
萧禅师回身望向对面的父子二人,见他二人有些挂相,月色下都是清泠的模样,忍不住感慨:“现在想来我若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就好了,能支撑门庭、能为父解忧,将来也能送我一程。”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我这样的性子哪能教好孩子,父子反目倒是有的,平白添了许多烦恼,罢了罢了。”
元猗泽知道他心无定性全是胡想,本不想理会他。元頔却道:“舅公心无挂碍自在潇洒,并无不好。”
竹影婆娑,风起有簌簌声。他拨了拨水面,对萧禅师笑道:“人间真味莫不在‘随心’二字。”
萧禅师观他情态,心里暗想:小太子这般大好年华大权在握,哪有他这样轻易好当的储君?可他何以还一副心事重重怅然若失的模样,果真是“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想罢,萧禅师应道:“正是。挣脱物欲情欲者,少矣。”
说到这里他总觉得不甚轻松,忍不住要插科打诨,便闹着要给元猗泽松松背。
元猗泽见他欺身过来,甩手道:“那是董原的活。”
“可他现下不在啊。”萧禅师恣意笑道,“来来来,莫与我客气。”说着他拍拍元猗泽的肩,“臣子侍奉陛下也是应当的嘛!”
元猗泽心道你哪有这么好心,指着元頔道:“那你侍奉他去。”
萧禅师吹胡子瞪眼:“小太子可是我甥孙。”
元猗泽不管:“无妨无妨,他一路赶来累极了,好歹也是为你的安危奔走,你做长辈的关心下晚辈也是应当。”
萧禅师想想也对,于是便对元頔伸出魔爪:“好甥孙,来试试我的独门手艺。”
元頔看他胁下有新伤,问道:“可是那姚笠所为?”
萧禅师一顿,低头瞧了眼道:“是呢!跌在一块锐石旁,还好没戳穿我心肺。”
“此贼背负数条人命,亦非什么首脑人物,即日处决了,也就几个时辰前的事吧。”元頔缓缓道。
萧禅师闻言跌回水中,半晌叹了叹:“罢了,姚花姑纵怪我也没法子。”
这么一打岔萧禅师没了兴致,恹恹地泡在水里。
元猗泽乜了元頔一眼,正与他相对。元頔笑着跨到他身边,沉声道:“我给父亲揉揉肩背吧。”
大概是在温泉中蒸久了,元猗泽周身凝着水汽,鬓发微湿肌肤如玉,比平时多添几分柔意。
见他欺近,元猗泽挑眉道:“你哪会这个?”
元頔想了想:“军中见过骨科大夫接骨,那些断手断脚卸了胳膊的,几番摆弄就好了。大体不差什么吧。”
“军中?”萧禅师在一旁听到这个话,先是噗嗤一笑,随即问道,“太子还去过军中?”
元猗泽伏在池边懒懒道:“送他去陶骁那儿呆过半年,那时他还小,对陶云驰十分仰慕。”
他伸展背脊,元頔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游走停留,倒有那么些意思。
元猗泽喟叹一声:“还是吾儿最好。”
元頔顿了顿,随后捏住他颈间软肉。元猗泽颤了颤躲开,元頔却起了玩心,偏往他痒处搔。
元猗泽猛地一拍水面,喝道:“放肆!”
元頔一怔,但随即笑道:“父亲怎么了?”
萧禅师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元猗泽不说话,元頔便道:“是儿臣的错,父亲不耐…”
“住口!”元猗泽哪会承认自己有地方怕痒,喝止了他,而后取了岸上摆放的蔗浆喝了几口。
萧禅师蹙眉道:“这种甜饮也就小儿喝得下了,为什么不让人送酒来?”
元猗泽瞥他一眼:“怕你喝醉溺死在这池里。”
萧禅师冷哼一声:“分明是你馋嘴了,知江南蔗甜,非要喝这种东西。”
说罢他朝元頔招招手:“好甥孙,你要劝劝你父亲。须知生年不满百,其他都好说。什么须发尽白啊胯下疲软了,这些都还是小事,忍忍就过去了。唯齿摇一桩不行,什么都吃不了了,那可真是惨绝人寰。”
说着他心念一动,忽瞥向元頔身下。温泉水虽清,但夜里也看不大真切,他模模糊糊瞧上一眼,嘉许道:“不错,太子貌雄伟,到底不像我们这些老朽了。”
元頔哭笑不得,有些局促地回道:“舅公谬赞了。”
萧禅师摇摇头:“认真的,你正是壮年,乃胯下最英伟的时候。破身了吗?”
元猗泽听不下去了,冷冷道:“你在胡说什么?”
萧禅师奇道:“你昔日也甚迷道法,难道不知童子身的妙处?存精元是固本利身的好法子…”
“你同王浑去论这些,我不要听。”元猗泽打住他,“也不要在元頔面前胡言乱语。”
萧禅师冷笑道:“如今你倒是幡然悔悟了,你执迷的时候可没人及得上你。”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说来我也是好奇,那年征南蛮,你到底得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得,由此大彻大悟了?”
元頔见他话锋一转松了口气,下意识离萧禅师远了点。
昔日征南之役,朝中多有议论。当时元頔为舞勺之年,虽年幼但为帝王爱重。见熙宁帝朕意已决,众卿便进言东宫,寄望他能劝说君父。
元頔也不甚理解父亲,分明是未及而立的年轻英主,何以要以不驯之名发兵南境,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所谓“长生仙方”。但是父亲一意孤行,还为此斥责了他。
当时宫中幸臣为方士宣素,号为百岁老人,人却是乌发红颜十分美貌。受宣素蛊惑,熙宁帝大动兵戈,以心腹董原为监军一路南下去寻长生之秘。元頔记得此去宣素其人便消失无迹,宫中观宇也被拆尽,未知其中是何隐秘。
元猗泽显然不愿多说,随意道:“妖道而已,为董原所诛。”
萧禅师十分好奇:“所以所谓百岁不老是假的?传闻他貌若天人啊。”
元猗泽想起了什么,厌恶地蹙眉道:“老不死罢了,别提了。”
如今想来,那个方士宣素确实是个美人。元頔想起他进出所伴侍女如云,不知道背地里都行些什么淫邪伎俩。思及此处元頔福至心灵,不由得望向元猗泽。
两个人目光相对,元猗泽坐直了道:“你在想什么?”语气有些生硬。
元頔摇摇头:“没想什么。”
元猗泽展臂看了看泡皱的手心,发话道:“泡得差不多了,我走了。”
萧禅师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对元頔道:“好甥孙,给我送些酒来。我要泡一会儿。”
元猗泽起身裹了松软干巾,又对元頔道:“酒给他送,再吩咐些人守在近处,防他喝醉了呛死在此处。”说罢他又对着池里的萧禅师道,“我对你多好。”
“我不要,谁要人盯着泡汤?”
元猗泽全然不顾萧禅师的怒吼,同元頔一前一后走入沿路步障。
晚风和畅,两个人趿着木屐款步在青石板路上。
夜来暗送花香,元頔望着元猗泽长发飘散的背影,趋步向前走近。元猗泽侧身问他:“几时启程回京?”
元頔盯着脚下石板的纹路缓缓道:“未定。许培还在路上。”
元猗泽笑道:“何时有了主子等奴婢的道理?”不待元頔回话,他轻叹了一声,“你啊…”
元頔心头随这叹息一颤,而后他唇角微扬问道:“我如何?”
元猗泽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停下脚步端详着眼前的青年。元頔的神情来不及掩藏,眼中分明是涩意。元猗泽不禁道:“为什么不肯听阿耶的话?”
有不曾拭干的水珠自元頔发间滑落,掠过他长眉秀目,恍若泪滴。元猗泽注视着他的眉目渐近,直到唇上留下润泽温暖的触感。
元頔想,今夜一切恰到好处,他得以以吻封缄,再不要听那两片唇瓣间漫不经心的伤情话语。
我为什么不肯听话?
因为我心不由己,却甘之如饴。
第59章
步幛屏开周遭一切人事,悄寂安宁。元猗泽不设防受了一个吻,眼神中不免讶异。元頔睁开眼睛正见到他这样的神情,笑了笑道:“走吧。”
元猗泽点头,走了几步他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暮影道:“昔日始皇上会稽、祭大禹,而后立石颂德,何曾想过秦二世而亡?”
“若扶苏尚在,不至于此。”元頔应道。
元猗泽款步于石道,缓缓道:“你若为扶苏,矫旨至,你会不会受?”
元頔任风拂过沾染湿意的长发,敛袖道:“扶苏心境我无从知晓,当此时或许君命难违,只得颈血相报。可如果是元頔受诏……”他顿了顿,沉声道,“我不会轻易受死的。便是死,我也定会来见你一面。”
元猗泽忍不住蹙眉道:“你不必多想,我并无他意。”
元頔颔首:“君在上,雷霆雨露悉为恩赐。何况你还是予我骨血的父亲。当年公子扶苏也是此想吧?可我与他有一点不同,死虽甘愿,却总想能与君一别,不然难免是桩缺憾……”
“不要再说了。”元猗泽打断他的话,注视着他道,“我若要杀你,长春别苑那次便不会饶过你了。”
元頔听他提起那一夜,心中有些意外,却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元猗泽叹了一声:“你如今想明白了多少?”
元頔微笑道:“有悔之不及处,亦有矢志不移处。父亲对我确实是好耐心,能如此不厌其烦地予我退路,劝我反复思量。可我觉得并不需要了。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会因何事迷茫不解?”
他望向元猗泽,眼神专注。
元猗泽倒是认真思忖了起来,而后道:“太久了,并不太记得。外朝事繁,算是一桩烦恼吧。内朝大概就是春郎体弱,承昏殿延医不曾停歇。”
“可会为情爱烦扰?”元頔又问。
元猗泽不禁蹙眉道:“怎么会?”
元頔笑道:“那便是了。”
“往昔我或许心性未定,做了叫我追悔莫及的事,如今不忍回顾。可向前看,我心志弥坚,自有不可回转的意念。纵有烧手之患,纵有燃尽之期,那便等着那一日吧,何必非要扑灭心火?父亲,你恕我这一回了,是不是?”元頔的话中有些欢欣的意味,还在回味方才那个匆匆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