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元頔眼前渐暗的时候,脖颈上骇人的压力消失了,他随即重重倒在床榻上。模糊的意识里他看到元猗泽起身,看到他拽下纱帘一角披上身,看到他举起一柄宫灯狠狠砸向镜面的屏风。
镜子碎裂的声响巨大,屋外有人闻声示警。元猗泽恍若未闻,举着那铜制宫灯一面一面地砸碎了四周的镜子。元頔听到许培焦急的呼唤,但他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正在这时元猗泽回头,他的面上被迸溅出的碎片割出血痕,远观犹如血泪,缓缓地自眼下一路流淌。
元頔嘶哑着出声道:“小心脚下……”
元猗泽掷下宫灯,一步一步走向他。元頔忍不住涌出泪不住摇头,却看着他踏着一地残碎逐渐向自己走来。
冒死闯进来的许培一眼便看到满地璀璨的碎镜片,而皇帝背身向他,身上只披着一片迤至脚踝的薄纱,底端染了血迹红得他惊心。
听到许培进来的声响,元猗泽沉声道:“当年朕将你与他的时候说过什么?”
许培猛地跪下叩头:“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陛下宽宥殿下!陛下开恩!”
元猗泽一把将怔住的元頔拽起,拂开他额前的湿发缓缓道:“朕对你说过,大皇子是朕第一子,是朕心爱的宁馨儿。你既为他大伴……”
“奴万死难赎,奴有负圣恩,奴该千刀万剐!求陛下开恩宽恕殿下,殿下赤诚……”许培膝行向元猗泽,被一路碎片扎得生疼,拖着一片血迹跪到元猗泽身前以头抢地,不住道,“是我等劝谏不力,是我等妨主!”
“赤诚?”元猗泽对元頔笑道,“那岂不是朕负了这赤诚心意?朕该成全他,是不是?”
元頔也笑了,嘶声道:“许培,你是要气死我?”他瘫软着身体被元猗泽拽在半空中,垂眸对地上的许培道,“你去取干净的衣物来,还有伤药。”
许培抬起头望着两个主子的情形,神情踟蹰却也不敢不从,渐渐退行往后。
元猗泽朗声大笑而后道:“这阉奴还想活?”
许培闻言一惊,随后定了定神重又趋步回元猗泽身前,拜道:“奴请为主上更衣。”
元頔按住元猗泽的手喃喃道:“许培不能死,纵是我死也请留他一命。”
元猗泽蹙眉道:“你果真是糊涂了。”
元頔微微摇头说道:“许培无法,他只能听命于我。错不在他,在我……”他说到此处眼前一黑,强撑着续道,“错在我,在我……”话音未落元頔便晕厥了过去。
元猗泽放下他,许培抬眼大骇,只见元頔身下大片殷红,颈间又有两枚指痕,只怕方才差点便被皇帝掐死了。
当此时许培只能上前护道:“奴死不足惜,还请陛下允奴先为陛下和殿下更衣施药,求陛下开恩!”
元猗泽亦坐到一旁,拂去面上血痕一言不发。
许培见他无甚反应,不知该进该退。
半晌元猗泽低着头缓缓道:“去吧,我不会杀他。”
许培叩了叩头却步急急离开。元猗泽侧身瞥向合目沉静的元頔,伸手够了够他的额头,掌中发热,想是他受伤所致。
元猗泽抬头望了望顶上映出的自己和元頔,颓然地合上了眼睛。
第17章
依稀记得这会儿是夏日,但是元頔醒来惺忪着眼往外走的时候见到院中垂丝海棠开得正艳。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侧身望去,是许培带着一群小内侍来伺候他洗漱了。
元頔觉得自己有件事要同许培说,可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于是先紧着许培他们伺候自己洗漱更衣。等到那身骑装呈上,元頔瞧了眼奇道:“这不是……”他刚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许培笑着应道:“殿下真是洛京最俊美的少年。”说着便给他换上骑装。
元頔摩挲着腰间的蹀躞带问道:“今日要去哪儿?”
许培给他扣上紫金发冠,讶道:“殿下忘了吗?今日是花神娘娘诞辰,长林苑有马球赛,咱们的新昌公主可是队长呢!殿下答应了要去开球的。”
元頔想起来,喃喃道:“是有这回事……夭夭过去了没有?”
许培低头给他整理衣带,回道:“大公主一早就带着四皇子和明康公主去了,秉了陛下得了应准才去的,说明康公主长久养在深宫,需多走动走动。”
元頔摆摆手示意已经好了,而后提步往外走:“兕儿体弱,马球场上喧闹,惊到她该如何是好?”
许培连忙追上去道:“殿下宽心,宫人们自会照应好。如若殿下挂心,我们现下便往长林苑去?”
元頔思忖了下:“也好,开球是巳时正?”他顿住脚步,望着前方回廊上低头趋步的宫人们,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但他一时又想不起什么,便先出嘉德殿过长林门,上了马一路踏向长林苑。
春光正好,一路飞花缭乱烟柳招摇。元頔一马当先越出一众护卫,这时听到远处有人高喊:“殿下!”
元頔勒缰回望,展颜道:“小宋!”
来人骑青马踏粉靴玉面花颜,正是元頔的伴读宋禹。只见他踩着马镫立身张手道:“殿下,我厉不厉害?”
元頔见状忍俊不禁,扬鞭道:“小心摔破了头!”
正在这时宋禹“呀”了一声砰得坐下,惊得坐骑长嘶一声,随即便听到他怒吼:“何人暗算?”
从他身后跃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戴金冠衣雪青形容秀致,驭马的姿态又十分英挺,停到宋禹面前嗤笑道:“这点本事便在殿下面前炫耀了?”
元頔一见来人便下意识道:“你也来了,今日夭夭可是要大出风头……”他说到这里又想起道徽还不曾出降,眼前这人也还不是道徽的驸马,自己倒喊破了道徽的小字。
只是陆萍君为人机敏,听了这话只作不知,下马笑道:“拜见殿下。”他一下马宋禹才后知后觉跟着下了马。
陆萍君是原西北总督陆旭之孙,其伯父陆恺任虎贲军都指挥使,掌管皇城卫戍,简在帝心深为重用,因此陆萍君本人也与太子颇为熟稔。
元頔免了他们的礼,三人皆为家中姊妹相邀前往助阵,所以心境与平时不同,少了些君臣之隔,倒是暗暗较起劲来。
宋禹不住夸自家妹妹宋璇美貌又兼身手了得,简直能文能武。陆萍君听他一路吹嘘,忍不住朝元頔打量。
元頔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打量自己,便稍落了些速度与他们并骑,随即同陆萍君四目相对。陆萍君见元頔似笑非笑,便不敢再随意揣测。
三个少年相谈甚欢到了长林苑,只见门前车马喧嚣人流如织,洛京高门贵胄齐聚。但到了东宫驾临的时候,长林苑令早得了消息立门恭候,众子弟也列队在门前相迎,大家纷纷行礼给元頔让路。
宋禹和陆萍君退到自家那里,元頔一边免礼一边跨入大门,迎门便有一个小女孩撞上他的腿,普天之下也就一个这样的小小姑娘有胆子了。元頔弯腰抱起这个粉团问她:“阿姊呢?”
小小的元净徽捏着元頔的手腕附耳道:“四哥方才非要骑秦哥哥的烈马,摔下来了……”
元頔闻言一边抱着她往里一边唤长林苑令:“四皇子如何?”
元净徽拉拉元頔的衣扣道:“没有事呢,被阿姊接住了。”
元頔看着小妹扑闪着眼睛望着自己,就知道他那一双弟妹派这最小的来迎所为何事,无非是想让他看在小妹的面上不与他们多作计较。想罢元頔按捺了脾气,转头想起小妹口中所说“秦哥哥”应当就是陈州刺史秦广深之子秦复。此子后来淫掳妇人被判流刑,可不是什么好人。想到这里元頔对元净徽道:“你只两个哥哥,四哥同我,公主之尊不能唤别人哥哥。”
元净徽想了想:“那崔哥哥我不喊,宋哥哥我也不喊了?都不喊了?”
元頔往后看了看在一旁敛袖侍立乖顺的宋禹道:“一个都不许喊,崔家的也不许。”
元净徽“哦”了一声,随即问道:“那我该喊他们什么?”
元頔想了想道:“卿即可,这个字学过了吧?”
不到五岁的元净徽抻着胖胖的手指在他胸口开始比划起来,等她写完,元頔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兕儿真聪明。”
等元頔抱着元净徽穿过长林苑缤纷灿烂的花桥,只见一个骑装少女坐在金鞍玉骢上候在花桥尽头,见到元頔出现便扬着金鞭唤道:“太子哥哥!”
元頔怀里的元净徽也伸长了手臂扑腾道:“阿姊!”
眼前这个明媚张扬的少女红衣猎猎珠冠璀璨,玉带金鞭煊赫非常,正是大皇女新昌公主元道徽。
她生得极美,笑起来神采飞扬。正在这时元頔听到身旁有人道:“广阳王到了!”
元頔微怔,放下元净徽任她扑向元道徽,回头向来时的花桥望去。
在柳丝花影被春风招弄摇曳时,一匹缠着绣锦的斑斓神骏疾驰而出,直冲到他面前卷起满地落英。
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元頔的视线逐渐模糊,他问自己“广阳王是谁”,他想看清来人的面目。正在这焦急之际耳畔又传来急切的吼声“太子快让”,随即寒光自眼前掠过……
元頔心道不对,那时他骑的是汗血宝马。现在我们明明是在长林苑,夭夭还在等我开球。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情种?”那人坐在马上俯身对自己说道。
元頔听了这话一震,颤声道:“你是广阳王元猗泽,你不是……”
他始终吐不出那几个字,心神撕扯五内俱焚,忽然眼前一黑便听到许培的声音焦急呼唤:“殿下!殿下!”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双目红肿的许培。
元頔望着他缓缓道:“大伴,我梦到广阳王了……”
许培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广阳王”乃陛下践祚前的封号,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他怔愣之际,元頔又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此刻清风拂来闲庭花落,仿佛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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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想遇见少年时的爸爸,但他遇不到
第18章
消夏宜食冰。元道徽坐在荷塘前捧了一碗冰碗,银勺搁在指尖久久不动,望着眼前一片半阖的残荷发呆。
陆萍君回公主府听下人回报后便往荷塘去寻她,正见到妻子这副情形,便上前取走了她手里化了大半的冰碗叫人端走,蹲身握住元道徽的手道:“怎么啦?”
元道徽抬眼望向他,踌躇了一会儿方道:“自父皇谒泰陵归京至今近三个月了,因抱病的缘故,我始终不曾与父皇相见……”
陆萍君垂眸抚着她冰凉的指尖道:“太医院每日请脉,陛下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罢了。”
元道徽抽出手,陆萍君的目光顺势上移,见到她忖度中带着丝冷意的目光,竟同陛下有六七分相似。
“那日我出降,父皇破例亲临陆家,既是对我这女儿的厚爱,亦是对陆家并你的信重。”元道徽抚着坐榻的扶手沉声道,“是与不是?”
陆萍君覆上她的手道:“自然。”
元道徽挥退下人而后道:“你伯父为虎贲军都指挥使,你婚前曾任奉宸卫奉裕,执刀护卫御前。北衙禁军和东宫十率中又有多少你陆家门人子弟?陆萍君,你为什么能做我元道徽的驸马,你心里明白吗?”
陆萍君望着她高贵明媚的面容道:“我明白。”
元道徽倾身捧着他的脸颊道:“看来你并不十分明白。我的父皇在臣子面前是威严的君主,但在我们这些子女面前,他是一位好父亲。洛京朱紫子弟不知凡几,他何以独独挑中了你?家世比你显赫的、相貌仪容比你美的、才学胜你的并非没有,可他最后选了你做新昌公主的驸马,绝不会仅仅因为你陆家世代忠心有功朝廷。因为他知道你喜欢我。”
陆萍君一怔,元道徽叹了一声:“父皇不是将我作为一枚光鲜的棋子纵横朝堂,他也不需要这样的手段,他只是希望我的夫君非敬我实爱我。这是太子哥哥不晓得的缘故,他虽是父皇最爱的孩子,但是他的心好像离父皇越来越远了。”
元道徽凝视着陆萍君缓缓道:“自沈昭仪过世后,每年净徽的生辰礼都有父皇亲自准备,太子哥哥亦同。今年父皇抱病便罢了,却连为人最谨饬严整的太子哥哥都忘了我为什么要往金明山看望小妹,这是小妹十岁的生辰啊。星文,你能告诉我这是何故吗?”
陆萍君心神一震,在他眸色深沉注视着自己不语的时候元道徽黯然地起身,望着荷塘中蜷缩的残荷道:“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哥哥,而你是我的丈夫。我虽不想从中作任何选择,但你和我都不能逃避必须要选,我选谁你已明了。陆萍君,你要我夫妻二人分道扬镳吗?”
她话虽狠厉,实则背身向陆萍君时袖中的手微微发颤不能自制。
半晌之后身后传来陆萍君的回答:“我与公主夫妻一体从不曾分离。”
元道徽听罢微微笑了,而后又复忧伤:“为什么会这样?”
熙宁十二年春,太子元頔十五岁,新昌公主元道徽十四岁,他们是昭朝最尊贵的少年,也是皇城中最耀眼明媚的风景。长林苑的马球赛在太子元頔手持画仗飞身击起彩球后开始。宗女组成的“毓英”队以新昌公主元道徽为首,个个英姿飒爽又美貌如花,足踏千金马身如翩飞燕,手持偃月仗击球若流星。
元道徽球技极佳,身形又美,惹得场下众人称赞。元頔见妹妹人才如此出众自然也得意,忍不住对身旁的宋禹、陆萍君等人炫耀道:“此为我元家娇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