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探晴站立不安,觉得此处幽深阴冷,她抬头,就见窗外绿树繁茂,要挡完了能进来的光线,她再转身,看着了墙上挂着的画。
画中是红衣佩剑的一女子,平肩细腰,风流俊秀,即便那画上分散着几块潮湿所致的浅黄,可仍不能减人物的风姿美色,她大眼立眉,正在那画中,向画外瞧来。
画上既无题诗,也无落款。
“南浦堂的人?”身后响起很轻的、男子的声音。
萧探晴双肩轻颤,她不得不回身,就见眼前是白衣束发的一位公子,他挺拔洒脱,气质非凡,若不细看样貌,竟然十分像颜修。
“齐老板吧,我是颜府的丫鬟萧探晴,特来送你要的药,都配齐了,只是有些耽误。”萧探晴与他行礼,就将药递去,在不近处瞧他。
齐子仁说:“你不必拘束客气,我是从商之人,没什么礼节规矩的。”
“那罢了,多谢齐老板款待,药局还有杂事,我先告辞了。”萧探晴再往近处时,觉得无法直视齐子仁的眼睛,那里面情绪太多,再配上与颜修相似的衣着身形,便足使萧探晴的思念难解了。
她又怕,怕此处的偏僻阴森,怕眼前人的沉寂奇怪,更怕墙上那张画里像极了梅霁泊的人。
齐子仁执意将萧探晴送去院外,他说:“以后再来啊,萧姑娘。”
“会的。”
“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墙上那张画?”
“刚瞧两眼,还没看清楚,齐老板你就来了,我未见过那么多的古瓷宝物,在您房中失态了,请见谅。”萧探晴颔首说完,就转身要行,却忽然被身后人捏住了胳膊。
齐子仁问:“你见没见过那姑娘,如果你见过,请跟我说,我替你赎身,你到我的店铺中管账,也不必低微操劳了。”
萧探晴后背冷透了,还是冒汗,她刻作笑意,看着齐子仁露了几分凶光的眼睛,说:“我若是有幸见到,会来禀告的。”
“你刚才还说你没看清楚。”
“看清了体态衣着,但未看清脸。”萧探晴的鼻息都暗自急促起来,她绷紧了全身皮肉。
正午的日光直射,眼中一阵酸疼,萧探晴出了齐府,便不自觉落下两缕细泪,她开始紧步往前,接着,小跑起来,她躲藏在巷子远处的墙角歇息,着才察觉汗水也落在了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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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弜漪预备学冰嬉,即便还未到极寒的时候,湖上也未有足够厚的冰,但行头早开始备起来了;她贪耍,平日里读书都由仲花疏和奶娘催着,只在聊起玩耍的事时尽兴,此时抱了挑好的料子两匹,说:“我还需要一件暖帔,一件狐皮褙子。”
“今日将冰嬉的东西备好了,给你三天写了文章,先生瞧过了再给我瞧,我答应了,年前就做给你。”仲花疏与从外来的两个亲王家眷喝茶,丝毫不温柔地答她。
见外人在,陈弜漪毕竟不好闹了,她将选好的料子交与内侍,也挨着仲花疏坐了,几人围着圆桌,吃些点心瓜果,陈弜漪吃着带壳子的咸葵花,听她们说话。
仲花疏情绪本是好的,等女侍崖寻来传了话,她才有些许坐不住,陪着的亲眷也有觉察,因此告退,陈弜漪含着吃的,问:“怎么了?”
“百年前通豫年间,国中男色盛行,你可知道?”仲花疏缓声拷问。
陈弜漪眼睛睁得圆,小嘴不动了,她思考半晌,才答:“我知道些许,据说是民间风潮,崇城中并无应和,具体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通豫帝险些死在男宠刀下,若不是当时衡藩王敏锐行事,此国早已经不是此国了。”
“我读的史书并未提起此事,母后这样考我,我当然答不上来。”陈弜漪整日为念书烦心,说完话便撇着嘴,连甜茶也不愿意喝了。
仲花疏顾不得她,随即急切起身,陈弜漪见仲花疏走了,便独自张狂起来,她坐不住,往院后的小楼上走,那里常无人在,因而她藏了猪膝骨、风车、花绳子,还有一只白色皮毛的、眼睛漆黑的小狗。
院中阳光普照,路上有斑驳的残雪,零星纯白的,一些沾灰的,还有些,凝成了半透的薄冰,仲花疏乘暖轿往岁华殿去,她进门时,陈弼勚正在书房中闭门读书。
“母后。”陈弼勚去厅里见仲花疏,且与她行了礼。
“我有要事问你。”
“请说。”
二人在桌前坐了,来内侍上了茶水,便各自屏退,只留崖寻一个宫人在此。
仲花疏开口:“前日夜里的焰火响声,很多人听到了,宫内沸沸扬扬,传说那一晚陛下在临蛟台留宿,可是真事?”
“闲置的宫殿很多,朕住一住也要乱说?”
“不是陛下一人的事,我还知道,那晚有人和你同睡。”仲花疏饮半口茶,不收敛锋利的眼神,她并非气定神闲,将内心的恼意压着。
陈弼勚听完便笑了,答:“确有此事,我请了颜自落来看焰火,天色晚了就在那处住下。”
仲花疏着实意外,她点头,说:“你与他要好,可你提防些。”
“他那时来此,只因为皇后的病,不是自愿,他该提防才对。母后,你今后请勿疑虑这些,我成日忙碌,有权力交几个一同玩耍的朋友,与那些皇亲贵族相处习惯了,人都没了人样,我是君主没错,可也是个活人。”陈弼勚挨着仲花疏坐,说这话时委屈起来,嘴角略微下撇着,他最后睁圆了眼睛,像孩童,像求新衣裳新玩物的陈弜漪那样。
仲花疏终究心疼他,知晓了前夜留宿的是冷淡的颜修,就暂且不那样忧虑,她不是没有从颜家灭门一事想到颜修,可她仍在探查,无任何证据。
仲花疏问起:“仲晴明都不在这里守着了?”
陈弼勚正声答她:“出了兼芳一事,我自然会谨慎,倒无不妥,他带着人在外头,只是少近身行走罢了。”
“你不必疑虑他的为人,他也姓仲。”
“我知道,不然便不会只留他一个御从,世事就是如此,当时他散漫酗酒,我从不肯信他,可如今,许多事要倚靠他了。”陈弼勚叹道。
过后,仲花疏与崖寻便走了。
陈弼勚总很忙,他知觉自己是被万事万人催着的机械,因此丝毫不能停歇,书要读的,得读各样的书,话要听的,又需要自己分别好坏,人也不可轻易怪罪,又需要适时地生气。
他举着笔坐下,走神时想起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均在脑中跑马而过,清晰的有几件,还有一件记忆最深,陈弼勚落笔,将二句古诗题下。
他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①
人借来窗外日光,将纸摆得齐整了,陈弼勚头回体味如此的情感,他也闹不清、道不明,因而只能混乱地装在心里,若是提起了,就明白地挂在嘴上,说与颜修是为挚友。
他不想还未选出的妃子,不想在怀清宫里时刻冷淡的皇后,不想曾有过几面缘分的暖房女侍,不想最爱的宫外山水,不想围猎。
落墨透纸,字如其人,此时的思绪亦如同浸了水,陈弼勚俯身下去,有些憋闷地,将前额磕在了书桌上,他看着桌上的黑漆,将左手攥紧了,成一个发抖的空拳。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本回未完]
第26章 第十一回 [贰]
屈瑶低眼展眉,对前来的年老女侍喊了姑姑。
节气才到大雪,天却吝啬起来,多日不愿意阴寒降雪了,因此人人气燥,一室一早便拿了铜壶来,在矮炉子上坐水,给屋中添些暖湿的蒸汽。
女侍行礼,道:“殿下,太后殿下今日在月阔宫闲坐,静澜公主又去见先生,她因此差奴婢来,请殿下去,谈心说话。”
“我风寒未好,怕是不便。”屈瑶想立刻推脱了,她在椅子上坐着,披了件浅色的夹袄。
女侍道:“无妨,若真有不便之处,太后殿下也不会请殿下前去的。”
一室往屈瑶的茶碗里添水,深色的几味药材在面上漂浮,散来阵阵苦气,屈瑶答:“好,我知晓了,姑姑请先走,我梳妆好了就过去。”
待女侍走了,一室问:“殿下,要不要暖轿?”
“咱们走过去吧,成日里也动不了几次,要生锈了,”屈瑶说话间叹息,立即起了身,她的病时而来时而走,不重,可也像永远好不了,她快步向寝房,说,“我当然不愿去陪她,她又怎么会喜欢我陪着呢,你瞧着吧,又是些强求的破事。”
“殿下息怒,如何论你也是皇后,她不敢冒犯的。”
屈瑶道:“若是别人扶我到此位,还能如此劝慰,可我能到今日,全是她与屈房离一手计划的,想冒犯我,与她如饮水般容易。”
一室忙帮屈瑶挑选衣裳,穿得利落而暖了,又梳妆,再将头冠、耳坠、项圈、镯子、珠链等佩好。屈瑶在镜子前咳得不停,因此饮下了半碗蜂蜜炖枇杷,她半掩着嘴,皱起眉,道:“传下去,让厨房备些汤粥,我回来就吃。”
“是,奴婢立即去说。”
“将昨日来的糖瓜装几个,给静澜公主带去。”屈瑶从妆台前起身,她拖着步子,走得匆忙而不雅致,她将不长的裙摆拖着,身后一室抱着带毛的斗篷,与她向外走了。
是午膳之后,崇城的巷道上总凄冷无人,此时也是的,屈瑶说:“要是妃嫔多了,也不会这么空寂无聊了,后宫如今都是空的。”
一室道:“殿下,开春就要选秀了。”
“又要来些可怜人咯。”
“奴婢觉得殿下不是可怜人。”
屈瑶轻笑道:“你可记得吊死在勺山的德妃?人才十四,明明是自尽,传的却是病殁,甚至在暗处,还有人理论是我将她杀了,我哪里来的本事。”
过一处水榭,察觉湖上已有了冰层,风动时,斗篷上扎的白毛扫在颊周。
“像是无人记得她。”一室轻声道。
“册封才三日,当然只得做个冤魂,也不知她如今离开了,还是仍飘在此处,”屈瑶越快地行走,说,“更可悲,君王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条命算什么?十条命都不算什么的。”
“殿下当心脚下。”一室伸手去搀扶,与屈瑶一同走得快了。
月阔宫如常,那些内侍女侍都板着面孔,谨慎又肃然,屈瑶觉得无趣,径直向内走了,她在厅中见仲花疏,便跪下问安。
仲花疏坐在堂上,穿得淡雅懒散,她说:“免礼了。”
继而,屈瑶脱去斗篷,一室也退下,厅内只剩太后皇后二人,加一个在旁站了许久的颜修。
“你竟如此贴心,还给静澜公主带东西,她今日牙疼嘴干,得过几日才吃得了糖。”屈瑶特喊了女侍来,将糖瓜收下,放去冷处留着。
屈瑶道:“那就别吃了,先留着吧,等她彻底好了,我再送新的来。”
“颜大人今日留了多时,和我说了些不常知道的知识,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叫你来听听。”
颜修本不愿坐的,可仲花疏请他几次,因此也坐了,他少言语,也不笑,抬头能看见对面不远处屈瑶木然的脸孔。
“颜大人,”仲花疏转脸往此处,在高椅上看着颜修,说,“方才与你理论了骨疼的治法,现在皇后来了,她有些私密事要请教你,也请给个方子。”
屈瑶显然不知道仲花疏言中所指,因此说道:“我并无私密事要问,殿下记错了吧。”
“皇后至今仍未怀上皇子,等过年开春,秀女进宫,就更少了机会;你身虚神散,担忧你闺帏不睦,因此得需颜大人开个方子。”
仲花疏缓声讲时,颜修正低着头,他转念几回,面上也无大动,仍那样坐着。
屈瑶急切地咳,道:“我已经说过了,着实不需要什么方子,如今不是能诞下皇子的好时候,我自身难保,靠药续着命呢。”
“颜大人,你请说说,此难如何解啊?”
颜修抬头,就正好与仲花疏视线相对,二人不同情绪,却正像种奇怪的对峙;屋内不明亮,亦是不昏暗的,仲花疏年轻的漂亮脸庞上,一抹锋利无情的笑。
颜修也轻笑,丝毫不给谁亲近之感,他说:“皇后殿下年纪尚轻,无需服药滋补,至于太后殿下所说的‘闺帏不睦’,臣下更无法具知,不能妄断。”
“颜自落,那便给陛下写个方子。”
仲花疏话在舌尖上,缓慢地吐出,她看着颜修,刻作的和煦与逼迫掺杂,雪一样袭来,沾得四处皆是紧张;她看着颜修,又像在猜想窥探。
颜修自如询问:“陛下何处不适?”
“人再年轻,也需滋补固本,夫妻房中,得需良药助兴。”仲花疏说话,丝毫不犹豫,她沉下脸,便有些可怕。
人像附着上了艳丽的假面,像在时刻谈论什么关乎生死的要事。
颜修站起身了,他作揖,道:“我处确有不少滋补药酒的方子,可有药便是毒,得需考量陛下和皇后殿下的身体状况,才能——”
“颜大人,不用说了,”屈瑶微低的声音传来,当颜修看她时,她也在看着颜修,她又道,“我不需要那些,太后殿下,我已经和陛下商议过,我身体不好,生下皇子也不能保证康健,为了大延的未来,请你相信我,放过我。”
仲花疏错愕之时,屈瑶直直跪下,俯身,磕了头。
“皇后。”仲花疏叹息,毕了,就暂将颜修支走,别前又与他嘱咐些事情。
屈瑶仍旧跪着,在那厅中挺背端腰,仲花疏唤了崖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