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轻抚上屈瑶的腹部,问她:“这里头,有孩子了吗?我梦见你生了位公主。”
“还没。”屈瑶答她。
“以后会有的,我能带着她玩儿。”
陈弜漪独自有着个美好绮丽的世间,她再次挂起灵动的笑,弯了眼睛去摸屈瑶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浑身净是活力,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瑶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时,陈弼勚才到了月阔宫,他与仲花疏请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处烧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温,那些伺候的人均听从陈弼勚的话,退下了。
“母后,因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寻见,我才细知杳和五十八年颜府灭门一事,”陈弼勚未将筷子拿起来,他问,“母后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宫中穿得简单些,她嘴边的笑没了,垂下眼思索,说:“我知道此事。”
“那颜家是否还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后,答:“此案由柯韶督办,犹记当年是他亲自验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陈弼勚缓慢点头,他沉稳地想后,再问:“案底记载,泱京药商颜氏一族抗旨等数罪,但读不出何事能致此惨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时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话说得含混不清,她起身亲自盛了百合鲫鱼汤,递去陈弼勚眼前。
自然能觉察出仲花疏的隐瞒,陈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声嗓,问:“到底是何事?”
再补上:“生离死别、夺权依势,我都见识过了,没什么是不能听的。”
仲花疏压制着要乱掉的气息。
她眼圈发红,无意间皱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后抬眼。
烛火闪动时,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闪动,她说:“我多年都不愿提起——”
陈弼勚急切说道:“你可知颜家曾还有活着的后人?他要杀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忧愁染在脸上。
陈弼勚答她:“是。”
此处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灯火映得房门廊道通明,餐食总新鲜变着样子,有内侍来,往炙牛肉的锅子下头加了烧得通红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抬起,缓慢道来。
“你的父皇那时候龙体劳损,自觉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众人传说你是祥瑞之体,你的父皇对你喜爱更甚,他为了延年益寿,便由术士之指,去寻传言里药商颜漙(tuān)家藏的百岁之方,请他们进宫为医,可颜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弃去此路,也未想治他们重罪,”仲花疏言到此处,忽然深吸着气,她牙关颤抖起来,说,“可密探来报,颜漙之妻温素月,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咒陈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飞,尸骨不存。”
仲花疏用细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时震怒,旧疾复发,苦不堪言,这才治了颜家的罪。”
“因为我吗?”陈弼勚视线滞在那处了,他的手不经意地握拳,问。
“此后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阵近处开垦荒岭,修筑了南潋宫。”仲花疏话毕,眉目均皱起来,她少有地、开始放肆地流泪。
陈弼勚险些将唇边的肉咬出血迹,他听得这些,不敢轻断陈昶的对错,他少在仲花疏跟前亲近温和,这回,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说:“母后,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仲花疏的颈间尽是冷透的汗,她身体前倾,脸埋进陈弼勚的怀里,她的手指紧攥住龙袍纹路繁复的布料,便喉间涩疼,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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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霁泊这日梳洗一番,她许久未有华丽的穿戴,逢着颜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钗花、耳坠、项圈配个整齐,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浓眉明目,有几分外域的血统,因此被红裙紫袍衬得脱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来,帮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馆的人,自然比瑶台府中的更机灵得体些,丫鬟赞:“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这么一打扮,又是鲜艳的好看。”
“是么……谢谢。”
“颜大人一定喜欢。”
梅霁泊看镜中被蒙上一层淡雾的、自己的脸,她笑,又焦虑,因此难得平静,无法回这丫鬟的话,就说:“梳妆不为旁人的喜欢,我要为他庆贺生辰,只为得体些。”
“那梅姑娘,有没有话独自与大人说?”丫鬟凑近,几分羞怯地问询着。
梅霁泊是个侠客,她向来是有话便说、有话便问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间颊面微红,愁苦地叹气,道:“有时候太突然会伤人的,也会伤心。”
丫鬟弯着小嘴笑起来了,她道:“大人一向少与人来往,他既然带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觉得姑娘好。咱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也都说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声音爽朗,说:“我可既不贤惠,也不温柔。”
窗外一颗摇着空枝的槐树,阴天,梅霁泊开了门出来,她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西风袭来,浑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时生辰,颜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馆,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紧张,她将山阴也唤来,山阴行了礼,对颜修说:“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设在她院中,她说为大人备了好酒。”
莫瑕压着声,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认得她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颜修说罢转身,又补上,“你们休要出去乱说。”
他摘了簪子,黑绳挽发,着白色衣袍,将脸手净了,就往梅霁泊暂住的院子里去,那处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时漫天得见枯枝,青瓦灰墙在,门前是两盏绘了喜鹊的灯笼。
酒宴设在厅中,里边暖和,因此不见呼吸的白烟,人被烘得暖软般,脸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见面便说:“寿星,该我去迎你的。”
“不必,这处我还认得路。”颜修话毕就坐下,脸上既无笑,也无冷漠,他足够得体了,自谢了梅霁泊亲斟的酒。
“此酒是琼涉翠雀花淡泡,基本无毒。”
颜修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开,他说:“太烈了,我唤人去烫些花雕,比这个好。”
“也罢。”梅霁泊思虑后顾及颜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烫些酒来。
桌上是豉油鸡、葱姜肉蟹、酿豆腐、卤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萝卜牛腩煲,仆从退下,梅霁泊为颜修布菜,她说:“在宫中自有在宫中的难处,也不知你要不要倾诉,若是想说了,就不要顾忌,我知道你自在惯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缚,想走的,可转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几场,还是没走,”颜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过太医署,将侍卫的剑拿着,还专来问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东西,如今却以为受了殊宠,那日想走时,更多的不是解脱,而是不舍。”
“我与你不同,”梅霁泊见有丫鬟进来,也未避讳,她说,“何处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荡才是我毕生志向,其实我原以为,你也是的。”
颜修将酒壶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热酒斟上两杯,说:“我也以为我是,可错了,我突兀来此,结识了江湖传言里年少无为的暴君,为皇家行医,违去医济人间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渊里行走,可我仍旧停不住。”
花雕甜涩,食管里滚烫一片,颜修连饮了两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无措,她静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与你重逢,且在桃慵馆住了些时日,我忽然也觉得,有个安稳靠处,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话说到显眼处了,她知道,若是颜修愿意去懂,那自然会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个侠客的,扶汕颜府和桃慵馆,均是你的歇处,可我懂你停不了,”颜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后,低声地说,“别管我了。”
梅霁泊举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说:“好,明白。”
此两人半夜不眠,颜修喝得过量,被山阴搀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满身珠玉锦缎,着了来时的红色箭袖,又带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蓝柄利剑,厚黑的云团被风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纸书信,连夜,向别处走了。
[本回未完]
第24章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
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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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