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瑶下巴上全是泪珠,她呆坐着,任陈弛勤凑上前,吻了她的嘴边。
“你去抓药。”屈瑶泣道。
陈弛勤点头,便转身,往房外去,他下了楼,去街上,此处并不算繁华,倒有些吃或者用的。
天色很暗,远离了泱京,那些熟识的、拥挤的、恭敬的人也不在,对陈弛勤来说,倒并非十分爽快的感觉,他向往建亭,亦是胆怯。
崇城,今后将永远生在往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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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在举国的变故之后,众人仍旧费了力气装饰,街上宫灯高悬,还有些禽鸟的、走兽的、莲花的、游鱼的……五彩的亮相掺,最终是深黄或是浅红的柔光,街巷在夜色里爬出好些耀眼的长蛇。
颜修吃着药,状况总不定,时而轻松,又时而疼痛发热,他在昏迷里卧床,养着那个深而残忍的箭伤;夜里,颜修连饭也未吃,半口粥呕出来,丫鬟便帮他漱口擦拭,饶烟络随即来了,手上拎着五彩琉璃的对坐鹦鹉灯,她轻声道:“那小子真的回来了,今日上元观灯,他就给你买了这个,让你好好地歇着,快些养好身子,那时候,他就能真的来见你了。”
颜修半睁着眼,他朝外瞟,错觉得漫长的梦还未醒,看见饶烟络正穿着昨日的衣裳,将崭新的灯拎了来,五彩剔透的一个,照出光来,灌进人眼底。
“回来了……那为何不进来?”
“我没见他的人,他指了巷口乱跑的孩子送过来,又传些话给咱们。”饶烟络在低头赏着那灯,觉得精巧漂亮,于是多瞧了几眼,便找了仆人进来,挂去寝房的门前。
她又来颜修床边坐下,说:“有油煎的圆子,也有糖奶桂花煮的,我们晚膳的时候都吃了些,可你连粥都吃不下去;颜公子,你若是真的嘴馋什么,就告诉我,或者告诉下人。”
颜修极力撑着眼皮,他缓慢答:“谢王妃,我如今还吃不了别的。”
他未多疑问,可心里早想了太多,人彻底绝望下去,因此有些呆滞颓废了,伤不见好,挣动时疼往心里去,若是不当心扯着口子,便渗血出去,纱布上是整片深沉的红色。
醴水湖上旧冰未破,还不是能泛舟观景的时候,湖岸边成群的女子,穿小衫罗裙,穿斗篷褙子,个个珠玉加身,面貌鲜亮,她们是打扮一番来此的,要走桥登城、游玩放灯。男子亦是有的,大多是些官家或商贾的年轻公子,他们穿得靓丽,发随风动,也与小姐们一同玩去。
陈弼勚未敢穿得扎眼,衣裳是买的旧物,倒不破烂,只是颜色为暗红,也无什么繁杂的绣饰,看着质朴;他从人群中过,便见几个年小的官家小姐拎着灯,正凑在一起说笑,年纪和陈弜漪无异。
穿一身深粉的小姐要送陈弼勚一盏荷花灯,她不拘束,被几个熟识的推搡上来,开口便问:“公子什么年纪了?”
“二十一了。”陈弼勚乱答一个数字。
小姐就说:“我十五岁,送你这盏灯吧。”
陈弼勚还愣着,灯便塞进手里,未再说什么,那小姐便与同伴嬉笑着,跑开了。
更多人群涌来,又往一旁的桥上去,如今,陈弼勚的身边再无人跟从,他被千百的民众淹没,活得自由,又有些无助,事实上危险是存在的,他不知何时会遭遇残忍的斩杀。
到放灯祈福时,湖岸四处是暖黄带红的火光,陈弼勚在那凉亭前的宽阔处,也写了一个来,是即兴所作,道:新欢旧城伴凉灯,隐身尤记与君疼。来年上元共笙语,人间尚好春田丰。
而后,陈弼勚将手上精巧的红色荷花灯赠与个妇人怀中的孩童。
无论谁为君主,陈弼勚自然想叫这国中、城池、百姓是好的,他有着太多的不甘愿,又仅仅能独自想想,如今最要紧的是藏于人海,是保着性命。
陈弼勚因此也未寻一家舒适华丽的客栈,而在街市角落里住了一家最普通的,与那些住客相处、谈论,他才真正体会到人间广阔,他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悲喜,有人心怀国土,有人自在苟活。
深黑夜空,清澈透蓝,有一轮浅黄色的满月当空,天幕亦像一片盛满星斗的海水,当人间呈现一片安和的鲜亮,那几日前的变乱,也终成了准许去忘却的事情。
千百盏天灯亮起,众人虔诚托福,夜风是凉的,于是,灯火也成了凉的。
[本回未完]
第46章 第十八回 [贰]
更烈的阳光,像一抔将生出青芽的种子,落在迎着早春的各处。
院中那两个晒帐子的丫鬟,埋着头管不住嘴,知道颜修还未醒午觉,一个低声问:“王妃要说谎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或许想等颜公子身子好了再说实情。”
拧过的帐子沾上轻灰,是不可见的、即时的脏污,在绷好的绳子上晾好了,丫鬟又道:“他们为何……我不会信那些传言,他们可都是男的。”
“我与你说过了,别用咱们的心去想皇亲贵族的事,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理来,”帐子晾好了,丫鬟回头,朝着房屋的前檐看,那下头,琉璃鹦鹉灯还在,过了近十日,被风吹得断去几条珠穗,模样倒还斑斓、漂亮,丫鬟轻微提高声音,道,“这灯该摘了吧,要是被吹折了,会砸着人的。”
另一位丫鬟,发出浅浅一声“嘘”,她答:“那日听了吩咐,我从午后找到夜里,才找到这个顶漂亮的鸟灯,颜公子喜欢,王妃说拿下来擦擦,挂到房里去。”
“别说了,小心叫人听见。”
太阳光从窗外进来,留下浅白的格印,在脚前排行。
颜修背顶着那个十锦槅子的一侧,直低头盯着离足尖愈发近的阳光,他眼睛睁得很大,牙关使力,连吸气都没敢出声音,伤中的十几日,颜修连像样的衣裳也未穿过,他变得失落也消瘦,猜疑祸事已经降临在陈弼勚身上。
如今窥探来丫鬟的这一番话,一切都如惧怕的那样,颜修去柜前,任意拿了蛋青的缎制氅衣一件,又穿好内衬、里袍,走前,将放在妆台上的灯笼簪子拿了。
颜修并非是个需要刻意关照的犯人,趁着旁人不在而溜出赫王府,算是容易事,路多、院子也多,因此就挑拣偏僻的行走,绕了远路,从厨房近处少人行走的小门里出去。
多日未见白昼的眼睛,在太阳下酸胀刺疼,街上人不拥挤,可也不稀疏,街市像往常那样,似乎,并未经历过那场变乱。
树下摆放几个小桌的茶摊,并非富贵之人才能消遣的,有穿素布的老翁,亦有过路的货商,来了一顶四抬的轿子,加一个妇人,说是姑娘远嫁经此,于是散了喜糖枣子,讨些路上人的彩头。
颜修寻得一个角落坐下,拿出仅剩的几枚钱,饮茶润过干燥的嘴,与同桌一位男子搭话,道:“我自外府来此会友,得知早已换了天下,看街中安稳和睦,才算安心了。”
男子浓眉蓄须,转头打量颜修,而后,将自己杯中的茶喝了,凑过来些,小声说:“是长丰帝禅位了。”
“那他是没有被杀?”
“不,起初是没有被杀的,可呈禾帝即位,提拔信用归荣王,前几日归荣王将长丰帝关在了牢里,听崇城来的消息,今日一早,人已经被处死了。”
颜修轻动着嘴皮,眼神滞住,他缓缓点头,敷衍说:“明白了,多谢。”
那男子不似谨言之人,又热心地添上几句:“别为暂时的安稳高兴,当初,长丰帝信任邶洳王,现在,却被夺权取命,你可以想想……罪不至死啊,罪不至死。”
有杨树在路旁端立,还未生出叶子,仅仅有细长的枝子朝上长着,颜修在路人中行走,成了唯一没有方向的,他前进一阵,又转了身。
来泱京这些时候,历经了好事坏事,可颜修还未看过桃慵馆里真正的桃花。
许是永远看不到了。
桃慵馆前,未有平日里精干的家仆守着,而是两位持枪而立的、着软甲的兵,那门上斜贴了有红印的白纸,上书——大延呈禾年。
颜修在远处看着,直站到太阳快落,身旁墙根处躺着个年老的乞丐,她起身过来,呆呆跪下,端着破碗,恳求:“公子,给钱买个馒头。”
颜修转头看她,因想着心事,因此神态凄凉,身上摸遍了,也未寻见银钱,便说:“你随我去,等我拿到钱了,给你两枚。”
“谢谢公子,你是菩萨。”乞丐用喑哑的声嗓道谢,向颜修连磕了几个头。
她是个瘦弱的老妪,此前住在桃慵馆时,颜修也未见过,便问:“你从何处来的泱京?”
乞丐颤声回答:“黔岭来的。”
“你可知道……国中近日的大事?”
“死了个皇帝,又来一个新的,”乞丐喘着气,走路时答他,“对咱们来说,谁当皇帝没什么差别,有一口饭就不错了。”
颜修心如死灰,却还在期待有好的消息,他眼眶酸涩,泪再不自知地滑下来,默默抬手揩了,行了许久,穿街过巷,才至谦王府。
是陈弽勋亲自来迎的,他还是往常那样穿得淡素仙气,作了揖,说:“颜大人。”
“流谦王,我……早已不是大人了,叫我自落吧。”
于是进了院中,陈弽勋指一个下人,给了乞丐些吃食银钱,打发她去。
颜修还没落座,两只眼睛都是透彻的红,到此,再抑制不住,落泪时恳求:“王爷,我听说……他的事了。”
有丫鬟进来,放下点心和茶,便出去。
“我也是才听说,不知消息真假,你近日去了哪里,桃慵馆已经被关封了。”
陈弽勋请颜修坐下,给他递茶,桌上烛光烤着人的半张颊面,是发暗的黄色。
颜修脑子里混沌,全然未明白陈弽勋说了什么,茶没入口,只开了盖子,散出白色上扬的雾气,人呆滞住,开始全然接受天地崩塌般的消息,颜修肩背颤抖着,哭出声来。
陈弽勋也坐下,他从不是情绪剧烈的人,原以为颜修也是一样的,叫丫鬟拿了软帕子,用碟子盛着,放来桌上。
“众人惋惜或是怨恨,甚至仇视,我与弼勚并不亲近,可我知道,比起众多虚伪的夺权者,他是真正想将皇帝做好的,”陈弽勋说,“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为他流泪的人。”
颜修睁眼看着燎动的烛焰,说:“我明白,不能用民众的思想断言他的价值,从而将死当做一件纯粹悲伤的事,但对我来说,人没了就是没了,永远都没了。”
“听说香棠公主要从西空回来了,她着急得过分,又有了身孕。”
“她也会流泪的,那时为了让我去救人,剑拔出来抵着我的喉咙,”颜修这才抬眼,他看着陈弽勋的面庞,说,“流谦王,到了此种绝境,我思虑后决定回扶汕,那时离开,也未再给家人消息;来拜访你,是想借些银钱,路上用。”
陈弽勋未有困惑和询问,自然答应了请求,让人备下不少盘缠,颜修当晚在谦王府住下,过了不眠的一夜,第二日清早,马牵来了,风吹着厚重的云,天底漫开一层阴冷的薄雾。
鎏金灯笼簪子包好了,搁在身上,颜修与陈弽勋说了告别话,启程了。
泱京繁华、宽阔,建筑并包各风,堂皇而非俗气,国中各府,都不会有如此宽阔的路了,马蹄拍地声钻入耳中,人见过平民贵胄,经历酸甜凄苦。
桃花能开的春天未来,颜修便真正要走了。
风把天空染成了浑浊的灰色,路经昌容街,至泱京向南的容素门,颜修在马上静默不语。
他穿着蛋青缎制氅衣,防寒的披风在外,头顶束起一簇黑发,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在肩上背上;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高鼻薄唇,此时将哭不笑,咬着牙,眼里仍是几丝澄明,又几丝冷落。
几日后小雪,颜修才到惹鳌府内一个城镇,伤未痊愈,因此在阴寒时候有些不适,客栈门前有几个赶车的歇着,他们聊:“长丰帝和我的幼子一个年纪,前几日病死在牢里了。”
“不是病死,听说,被砍死了,头挂在城墙上,供过路的观赏。”
“张老爷从泱京回来不久,他夫人说城墙上什么都没有,全是些唬人的假话,人的确是死了,在牢里没的……”
颜修手上两包养伤的药,用麻绳串着,在风中轻摇缓动,他呆滞、抬头,不知要看向何处,于是看着客栈门上的招牌,他闪动着眼睛,任那些雪花挂在眉头和鼻尖上。
一刹那想返回泱京,想将那座宽广不见边际的城寻找个遍,想冒死去见陈弢劭,讨一句最真实的话。
心口处的箭伤灼烧起来,又是隐约绵长的痛意,颜修抬腿,向客栈中走,拿了些银子托小二煎药,后来就上楼回房,过一阵,小二将温好的酒拿来了。
他还关照细说:“客官,病中不宜饮酒。”
“我是大夫,心中有数,你只管放下酒,去照管好我的药,多谢了。”
黑夜并非瞬间埋下,可颜修后来没清醒几秒钟,他的脸贴于桌上,旁边的油灯烧出一缕黑烟,蜡烛被撞倒了,火光灭去,只剩一摊白色浑浊的泪。
热酒浇得前襟脚下皆是,成了冷酒,还是有酒味,颜修伸出舌尖舔着唇下的湿痕,半晌,说:“占卦不敢,询问不敢,回去不敢,离开不敢。”
说是醉了,倒未癫狂,颜修将空荡荡的手掌折住,攥成一个无助的拳头,他发丝散在前胸,眼下颊上是晕开的红色,人缩在还算暖和的客房一处,抬头抽泣,缓声地说:“我应该抓住你的,叫你不要去涉险,该告诉你性命才最重要,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