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修话未毕,眼底泛起更深的赤红,他忽然狠声,说:“或者……该在初去泱京的那场宴会上,将邶洳王杀了。”
油灯晦暗,人倒进满床柔暖的被褥中去,是粗廉且陌生的香料味。
颜修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灯笼簪子,他原本该有更多念想的东西,可桃慵馆不能进去;光和夜色在簪子上各镀一层,颜修将它紧握着。
酗酒、沉醉、悲伤、幻想、醒悟、懊悔……
相思。
[本回完]
下回说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第47章 第十九回 [壹]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
——
二月惊蛰,百虫始出,扶汕来了连绵的阴雨,天是温的,新到的药材从车上卸下,有账房清点了,自南浦堂的后门拿进库中去;雨雾湿了鞋尖,萧探晴挽发簪花,穿着浅灰配桃粉的一身,她面貌静暖柔和,冲忙碌后的杂工笑,引他们进后院的小厅里喝茶去。
寒暄歇息后送客,萧探晴才得空歇一口气,她表情有些慌,颜幽才从外回来,他穿着灰色绸缎的氅衣一件,上面蝶花是萧探晴亲自绣的。
“二公子,货都在库里了。”
天灰蒙蒙,萧探晴瘦细的一个,被颜幽习武的身躯挡着,也不知是何缘由,萧探晴眼前一阵发乌。
颜幽仍同往常那样,不笑,低声说:“你脸色不太好。”
“我得叫杜大夫给我瞧瞧。”
“怎么了?”颜幽面上是问,却不像急切要个回答的样子,说话时,缓缓将萧探晴的腰揽着,从后抱着她,手从心口摸,滑至腹部。
颜幽的声音变得更低,冷淡里透着痴缠,也不知是否又是来了脾气,嘴在萧探晴耳底问:“是不是……有了?”
“不会,”萧探晴慌得面目发白,她试图躲开颜幽的亲近,却被揽得更紧了,只能了无底气地说,“你昨夜还那样……不用担忧,我这就去找杜大夫,应该不是要紧的病,只是腰酸困乏,吃不下东西。”
“天暖了。”萧探晴再叹。
二人目光相接,萧探晴仍是种卑微的躲避,她太恭敬,即便已和他有了夫妻之实,直到萧探晴屈膝离开,颜幽也未再多说什么。
室内发暗,幸好诊室内有朝院子的窗户,萧探晴掀了帘子,还在想该给杜尹康拿个烛台来,她视线失去焦点,下一刻,才在房中寻见该看处。
背坐着的一个人,穿了蛋青缎制氅衣,黑发遮背,坐态端正,他正在那杜尹康对面,向上挽了袖子,递出手腕。
“夫人。”杜尹康问候。
萧探晴浑身颤抖起来,人靠着门框不肯走动了,眼泪似泉,瞬间泛起,挂得睫毛和颊面上全是。
颜修转头过来,并且起身,他有些慌,也带着满脸不知名的失意,不再有旧时从内而外的泰然;他消瘦下去,因此目光也发暗,神态还是美的,人高挑又俊秀。
房中确是太黑了,连人的面貌也看不明晰。
“夫人?”颜修带着困惑,轻声重复杜尹康的话。
萧探晴答不出什么,眼前再一阵发暗,腹腔里滚着汹涌的热气,她何处都不适,再一仰头,便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意识不清了。
雨落得更急。
颜幽挑了个在房门前的坐处,他又像有了以前的样子,翘着腿,脊背靠在柱子上,他抬头看房檐,那处在不断扯下剔透的水珠。
“怎么了?”从房中来的颜修站在一旁看天,嘱咐他,“要当爹了,还不高兴?去看看探晴吧。”
“你怎么不讶异,我和你的童养妻成亲,我知道她一直喜欢你,我都懂……当然,你能回来,我还是高兴。”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高兴,颜修看来,颜幽的脸上有几分沮丧和苦楚,颜修答:“我不该阻拦你们,你知道,我对她没有男女之爱。”
一滴水落在颜幽的手背上,他说:“那时候知府来了信,说你在惹敖犯罪,被处死了。”
“此行所遇,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真的活着就好了,”天幕垂泪,泥的气味呛进鼻腔里,颜修的视线扫过房檐与天际相交处,轻声叹道,“活着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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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后,先找车送萧探晴回府上,由颜幽陪着,颜修待在南浦堂,协助伙计做些事情,他并未打算立即坐诊,远路回来需要歇息,悲痛的心绪也要平复。
府上多了人声,由于颜幽同别的老板富商那样,请来几个仆人,又找了厨子,颜修到家时,黄昏将至,雨停下去,四处窜着暖热的风。
萧探晴从房里过来,躺得眼皮微肿,她坐下时,颜幽要搀着她,颜修并未知觉有何不妥,他思绪还在远飘,也为归家温暖和失落。
萧探晴却转头去看颜修,神色里是疑问,也有重逢的喜悦,还有久别的哀伤,她说:“公子,你也坐吧。”
颜幽看着颜修的眼睛,颜修也在餐桌旁边坐下,兄弟二人有几分坦诚,颜修大约猜得出颜幽的心思,他多坦荡,柔和地嘱咐:“探晴,叫我兄长。”
“是。”
萧探晴还是难掩自小生出的卑微,尤其是在面对颜修时,她肚里真的有了个淌着颜姓血脉的孩子,却叫她心安不起来,颜修今日回来,多荒唐。
厨子做的家常扶汕口味,今日特地准备了一番,上来的是丰盛的一桌——盐水菜心、烧鹅、蜜汁烧肉、炊太极虾、百花鱼肚;海棠冬菇鲜嫩,蚝烙金黄,还有木瓜雪耳、炖乌鸡栗子……
自家吃吃,也不像崇城那般,得需尊卑礼仪,有些试菜的、布菜的、倒酒的叨扰。颜幽给萧探晴盛汤,也为颜修盛一碗,话很缓慢,说:“兄长,你不告知此行的经历,自有缘由,如今回了家,安心待着便好。”
颜修疑虑自己过分敏锐,他觉得颜幽变了很多,不像曾经那般寡言,说话多了巧思,尽力做个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是也有些鲁莽,藏不住那泛着醋意的心思。
“不是不愿意告知,只是得挑个闲暇时候,慢慢说给你们听。”
颜修倒是不愿意与他说些狠话,否则真的成了孩童之斗,萧探晴喝着汤,低头不语。
她也有些诧异,平常,颜幽武断里有些蛮横,甚至在床上也是,可今日的他不同,从南浦堂将她抱去车上,回了家,又前后差人换更好的被褥,煮了补汤来,喂着喝。
颜幽挑拣了鱼骨,肉堆进萧探晴碗内,她胆怯地直视他,细声道:“有些反胃,你自己吃吧。”
神色忽然凶怒起来的颜幽,握着筷子愣了一刻,他脸侧向一旁,轻出一口气,说:“你的固执像病一样,何时才能好些。”
二人脸色都差起来,来去吵了一阵,未分出个对错,等萧探晴预备投降,却发现一旁的颜修正低着脖子,使了筷子乱捣碗里的饭,他一手撑着额前,吸几下鼻子,眼泪就落下来。
“公子……怎么了?”她慌忙递了手边的帕子上去,说,“兄长,我们不会再吵,你一路辛劳,让你忧虑了。”
颜幽愣着坐在那处,半晌,才叫一声:“兄长?”
颜修抬起脸,他并未哭得太难看,还总将泪止着,眼眶红透了,向上滑动眼珠,盯着熟悉的房内装饰看,颜修说:“不因为你们,我太久不在家,所以感慨,更盛,你陪着探晴,我先回房了。”
人到了痛惜的极点,更不想与人相处,颜修几乎是逃去自己房中的,他背靠那坚硬的木门,房内连灯也未有,人滑下去,痛哭的时候脚软。
颜修抬手,从头上摸了簪子,握着仍旧不够,便用手掌裹住,贴往心口去,金属的利处,正撞上才好的伤口,又漫开疼痒来。
许久,忽然听见敲门声,外头笼罩来一轮光晕,萧探晴正端着燃着的蜡烛,站在门前的阶上,她缓声道:“公子,可有什么心事?我比你大一岁,称呼兄长,还有些不习惯。探晴无用,没办法帮到你。”
颜修答她:“和旁人无关,不需任何帮忙。”
“我现在背着更盛来找你,就是想坦白说些话,我嫁与更盛,是因当时你被处死的消息,他说希望我救颜家,那我便救了——”
“你不要骗他。”
“我没有,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并且,他也不喜欢我的,”萧探晴轻蹙起眉毛,烛光映着她白皙的脸,眉眼和嘴角都生得柔和清秀,她屈膝跪下,将蜡烛放于地上,说,“不论你怎样想,我自小就是跟随你的,如今是探晴背叛在先,希望得到公子的谅解,今后,探晴还会照顾你,并非是要求得什么回报,只是完成命定的事,也让夫人在九泉之下安心。”
颜修站了起来,他摸去桌前,将灯点上,又回身开了门,站立着看向萧探晴,说:“你起来,别求谅解,你是个活人,与谁在一起都行,你不是我的所有,从来就不是。”
萧探晴神色停滞,看着颜修衣摆下的鞋面,泪细细两行,从许久未眨动的眼皮内流下,萧探晴说:“谢公子谅解,谢公子。”
她像轻叹着气,也像是彻底死了过去那颗心,腹中的孩子将是个会动的活物,将长成大人,将姓颜,将喊她“娘亲”。
悲喜难以相通,萧探晴心如死灰之时,颜修也心如死灰,不过,是全然不同的原因,人像能走动的尸体,浑浑噩噩,从泱京到此,眼睛不闭上,都会错觉得站在桃慵馆内。
颜修学着颜幽的话,说:“我的思念像病一样,何时才能好些。”
抬眼,萧探晴那样一个细瘦的背影,有永远恭敬的匆忙,有坚定和敏捷,亦有藏在细小之处却浸染满身的落荒而逃。
颜修预备占卦,却因心神难静停止,他洗漱过,便换了寝衣躺下,房中下午有仆人打扫过,因此一切都是干净新鲜的。
他该寻个时间往春麒山,去吹桐轩找叶盛子。
灯灭去,人在月光轻撒处翻覆难安,月亮到了再要圆的时候,颜修已经许久许久未看见陈弼勚了,他了然,人死去,就是毁灭,他们之间那些残酷的、痛恨的、新鲜的、缠绵的,被生生扼断,丢弃去永无再生处。
腊月的天极冷,陈弼勚却穿件单薄的衣裳,他爬到那树上去,累得满头是汗,却还是满面笑容,两手抱着作作,朝下头喊:“抓着了,在我怀里。”
吓坏了树底十几位桃慵馆的家仆丫鬟,颜修仰头叹气,无奈地朝他说:“你快下来。”
那作作扑动着翅膀朝下,绕两个圈,然后停在山阴的手臂上了,陈弼勚也作势要跳,他顽皮笑着,什么架子也没,飞身下来后站在颜修眼前,眉毛上几粒汗快结成冰珠子。
才是个冬日的清早,说话时,眼前是雾的影子。
颜修看着他,去抓他冷僵的手,抓住了,矜持地在袖子下头暖暖,远离散去一半的人群,将还穿着衬袍的陈弼勚扯近一些,说:“别这样了,怕你摔着。”
陈弼勚茫然地听完,了然之后就笑,鼻尖冷得发僵但无妨,就在院子的房前凑上去,亲住了颜修的嘴巴。
[本回未完]
第48章 第十九回 [贰]
时间流逝,水涨花开,泱京并非常暖之处,一年里最明亮温热的就是六月,东市一处小街,路上还有风雨击落的树枝,卖鲜桃的挑子才来,在铺子前停下。
太阳与清光一同,从云层后晃着出来。
铺子门头上是“姵砂斋”,看一眼,便知道架子上全是香粉、胭脂等梳妆的用物,掌柜在那柜台里坐,使一把素色的团扇,梳百合髻,她转头,便叫人发现她脸上奇异的一团胎记,紫黑色,淹没着她的右边脸庞,连眼睛也被遮蔽,因此,像夜色湖泊里映着半弯月亮。
过路的无人仔细她是何时来的,聊起来,只得知姓侯,因此,都喊她侯姐姐。
这掌柜天生漂亮,生得尖脸貌美,有着与陈弼勚极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她自然从未真的姓侯,只是到绝境,流落在此,于是想个悄悄活命的法子。
一扇门,框来一处街景,每日都有各色的人路过,那么些年轻公子和少年孩童,却无一个是仲花疏要寻找的人,她此时不做太后,守着清冷的生意独居,佯装孤僻,甚至有些神出鬼没。
泱京再往南,再往南,建亭府中,屈瑶已然与陈弛勤成了夫妻,即便并未有嫁娶的礼节,可恩爱互重,他们在城中买了一处院子,不窄不阔,三人生活着是正好的。
陈弜漪在趁机抽高个子,她还是个不安稳的小姑娘,变得瘦了些,近日,喜欢吃巷口的江米凉糕。
陈弜漪的身子天热时候才好些,只杵着脸坐在房内,自己打着扇子。
她往脸上涂了脂粉,可入伏天气,没多时便被汗冲散了。
一会儿,屈瑶回来了,她热得满身是汗,直喊:“弜漪,你上午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找。”
像是不知道口干,热天,陈弜漪塞了满嘴的点心,茶也未饮一口,她等那些嚼完吞下,才答:“去了先生家。”
陈弛勤也回来了,他穿着白色的薄袍,到桌前来,往杯中倒了凉茶,仰头饮下一杯去。
屈瑶倒进椅子里,喘着气问:“今天不用去上学,为何去先生家?”
“我想找人说话了……不行啊?”陈弜漪手上的扇子打得和缓,她如今在外头有了新名字,是自己取的,叫“思京”。
屈瑶直望向陈弜漪,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许多哀伤戒备。
陈弛勤大约气急了,他伸手点小姑娘的额头,责备道:“出去是要告诉我们的,你清早就不见了影子,外头或许真的有宫里来的杀手,急得你嫂子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