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京,留宿于医馆的陈弼勚,梦见自己起身自诊室出去,药柜还是硬木黑漆的,前边有个背身站立的人,他穿烟云纹路的浅灰大氅,黑发垂披,转过身来,模糊看不见面目。
陈弼勚攥紧了手上的绣囊。
药草混杂,肆意幽香,天逐渐亮起来,那人甚至未说什么,便随着光亮消隐,不见了。
[本回完]
下回说
玉杯灌泪桃慵秋现
绣囊留香南浦树生
第51章 第廿一回 [壹]
玉杯灌泪桃慵秋现
绣囊留香南浦树生
——
守卫的人带刀,自然不是普通的家仆,他们手上的画卷展开,陈弼勚便看见那纸上画着个自己。
当然是惶恐的,天边挂着成堆的云,风拂在脸上,不远处门上的匾额,有“莲素桃慵”几个字;陈弼勚到现在还是恍惚的,他一早就从那家医馆出来,凭着沉浮不定的记忆找路,然后,就来了这个地方。
像是熟悉的,也像是陌生的,陈弼勚被一场病夺去机敏,他倒不愿颓废,只是现实和回忆间有一道坚实的墙,难以翻越。
那守卫立即再叫了人来,两个将陈弼勚的手束缚着,另一个又看了半天画像,确认了是他,便没发一言,扬着手示意进去。
陈弼勚还在大叫“放开”,他实在惊慌,却被两个守卫强扯着,进了桃慵馆的大门,他觉得此处华丽、静谧、陌生。
想寻个机会立即逃了。
“公子,你且在此歇着,有人要见你。”那守卫说完,不待答话,便出去了。
没怎么严防他,连门也不落锁,房中备了点心、茶,又有些金贵的玩物器具,一对半旧的脂玉高足杯,搁在桌上做个摆设。
陈弼勚没敢吃茶和别的,他撑着脸发愣,总忘不掉昨夜冗长的梦,他仍旧记得那个模糊的背影。
许久,屋里也未来人,陈弼勚急着要走,他也没贪心偷太多,仅仅将那对玉杯带着,他大摇大摆在院中行走,并没人提防在意他;陈弼勚穿过园子,看到许多秋花开了,送爽的风吹皱湖面,桃树上只有叶子,荷花过了时节,剩下遮蔽在水上的大片绿色。
未见桃慵,未见莲素。
“陈公子……”
遇见莫瑕时,二人站在门廊之下,陈弼勚指了指自己,满脸困惑,他记不起眼前的人了,可愈慌忙,愈要佯装镇定,就说:“我要出去,怎么才能出去?”
莫瑕察觉出陈弼勚的异样,可未多问什么,她扯了他的袖子,答:“我知道,最近宫里派了人找你,我这就带你出去,你穿家仆的衣裳就好。”
莫瑕心细,找的衣裳是新洗后晾干的,又将陈弼勚身上的收起来,给他寻了一件半旧的蓝灰束袖的,包好了。
陈弼勚将偷来的玉杯递上去,说:“我得去找个人,所以拿了这个,要去换钱。”
莫瑕忽然挑起嘴角笑了,愣着看他,有些苦涩,点着头,说:“你该多拿的,原本都是你的东西,包在一起吧,我帮你拿着,等咱们出去了,你就换穿包袱里的衣裳,要是穿以前的,会被他们认出来的。”
即便只面对一个温和的丫鬟,陈弼勚仍旧有些不自在,他的一切是未知的。
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寻一个未知姓名的人。
陈弼勚的手紧紧攥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莫瑕。”心中有万千疑惑,莫瑕还是答了他的话,抬头朝他的眼睛里瞧,才发现,真的看不见精明的光泽了。
“谢谢你,多谢。”陈弼勚与她作揖。
莫瑕摇头,喉咙里梗着艰难的一口气,她说:“怎么变成这样了,上回在此处见,还什么都是好的。”
又问:“公子,你是不是要去找颜……颜公子?”
“不是。”
陈弼勚急忙否认了,甚至未真的思考,他知道有些时候不可露怯,即便莫瑕在帮忙,可也是个陌生人。
从小门走是没人拦着的,出了一条巷子,莫瑕才将包袱递上,说:“快走吧,附近也会有官兵在,不太安全。”
“好。”
陈弼勚冲她笑了,接着转头,跑向拐弯之后的大路,他挑长的身影,转眼,便躲入了隐秘处。
头顶的云是纯白色,被风扯成纤薄的片状。
/
陈弼勚在街上寻得收古董的铺子,他进去,将包袱揭开,把两个玉杯递上去,伙计立即叫了掌柜来,掌柜是个自在和蔼的人,他笑来端详一番,道:“是老东西,也是官家的东西。”
“卖多少钱?”陈弼勚将包袱折好了,放在衣襟里,他问得干脆,也并未预备抬个高价。
掌柜伸出一个手指,轻松叫道:“一百两白银。”
陈弼勚着实急了,他立即伸出手,说:“好,现在就卖,把钱给我。”
掌柜会疑心是赃物,尤其看陈弼勚不懂行情又急切成交的样子,可陈弼勚长相富贵,身长挺拔,穿得也不破烂随意,于是,掌柜欲问又止,只赞扬了:“这个不错,以后有好的都拿过来。”
陈弼勚又沉思片刻,那掌柜还指伙计拿了茶来,陈弼勚又取了腰上的绣囊,轻置在桌上,说:“这个也卖掉,我要走个远路,怕钱不够。”
绣囊上还是药草的淡香,挂着一块玲珑的玉,掌柜端详半晌,道:“这是扶汕一带特有的绣法,是个珍贵玩意儿,可难卖个好价钱,这种东西,留来做念想才好,公子再考虑考虑?”
人忽然背上发冷,像被打通某个血脉,陈弼勚面上没有表情,他轻念:“扶汕……”
“不是最新的绣法,是在扶汕一带才有的。”
“哪里是扶汕?”
热茶还在桌上,未被喝一口,陈弼勚急切地问话,又从桌上拿起那只绣囊,他想自己定然知道扶汕,可思索半晌,就差彻底明晰的最后一刻。
记忆仍旧像难以转弯的光线,被挡在高墙之后。
待从铺子里出去,陈弼勚身上多了些银票,他计划着去买一匹快马,然后离开此处;街上行人闲适,叫卖声入耳,加上闲谈的、争执的,模糊杂乱,致使陈弼勚想不清事情,片刻,他认定自己该去扶汕了。
是很想回去看看仲花疏的,可陈弼勚忘了姵砂斋在哪条街上。
头顶的云随时在变,天气倒还是上午时的样子。
忽然,陈弼勚被身后一个人扯着了袖子,能觉察到急切和强迫,那人拽得陈弼勚险些倒地,转身后,发觉是个白衣带剑的人,生得英俊明朗,他正露着一副苦涩又诧异的表情,说:“陈公子?”
陈弼勚咬起牙关,半怒着说:“别扯着我,我们不熟悉。”
仲晴明更用劲地捏着他的衣袖,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有人在监视你?”
声音极低,仲晴明说话间也机警看向四周,他逐渐将手松开,预备好随时拔剑。
未被拽着的陈弼勚,此时才是得了轻松,他忽然便转身,跑出很长的一段距离,他穿梭在并未熟悉的街巷里,又穿入暗处的小路。
后来,走了小半个时辰。
最终,陈弼勚得来快马一匹,又有了些现银和干粮,陈弼勚走前未能和仲花疏告别,还躲着全城的找寻,又从仲晴明的视线里逃脱,他买来一张细致的地图,在扶汕的地方,使黑灰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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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汕过去一场阴雨,太阳再出来,水汽蒸腾。
梅霁泊在南浦堂待着,抢着搬货,又将药柜和台子擦洗一遍,她背着箭坐在后院寝房的桌上,说:“颜自落,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春麒山玩几天,帮我把信和礼品带给师父。”在柜前寻着东西的颜修,缓慢说道。
“不爱我就罢了,也不爱探晴,更不爱林小姐……我以为是了解你的,可如今看来,倒未必。”
颜修将柜子合好,握着手上寻得的书,问:“若是有三个人去你家提亲,你也未必要从他们中挑拣,林红若未对我表达过什么,探晴嫁给更盛是一件好事,至于你,咱们已经说清楚了,若是再细究,那就成了奇怪的传言,仿佛我——”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都懂的,你在泱京那么久,话多了,开始食人间烟火了,学会跟我耍嘴皮子了。”梅霁泊抱着胳膊向外行,颜修也出去,二人一前一后到前边铺子里去,梅霁泊正想去药柜里寻几样能入口的,便看到有个人迈步进来,他一席浅蓝衣裳,飘逸淡雅。
梅霁泊甚至没有时间躲藏,她将被眼前男子的影子掩埋,她开始心慌,开始冒满额头的汗水,接着,眉头都蹙起来。
齐子仁自然一眼看到她了,于是上前来,笑道:“我不是眼花了吧?”
梅霁泊不答他,预想从一旁的空隙处出去,她的脸开始发暗,膝骨处酸软无力。
被齐子仁一把按住肩膀,他说:“不要逃跑,阿霁。”
若是看不出他眼中的暴戾,旁人大概觉得这是个翩翩公子,大概会误以为梅霁泊高傲难近;颜修也出来了,他作揖,甚至面无表情,道:“齐老板。”
“我不想在此说什么刺耳的往事,你放我出去。”梅霁泊眼底红起来,她要挣脱齐子仁,二人用一只手臂简单过招。
齐子仁忽然大笑,说:“我知道了,原来你在此处,是找了个影子啊。”
颜修着青色衣衫,清冷闲淡,他抬眼细瞧齐子仁,又看一眼梅霁泊,便未再说什么,转身往诊室里去了。
“别惊慌,阿霁,咱们是有婚约的,你是不是忘了?”
倜傥风流的侠女,瞬间被扼住命脉,她想挣脱,齐子仁却更用劲地揽她,二人暗自过招,无果。
梅霁泊挣扎着,低声道:“我和颜自落只是旧友,我来扶汕只因为喜欢扶汕,不是因为你。”
“是不是都一样,既然来了此处,那回我家坐坐,不过分吧?”
“谁要去坐。”
梅霁泊转动手腕,手挪往男子的小臂上,再滑往他的颈后,瞬间,齐子仁脸色发白,他松了手,伸着折扇敲打颈后,说:“你当真忍心下手啊?”
“伪君子。”
梅霁泊转身就向外走,她从街区最拥挤处穿过,经过卖香的铺子,那些悠长的气味钻入鼻腔。
齐子仁并未追上来,梅霁泊没再回颜府去,她在远处街上找到一家客栈,住下了。
[本回未完]
第52章 第廿一回 [贰]
九月初九,本应该登高祈福,可陈弜漪来建亭后总是生病,屈瑶便没叫她去,倒是花钱给陈弜漪做了新衣裳,一件纱裙,一件小衫子。
趁着试衣的功夫,陈弛勤去厨房弄绿豆糖水菱角,桌上摆着几样点心,多数是建亭口味的粉糕。
“弜漪,”屈瑶唤她,问,“你是否——还在意我和你十三哥在一起?”
衣裳穿好一半,屈瑶帮着陈弜漪整理,二人一阵沉默,陈弜漪转了尖下巴的小脸过去,从近看着自己的嫂嫂,答:“你竟然看得出来,我确实还在意。”
二人离得很近,陈弜漪那样平静坦诚,倒使屈瑶慌忙起来,她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小衫,帮着陈弜漪穿好了,一身粉与紫,是少女很适宜的穿法。
“都这么久了,你应该释怀。”
“我无法释怀,若是你的至亲死去,你自然会懂我的心思,”陈弜漪看着屈瑶的眼睛,说,“你和陈弛勤很快乐,你们能厮守了,如今又如同雅士般隐居,远离了崇城的争斗,我目睹这一切,很难不想起皇兄,他也是个人,原本也该快乐的。”
少女的话语未有一丝咄咄逼人,她微笑起来,眼睛轻弯,整个人透出一种颓废,又有些活力,她整了整襟子,说:“谢谢你的衣裳,我很喜欢。”
屈瑶轻声答她:“不用道谢。”
陈弜漪往妆台前走,她坐下,手把着几个簪子和发钗摆弄,又放在发髻上比,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所以我要回泱京了,我至少还是个公主,得去问问陈弢劭,为什么背叛。”
陈弛勤端了盘子,进门便听见这句,他将三碗菱角放在桌上,说:“你现在回泱京,就是去赴死,别忘了,陈弢劭现在是君主,他可不管你是哪个公主。”
“陈弛勤,”陈弜漪高声唤他的名字,缓慢说,“我原本是爱戴你的,照顾你的,可异母的果然是异母的,你心疼皇兄一次,我便念你心善,而你,在他的尸骨上快活。”
陈弜漪戴了个好簪子,便提着裙子起身,她轻飘飘走过来,捧起碗,吃进一大口菱角,未嚼完吞咽,又吃进一口,菱角填满口腔,腮也鼓起来。
缓慢咀嚼着的陈弜漪,瞬间眼眶变红,她未沉寂几秒钟,便捧着碗大哭起来。
口中念:“我没家了……”
陈弜漪不是个有历练的人,她顽皮、娇弱、敏锐,她的悲伤未经刻意诊治,因此阴暗而绵长,离别早过去二百多天,可陈弜漪的魂还在做个公主。
她要猫,要小狗,要宽敞的宫殿,要百样点心,要珠宝华服。
要最适应的、原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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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是在南浦堂拿的,找了客栈的厨房熬煮,得来一碗灰褐涩口的汤,梅霁泊睡不安稳,因此下了床,披着衣服坐在桌前,她失眠、忧虑,眼下生出两片乌青,人瘦得颌骨更锋利,头发倒未束着,披在背上,似大片有光泽的丝绸。
齐子仁像是一片灰色的云,只见面一回,便使梅霁泊不安至今。
这是二楼的客房,窗户临一条不算繁华的街,此时,一切都冷清沉睡了,窗外忽然有些响动,梅霁泊正要抓箭,却看见窗户被破,进来个穿了黑衣的、蒙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