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迷药的帕子捂上梅霁泊的口鼻,那人紧揽着她的腰,待她快神志不清的时候,便将人背着,又从窗户出去,走了。
同样的时候,颜修刚下林府的宴席,由于林红若的爹宴请,关乎买卖便利,因此没能推拒,夜里还是不冷,可也不燥了。
颜修原本酒量差,被多灌了几杯,就神志不清,天色很晚了,便不好送他回去,因此,林老板安排了客房,让他住下。
林红若请了照顾的差事,她接了下人拿来的温汤,在桌前,说:“喝几口吧,颜公子。”
颜修也坐着,他表情痴呆,忽然,扯了林红若的手腕。
林红若慌忙,说:“加了葛花、黄岑、生石膏……这些都是有用的,你把汤喝了,头就不疼了。”
“嗯……”颜修点头,不知是否听懂了她说的。
白瓷汤匙,褐色药汤,缓慢地送到颜修嘴边。
他一手还抓着林红若端碗的腕子。。
汤涩口,却不十分苦,颜修勉强喝下两勺,就起身要走,他步伐不稳,晃着往门边两步;林红若立即放了碗,也起身,担心他跌倒。
她去揪颜修的衣袖。
说:“这就是给你的房,喝完了汤你就洗漱,然后,抓紧歇着。”
“陈……”颜修的话压在舌根,他缓慢回过身看着林红若,细声念,“陈流怨。”
“我不是。”
“你是。”
林红若收了揪着衣袖的手,她睁圆眼睛,讶异于颜修忽然伸来的手,指尖有些凉,指腹上有茧子;颜修抚上林红若的颊侧,说:“就是。”
呼吸里全是酒味,人沉浮于一鼎混沌的水,不知所措了。
林红若摇着头,她猛得后退,让颜修的手摸了个空,她说:“颜公子,我并非强求的人,要是你早些告知,我也就明白了,你不必为难自己,有些话,是能跟我说的。”
颜修自己摸去床边,坐下,他不会撒酒疯,面上染红,原本也是浓艳又不锋利的长相,他靠着床侧,脸贴在冰冷的木材上。
深吁一口气,又念:“陈流怨。”
“谁是陈流怨?”
问着话,林红若就端了汤来,站着,喂到颜修嘴边去。
颜修没有回答。
林红若说:“你与我都是有自尊的人,若是知道你有个心上人,我怎么会……从小我也念了书,家中不缺吃穿,我自然会十分爱护自己的。”
最终,汤喝去半碗,颜修洗漱后还在叫那个名字,他甚至攥着林红若的腕子,压抑下哭声,眼圈红透了。
“睡吧,我陪你一阵。”林红若帮他掩好被子,下了床帐,轻声说。
她问不出颜修的故事,也更看不透他的人,思索了许久,最终失落也心烦,方才,颜修还握着从头上摘下来的灯笼簪子。
说:“送了我这个的人,他已经死了。”
萧探晴快要生产了,颜府近日很忙,林红若思想一阵,决定天亮了就送颜修回去,她这个人有太多休养,也成熟,这次少女情怀了一回,倒未落到什么浪漫的结果。
人生中最多的,还是带着细小失落的平常事。
颜修总能梦到崇城,那甚至是个比桃慵馆更叫他爱的地方,他曾为自己写的诗,却描绘着崇城几景,有些暖意,又全是惆怅。
崇城宫灯昼生夜,月明作鼓声长盛。
陈弼勚那样的人,顽皮惯了,睡着觉也不安稳,总要点颜修的鼻尖,说:“你应该躺进我怀里。”
颜修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
“封你做皇后好不好?或者你最想做什么?做丞相,好不好?”
少年郎有痴缠的声音,说出了些极尽疯癫的话,颜修没心思装睡了,他撑着酸麻的身体,翻身坐起来,道:“别这么说,会被怪罪的,我在太医署没什么不好,别高抬我。”
陈弼勚捂着肚子直乐,笑了一会儿,说:“我自然是唬你的。”
“无聊透顶。”
颜修话毕,皱着眉要躺下,那小皇帝却忽然坐了起来,他嘴角的笑容消隐,直盯着颜修,忽然扑上前来,把他的腰拢着,脸对脸,说:“我可不想害了你。”
颜修戳他的脸,说:“你知道就好。”
四目相接,像要撕扯出具象的丝缕,上唇碰着下唇,陈弼勚像要将那片弹软的肉咬住,他鲁莽,有生涩的柔情,却像是天生会泼洒魅力,让人羞涩。
叫人沉沦。
/
第二天一早,颜修便起床梳洗,去林老板房里告辞,又和林红若说几句话,他忘却昨夜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清楚记得那个缠绵悱恻的梦。
林红若换了新衣,穿得仍旧雅致,她说:“我随你回去吧,去看看二公子的夫人。”
于是,府上备了两顶轿子,向颜府去,待下轿、进门,颜幽便引了林红若去自己房中,到半路,林红若忽然搭话,道:“二公子,我要问你一件事。”
“嗯。”
“你是否知道一个人,叫陈流怨?”
颜幽答:“未听说过。”
“昨夜颜公子醉酒,总在叫这个名字,说她已经死了,我猜那可能是他的心上人。”话毕,就到了房前,颜幽推开门,与林红若一同进去了。
事实上,他并未忽视林红若的话,思索了许久,心里有了多种猜想,待忙完送客,到午饭前,颜幽特意去房里找颜修,进门就问:“林小姐说你喝醉了念‘陈流怨’,谁是陈流怨?”
颜修显然觉得意外,他摇着头,说:“怎么问这个?”
“是那个皇帝吧,”颜幽踏出房门,说,“我能猜到。”
他走得快,甚至未给颜修一个辩解的机会。
九月快过去一半,扶汕的树木仍然翠碧。
再过几天,探晴该生产了,再过几个月,又将是腊月和春节,那场变乱过去太久,一切被生活掩盖,从此尘封在史书里。
颜修站在柜子前,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他得需痛别过去了,即便仍旧无法真的剥离。
鎏金灯笼簪住进匣子里,被放进了柜子的深处,阴暗处总有淡淡的霉味。
“梧桐半死清霜后,”他念,“头白鸳鸯失伴飞。①”
注:①出自宋代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本回完]
下回说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第53章 第廿二回 [壹]
相厌否雨薄落镜湖
切思谁风暖拂繁花
——
萧探晴和颜幽的孩子出生在立冬后,那时,扶汕的秋隐约显现,颜修帮小姑娘取了个名字,叫空青。
他原话是:“空青入药,能明双目,利九窍,通血脉,愿她是个明察、兼听、通达之人。”
转眼,时间过去一月多,萧探晴几天前出了月子,她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做了夫人,自然不像做丫鬟时那样干瘦,脸和手都白润起来,整日吃厨房备的饭菜,与奶娘一起将孩子照顾得很好。
这晚上下雨,空青和奶娘同睡,萧探晴等了许久,也没见颜幽回来,她侧躺在床上,不觉间睡着了。
雨声入耳,缓慢洗刷各处,倒能叫人暂且隔绝一切。
一会儿,门响了,进来的人带着泛湿的凉气,他问:“空青被抱过去了?”
萧探晴穿月白色丝绸寝袍,她面朝着墙躺,将被子掩得更好些,答:“空青今天不哭闹,我看她乖,就抱过去了,你好好歇歇,我也是。”
“我去镜湖附近买药材,遇上一家卖脂粉的,听他们说不错,就给你带了。”
萧探晴听着他的声音,想答话,可困得意识不清,因此合着眼皮打哈欠,说:“你放着吧,我明天再看。”
烛火闪动,颜幽脱了衣裳,他这些天总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萧探晴的衣裳还放在榻上,软薄芬芳的一堆。
萧探晴以为颜幽睡了,她自然也要毫无负担地进梦里去,她呼吸了几次,忽然,被人自身后抱住,烛火未灭,男子的呼吸灌入领口。
这下子,萧探晴彻底清醒了,她睁圆了一双眼睛,任颜幽将自己紧紧拥着,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要睡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颜幽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扯平了。”
萧探晴一手抓着被子,她眼睛睁得极大,看着床内的烛光晕影,视线涣散,惊慌又谨慎地,说:“别这么想。”
“别这么想,二公子,”她看不见颜幽的脸,说,“空青她,很可爱啊,我不会觉得嫁给你失去了什么,反倒,现在过上了我从未敢想的生活。”
萧探晴闭上眼睛,翻身过去,一手搭在颜幽肩膀上,人缩在他怀中。
说:“不用你喜欢我,不为难你了,我不是念过书的小姐,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说不出真话,萧探晴觉得心口很疼,颜幽是个与颜修不同的人,他有更冲撞的心思,更鲁莽,曾经很冷、很暴躁,可到现在,他完全能主这一个家的事,能安排好府上的活计,又关照着她和空青。
萧探晴忽然睁开眼,与颜幽的视线对上,眼前男子是她孩子的父亲。
“二公子,”萧探晴看着他的眼和鼻根,轻念,“夫君。”
她是在约束里长起来的人,本应该做不出什么羞人的动作,她颊上泛红,连眼角也红起来,第一回 很主动地吻了他。
或许真的是种喜欢,因为只有喜欢才是这样的,萧探晴热成柔软的泥,她被颜幽揽着,一点点啃食他的嘴唇,然后,床帐被扯下去。
雨下得愈急,从和缓变成激烈,敲打室外坚硬的砖瓦石板,织起一片嘈杂的网。
/
一晚上总在下雨,第二天,颜修撑了伞去南浦堂,在街上一处,看见个卖牛角叶子牌的摊子,他停下来挑拣半晌,犹豫后,还是买了一副。
“我在泱京的时候,也买了一副。”他眼梢带笑,付钱时对老板说。
雨还是迅疾的,击得四处是泥土味,颜修一身深蓝色,倒算轻便朴素,伞是油纸的,上画着两只白色的仙鹤。
人在雨里,有种随时沉浮的假象。
伙计们早起床了,坐诊的杜尹康端着茶壶自院中来,他坐下了,还与颜修道安。
“杜大夫,您老帮我把个脉。”颜修顺势坐了,将手腕搁去桌上,请求。
扶汕才是水乡,雨总让它带上更柔软娟丽的美,若是在泱京,是无法有这种感觉的,常日有风。
二人坐稳了,还没搭两句话,忽然,外头铺子里嘈杂,有个很响的声音,在叫:“劳烦了,铺子里有没有大夫在?街口发现个赶路的,快死了!”
伙计随即进来,两句传了来人的话,颜修未多想,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甚至,着急到来不及打伞,颜修随手拿了架子上的药瓶,他跟着那报信的摊贩出去。
雨似被瓢泼洒,人眼前一片粘稠的灰白色,街上展开几把各色的花伞,颜修在那中间穿行,他站在街口一堆围观的人之外,那摊贩高声喊:“大夫到了,快散开!”
颜修便穿过众人让出的细窄的缝隙进去,他全身湿透了,因此有些发冷。道路上还有细沙碎石,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湿透的发丝黏着在脸上。
他穿沾满泥水的灰白衣袍,像一片秋末雨中的叶子。
故人来自未知的境地,受了大大小小的伤;颜修软着腿跪下,他像是进了个新的梦境,他迎接着忽如其来的一切,颤抖着手,把药丸塞进陈弼勚的嘴里。
雨冲散了颜修几乎满脸的眼泪,他伸手,去蹭陈弼勚脸颊上的泥痕,这下看得仔细了,能确定就是了
大雨到午饭前才停。
陈弼勚的身体没大碍,可伤也不是少数,难想他一路上遇过什么险情,后来擦过一番,颜修亲自为他涂了药。
人在南浦堂后院的寝房里躺着。
阴天,不得不点了根蜡烛,小炉子上翻腾着汤,鱼是方才指了伙计买来的、一早才钓的。
陈弼勚缓缓睁眼,他直视床的上方,像是要说什么,接着,才转头,看清了房中的人和陈设。
“要什么?”颜修问他。
陈弼勚摇头。
颜修跪下去,抓紧了陈弼勚的一只手,他的头枕着陈弼勚的被子,将哭,只能用气音说话:“我以为你死了,不在了。”
陈弼勚咳嗽起来,他使了力气,手才从颜修的手里挣脱,忽然就爬起来,抚着胸前,说:“你才死了,我是来找人的,我找的人……”
“我找的人不知道叫什么。”他又补上。
颜修起身,坐在了床沿上,他问:“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陈弼勚睁圆了眼端详,接着,开始沉思,后来改了口,答,“好像见过。”
从陈弼勚眼里看出些许空洞,颜修终于不觉得是陈弼勚编了顽皮话吓他,又问:“太医署知不知道?我以前在那里。”
陈弼勚茫然地摇头。
他身上穿着颜修穿过的寝衣,人瘦削,也不似以前白嫩,样子倒还是俊俏的,黑眼珠来回地转,有些拘谨地过来,把颜修的手抓住。
说:“别那么生气,或许我真的见过你,可我想不起来了。”
颜含泪摸他的脸颊,又抚上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一会儿洗个澡,我叫人给你买吃的。”
吃的有虾饺、马蹄糕、肉脯、云吞细面;也有酒楼里买来的烧鸭、牛肉、炸子鸡……陈弼勚沐浴后,头发才半干,他忽然站起身,将一块牛肉塞进颜修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