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修将书翻过一页,拿了桌前的茶来,饮下一口。
他在生气,是很明显的,略微地抬眼,不看陈弼勚,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刀吧。”
“牛角的刀鞘——”
“你会说牧族话,居然不知道他们的风俗,女子只给什么人送刀呢?”颜修说,“你猜猜。”
陈弼勚眼里的笑消隐下去,他有些愣,他伸手拽颜修的袖子,却被躲开了。
便问:“难不成……”
“我怀疑你并非真的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某些古经中的战士一样,要在战场近处留情啊?”
陈弼勚急得抿嘴,说:“不是——”
“也不必提什么故事传说,毕竟你的二哥也是如此,与夫人一同去汾江,都能带个小妾回去,由此说,也不是太怪。”
颜修是在嘲讽,他犀利起来,像是无法被安抚和化解了,陈弼勚缠着他要解释,他便站了起来,他转身,冷笑道:“看来,我不跟着你才对。”
[本回未完]
第63章 第廿六回 [贰]
江鸟又来了,因着和陈弼勚认识,因此算是有人庇护,她便能在营地附近自在地走,她还是有些怯懦,但更爱笑了,本就生得一张明艳漂亮的脸,瘦了些,下巴尖出锋利的弧度。
今天骑了家里的马来,还带了些东西,有个伤兵上去和她说话,她讨好般从布袋子里抓出一把奶豆腐,塞进他手里,问:“战场上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会说蹩脚的牧族话。
那人看向江鸟的眼神,有些馋,可倒没做什么坏事,他席地坐了。
江鸟的马在不远处,低着脖子啃草,江鸟拿着鞭子,问他:“你怎么不去?”
伤兵抬了抬残腿,说:“走不了远路了,先养着。”
风从远处刮来,不加什么阻碍,因此吹得猛烈而通畅,一时间,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江鸟抬手晃着那个人的肩膀,说:“求你帮我找个人,求你了。”
她如今还是一片天真淳朴,认为颜修和陈弼勚要好,因此想求颜修传消息,所以,今日带了一包点心,还有银制的圆盘子,是给颜修的礼物。
或许不是人人都认识陈弼勚,可此处的多数人都知道甚至见过颜修,小姑娘提个简单要求,伤兵爽快地答应了,他撇着脚站了起来,一深一浅地往营地深处去了。
四周有在风中抖动的旗帜,一部分旧的,早就在风里变成了灰色的破布,这片林子近处的平地,彻底成了拥挤的聚居处,江鸟去摸马的鬃毛,低声哼着牧族才有的歌曲。
没多久,颜修就出来了,他轻蹙眉头,大约是被风刺了眼睛,走得很快,在远处淡然打量着江鸟,走近了,便与她作揖。
江鸟把东西递上去,用拇指指向远处,她知道颜修听不懂她的话,因此不说什么。
“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所以你亲自给他吧。”颜修倒想宣誓主权一番,可一想到陈弼勚那日收下刀的事,便开始心灰意冷了。
江鸟看东西被拒绝,就着急地指着远处摆手,又指了指颜修,点着头,说:“给你的东西,你们是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质朴的女子在草场上长起来,未读什么书,也不懂察言观色,她似乎没一点坏心,把全部的热心捧上去,可是她选错了人,却不自知。
颜修沉默着看她,风似无形的墙,将两个人隔绝,江鸟把东西放在了颜修脚下,跟他行了个礼,她被冷漠对待,还是有些难堪的。
骑着马的背影消失于远处,天气不好不坏,不知陈弼勚几时才能回来,战事中一切难料,颜修在生气的时候也忧心,因此觉都睡不好了,进了帐子,帮手在捣药,颜修把江鸟送的包袱丢在了桌上。
一直过去两日,队伍才回营,陈弼勚饭都未吃,就奔去军医的帐子里,可找不到颜修了,那帮手说:“上午听闻你们要回来,他便说怎么现在才回,然后就出去了,现在都没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忙。”
天好像猛地暖起来了,风里都荡着愈高的温度,但谁都知道,天还是会凉下去的。
真正的暖季还在很久以后。
陈弼勚将软甲脱了,换上一件系腰的衣袍,他从营中往林子里去,将近处找了个遍,但未看到颜修的人影。他只得骑了马,由远及近地寻,天即将黑了,风止,景致是安和的。
除了战乱,除了心急如焚的人。
后来想起他们一同在河边的事,陈弼勚便去了河边,他抬头,发现天空是纯净的晴好,很多星星点缀,还有个未满将满的月亮。
因此,视野并不小,得见河边的草群落了白霜般的月光,水上波光闪烁,不远处,有个人沿河而行,正朝陈弼勚这里走来;片刻,他大约是察觉了,便转了身,又朝他来的方向走去。
他穿了青色氅衣,在光下更透着银镀般的色泽,陈弼勚骑着马赶上,又下马追逐,扯住了他的腕子。
问:“你是否还在想那把刀?”
颜修停下步子,缓慢地转头,冷声道:“猜得不赖。”
“我今日回来之前去找了她,已经把刀还了,我说我不知道牧族习俗,因此误解了她的本意。”
“你走之后她又来过了,给我送东西。”颜修说着话,手却被忽然拽着,陈弼勚将他的指头放在嘴上吻。
一下下,咂出了声响。
颜修的呼吸发急,他极力将手挣脱出来了,问:“你做什么?”
其实,他从来没有要断绝关系的本意,只是因陈弼勚对此事的轻视而不悦,他太担忧他在战场上的安危,于是总提着一口气。
陈弼勚眼里,颜修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即便他还佯装着冷淡,可没再推拒他的靠近。
只需一个简单的练武招式,忽然,陈弼勚就把颜修绊倒,叫他躺在自己身下的草里,草像干枯的水,将人淹没。
颜修大肆挣扎起来,被压得气喘吁吁,说:“快起来,咱们好好说话。”
陈弼勚腰上别着个酒囊,,硬邦邦,硌着颜修的肚子,陈弼勚说:“许多天没见了,你都不想我。”
颜修借着月光,清楚看到了横在陈弼勚下巴上的伤,他的心疼起来,抬手去碰他那里,呼吸变得深而乱了,说:“我还在气,别说想不想的话。”
人在战场上混着,多了粗野之气,陈弼勚依着他,下巴往颜修脸上蹭,那个伤贴着两个人,似乎要成了两个人共有的疼痛。
陈弼勚去扯颜修的衣裳,扯得他肩头外露,月光像堆积的白沙,更映得人脸上明暗得当。
颜修抖着声音,说:“太冷了,这是在外面。”
“不脱完好不好?不脱完……”陈弼勚闭着眼睛,开始吻他的嘴,说着,一会儿,陈弼勚又似想起什么了,忽然抬起身子,将腰间的酒囊取下,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液散出独特的香气,有漏出来的,低落在颜修的脸上,陈弼勚的酒还含在嘴里,他忽然便倾身下来,两手制住颜修的腕子。
嘴唇贴着嘴唇,将酒喂进了颜修嘴里。
他知道颜修是喝不得多少酒的,不多时,颜修的颊上升起了红色,他眼梢含水,原本就是浓艳掺杂温厚的长相,此时,更能在不知觉里引诱,他大口地喘气。
草下的世界,是被月光围拢处露天的床榻。
较于最直白的裸·露,野地中的遮掩才最冒险,颜修的衣裳尚穿着,可全不是原本有的样子,腿在外,肩膀在外,胸口在外。
马在不远处,是驯服的,只是埋头啃草,悠闲地挪动着,像月光里悠闲的鱼。
人亦是鱼,还是水,是能无限交融的冰与河流,是火遇上谷底枯败的柴。人从屋室里回到动物本该待的地方,做一双野兽。
战事像了无尽头。
此时的战事,才是真正该了无尽头的。
等弄完了,颜修的颊上更红,他醉得说胡话,腿根还夹着陈弼勚的窄腰,发着抖,道:“我没有气你,我在想你。”
陈弼勚啄了几下他乖乖凑上来的嘴,说:“我知道。”
“咱们回泱京吧。”颜修睁着眼,忽然笑起来,不刻意的泪从眼角滑往鬓角,他又不笑了,低声说,“想住在桃慵馆,想让你做皇帝。”
陈弼勚舔着他的泪,念:“不做皇帝,不做皇帝……做什么都是好的,有你陪着就好了。”
“不,那样你才最高兴,你不能过苦日子,”他真的哭了,鼻尖泛红,瑟缩着去陈弼勚胸前的衣服上揩泪,说,“我,我看你这样生活,我就心疼……”
后面的音已经快要说不出口了,颜修哽咽着,掐住了陈弼勚肩膀上的衣料,他没醉到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更敢直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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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月,快进四月,这时候,天真的暖了,是春情恣意的时候,树生出最年轻强健的叶子。
泱京没变,这个深春与往年的深春没有任何不同,崇城也没变,有人享乐其中,有人深深被困,有人拿最少的钱,过最平常的、不太悲伤的日子。
崇城为常人难触碰处,守卫的自然高傲些,已经过了午时,他们仍然不理跪在言德门外许久的小姑娘。那姑娘十四五岁,穿得一身破烂衣裳,脸上还有擦伤之后的血痂,再,满身都是脏污。
她的长发披着,连简单的簪子发钗都没,因此只能遮在背上,她看到忍无可忍的守卫过来,正在拔腰上的刀。
小姑娘道:“我要见陛下,劳烦通传。”
她似乎谁也不怕,加之如此的外表,总容易被当成乞丐甚至疯子,她抬起手揩着额前的汗水。
原本无人在意她的,可刀架在了脖子上,她都毫不畏惧,还仰起脸,高声地说:“请不要看轻我,若是在此了结了我的性命,你们会后悔的,我是大延的公主,封号‘静澜’。”
时间缓慢流走,陈弜漪膝盖上的骨头刺疼,她要晕过去了,似乎需要些吃食,她盯着开阔的城门,她知道生死未卜。
但这是唯一的赌局了。
侍卫层层上报,为她例外了一回,再一个时辰过去,便有年轻的内侍与侍卫一起来,内侍跪下了,对陈弜漪说:“参见公主,公主请上来,奴才背你。”
车马轿子备好了,吃食备好了,沐浴和住所都备好了。
陈弜漪抬起手趴在了内侍的背上,她眼前一暗,接着,便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
她没遇上想像里的灭口,没像陈弛勤所说的,一进门就被陈弢劭杀了,醒后,一位红唇粉面的女侍跪在床边,正将陈弜漪的手握着。
她道:“公主,公主醒了,想吃什么?我吩咐下去,给添上。”
陈弜漪错觉得做了个梦,没有禅位,没有逃亡,没有在建亭的孤独烦躁,她一直在崇城过毫无忧虑的生活,困了饿了都有人侍候。
但是,崇城的主人不再是陈弼勚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齐子仁不惜贫富命
陈流怨难分假真人
第64章 第廿七回 [壹]
齐子仁不惜贫富命
陈流怨难分假真人
——
河底映照着天顶,因此,就见一片浅绿里穿着湛蓝色的带子,战事让此处少了人烟,少了牛羊,而更多能见残骸尸骨,或者军队里机警的岗哨。
在太阳地里,马颠着步子慢走,日常的巡视还没完成,陈弼勚有些疲乏,他在马上打了个呵欠,欲回头和同行的兵说话,一转身,却见四周近处没了人烟。
大概,他在困乏之时走神,因而走散了。
另一边,一匹马跟上来,马上的人用鞭子戳了陈弼勚的胳膊。
陈弼勚转过头去,意外发现是颜修,颜修被太阳晒得略微眯眼,问:“你怎么从队伍里出来了?”
他的话末还带着嬉笑。
“你怎么来这里了?”陈弼勚扯着缰绳反问。
颜修轻笑一声,也不认真答,轻飘飘地张了张嘴,道:“你猜。”
前方道路无阻,春天在疯长,彼时颜色黄灰的草场,如今成了鲜绿色的,颜修高声叫“驾”,便骑了马奔向远处。
陈弼勚知道,那个方向到山脚下,是一片最茂盛的林子,但他和颜修未一同去过。
蓝色阔袖摆荡,乌黑的发丝在风里扬起来,颜修骑着马往远处走,陈弼勚便跟上他,二人行至林内,见脚下细草繁茂,春花将放,其中不闻人声,但闻鸟语。
“小心些。”见颜修下马,陈弼勚立即叮嘱他。
今日的确奇怪,掉队的事情奇怪,颜修也话少得奇怪,他时常留给陈弼勚一个脊背,穿着件绣纹斑斓的衣裳。
陈弼勚也随他下了马,又说:“等我一下,咱们一起走。”
“你甚是奇怪。”
“怎么奇怪?”陈弼勚问。
颜修这才停下了脚步,他说:“我又没叫你跟我过来,你明目张胆地偷懒,怎么不怕军法伺候?”
“此处广阔,常会走散的,何况马上就要折返了,没人会管我。”
陈弼勚刚要伸手扯颜修的袖子,便听见头上的枝梢中一阵异响,他未探看清楚时,就见一个拿剑的人落下,那人长着一张长黑的脸,两边肩头高矮有差。
陈弼勚对颜修喊一声“退后”,就咬着牙迎上去,与那人打斗一番。刹那,风卷枝动,草倒花残,可听剑器之声,亦有四肢挥动,进攻抵挡。
不出几招,陈弼勚便将那人制服,那人的脸紧贴在一处树干上,陈弼勚的靴子踩着他的背,狠声问询:“你是谁?为什么想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