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过来坐。”
他忽然转了身,嘴角还是有笑容的,他去桌子里侧,坐下了,又重复了一次:“坐。”
“哦。”
陈弢劭的震惊只停留了一秒,他坐下了,他淡声地应着。
一切都那么蹊跷,见一次颜修已经足以叫人惊讶,可在两处地方见两个一样的、境况不同的人,实属怪事,诊病的时候,陈弢劭细致看一番颜修的脸,他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拿了药,便回帐子里去了。
陈弢劭无处讨论和倾诉,因此无法更好地剖析此事,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因此,只能暂不思虑这个,直到第二日,与队伍里的小官交谈,却听说了些别的。
陈弢劭问他:“军营中是否一切公正?”
“并非一切公正,大人,”那人作揖回话,说,“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扶汕来的军医杀了个伤兵,原本要被处置,可后来不了了之了。”
疑云布上心头,陈弢劭皱着眉思索,他与身边的小官围着帐中的小桌,坐下了。
陈弢劭疑惑:“不了了之?”
“的确是,据说原本要押去牢里关着,可后来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谁都不敢揭发他,这种情况,一看就有了不得的势力支持。”
陈弢劭问:“你怎么揭发他?”
“不算揭发,只能算说了个故事。”
热茶渐渐温了,陈弢劭再次思虑起关于颜修的一切,他甚至想快些赶回牢里,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颜修。
[本回未完]
第67章 第廿八回 [贰]
夜里,队伍回来没多少时候,治伤的新帐子搭在别处,因此,军医帐子空出来了,等到许多人入眠的时候,陈弼勚换了轻便衣裳,他出了住处,自偏僻处行走,尽量躲着各处守哨的人。
红色的火束常夜不灭,为临时的险情准备着,走得近了,人半边脸被灼热,甚至发烫,陈弼勚从外细探,确定了军医的帐子里没人,他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倒没有太漆黑,窗还开着,有很清淡的月光照进来,也有火把和火盆的光映着,此处简陋,床上也没什么精致铺盖,那个很薄的丝绸单子,还是颜修那时候从扶汕带来的。
床下有包袱,和一个颜修带来的木匣子,但陈弼勚不知道钥匙在哪里,他现在急需找到实在的证据,证实有人用巫术冒充,行了些恶事。
但他最忧心真正的颜修身在何处,可恍惚中,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或许是颜修真的变了脾气才那样的。
外头的风,吹帐子上的旗帜,也吹矮树的叶子,因此,有些奇怪的动静,陈弼勚找过了床下,也找过了桌上,手又往床褥的夹层下面摸去,他发现床板上有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面别着个东西,是细长的,带着塑花的头,是凉的。
怎么着都未想到,那竟是自己曾经送出去的鎏金灯笼簪。
陈弼勚环顾四周,再看不见可以寻找的地方了,他正要出去,却听脚步声在门边上,他想往窗外跳,可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
那人拢着个油灯,光正往陈弼勚身上照。
来人说:“以为是贼呢。”
“我来等你的,”簪子放进衣袖里了,陈弼勚丝毫不慌,他在一只凳子上落座,说,“许久没见了,这么冷淡啊?”
颜修上前,将灯放在桌角,他轻微扭头,嘴角上挂着不明情绪的笑,他眼神有些阻滞了,道:“那日原本就没有和解,是你刻意不与我同走的,到底怪谁?”
陈弼勚粗衣束发,脸上满是疲倦,他站起来了,走到了颜修身后,呼吸是刻作的和缓,实则,正机警到后颈流汗。
油灯的光是暗沉的,烧起了不可忽视的黑烟,还带着些许的焦味。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说话时,陈弼勚手上蓄了力,他的指头搭在颜修的腰侧,逐渐地向上挪动着,又说,“明明是你先走的,落下了我。”
“江鸟此人,如今已经不知去处,你既然舍不得动她,那就不要来找我了,待一过今夜,我就要离开黔岭了,你我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话毕,颜修低头看着腰侧的手,他弯起嘴角一笑,就伸手去捉。
可触碰到的下一刻,陈弼勚极其灵巧地,将手挪开了。
陈弼勚气愤,眉头蹙着,声音忽然抬得极高,他道:“既然过往情谊不在,我也无需挽留你,曾经送的项圈是个念想,留着扫你的兴,不如还给我。”
“赠出的东西,哪里有归还的道理。”
二人这才真正相视,陈弼勚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他后退几步,说:“你走就走吧,从此至后,再无瓜葛。”
一切快要明晰了,陈弼勚知道出了天大的事情,凭手上的力气来说,此人定然有很高的武艺,凭无中生有的项圈来说,这个人不知道他和颜修之间具体的事情。
只怪近日战事吃紧,时间上还是耽搁了,陈弼勚出了帐子,又立即回头,他略微察觉到帘子的缝隙里有人在盯,他绕了些路,寻到一个偏僻处,一旁帐子里的人都睡了。
黔岭之景致,有苍凉感,却在春夏的时候艳丽软暖,而有半个月亮的晚上,是辽阔寂静的。
陈弼勚将灯笼簪子放进衣襟内,他或者得需找个帮忙的人,但实在不现实,军营中也不好逃离,一切像是都没有希望了。
唯一可行的大概是揭穿,但此人设局精细,镇静自若,大概有许多防范的方式。从陈弼勚骑马离队那日想起,进林子,打斗,被胁迫……
唯一不在那人掌控里面的,大概只有突然出现的江鸟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总为杀江鸟找各种无理的缘由。
陈弼勚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惶恐,他只得接受多变的现状,他不能知道真的颜修在何处,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是否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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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是有转机降临了。
半夜突然刮了大风,第二天一早,乌云厚重,小雨掉落,湿润的水汽减去燥热,土的气味自草地下面升腾,霸道地钻进鼻子里。
陈弼勚见前面的士兵与一人作揖,他这才转头细瞧,却见那人着官家衣裳,发丝披散,是颇闲适的。
的确是陈弢劭,眉眼和身量俱是,与营中的野气全不搭调,他身旁还有个冷着脸带刀的男子,应该是近身的侍卫了。
陈弼勚走近了,这才敢搭话,他道:“花园中说了些话。”
“与己为敌。”
雨是微凉的,洒在脸上了,连睫毛都挂着半透的小水珠,陈弢劭更平心静气,他又道:“我是朝中特使,姓黎,请你去我帐中,问些话。”
着实是许久未见了,当今,身份悬殊,又不知对方境况,一时间选不出该聊的,等茶水泡出浅黄色了,陈弢劭忽然说:“我听闻了颜自落杀人的事。”
“我不知道。”陈弼勚如实说。
陈弢劭又道:“他已经被抓去城中大牢了,我在那里见了他,但未说上话,回来之后,却听说杀人的事情不了了之,他仍然在此做着军医。”
“大牢?”
“是,我那日随知府参观各处,却在地牢里见了他一面,那里关的全是触犯军法之人。”
陈弼勚真的慌乱了,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问:“他怎么样?”
人的气息里带着颤音,眼珠和嘴都没了章法。陈弼勚睁着眼,再问:“他怎么样了?”
“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没有一丝天光,吃粗面野菜,肚子都是填不饱的……可要紧的不是这些,以我来看,关在那里的人,最终活不了几个。”
陈弢劭仰头吞了半口茶汤,他也随着陈弼勚忧愁起来。
陈弼勚的手指碰着下巴,他去端杯子,却一口没喝,像是手足无措了,又逼迫自己平静,说:“我能确定,这里的颜修是旁人,我已经找到了漏洞,但没有戳穿他,他说自己今天要离开黔岭。”
“我自然是带了不止一个人的,只是不在明处,他只要迈出这个营地半步,就会被立即拿下。”
陈弢劭还像过去那样,沉稳里带着自如,他是机敏的,可以想到细处的东西,可他自觉得不如陈弼勚聪慧,没有他高低皆可的魄力,没有他一心为民的勇气。
陈弼勚站起来,双手按着桌子,他直视着陈弢劭的眼睛,低声说:“我必须要去城中,去见他,救他出来,他怎么可能杀人?你觉得他会不会杀人?”
陈弢劭了然了,他起身拍了拍陈弼勚颤抖的肩背,便去桌前展纸,说:“我会为你写一封随身的书文,你给他们看便好了,上面有印鉴,他们都知道。”
陈弼勚没有应声,他像是泄气了,贴着桌角坐下,他合住了透红的眼睛。
感受到危难,又和以往的深情混杂,于是,更叫人狼狈了。
“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得说说,被你送走的弜漪回来了,她不习惯民间的生活,想着冒死回宫质问我,现在在月阔宫住着,养身体。崇城倒没有巨大的变故,你身边的仲晴明离开了,回去过他的公子生活,归荣王倒是安分了一些,我极力压制他方势力,现在,暂且成不了什么气候。”
雨下得大了,滴在帐子上,声音密集,有些嘈杂。
陈弢劭手底下写着字,道:“我承受不解的时候,便深知了有些人对你的拥戴,你终究不应该灰心的,你的聪慧,将江山挽留了下来,没有落入归荣王的手里。”
“在谁的手里,都对,也都不对。”陈弼勚缓声道。
“治国乃艰难之事,也有些我从未预想过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你重登帝位,我信你能做得特别好。”
陈弼勚却说:“我做不成君主了,做不了了。”
他也不清楚这是积极豁达的话,还是消极自弃的话。
“至少,最终要传位给你的子嗣,这是父皇想看到的,对我来说,也是种宽慰。”
“我不会有子女,永远不会有了。”
端坐在地上的陈弼勚,看向空气里,他的泪从颊上滚下去,他抬起手揩干。
陈弢劭说:“你终究要回泱京,你不可能只与他——”
“只与他,有什么错?”
陈弢劭未立即接住陈弼勚的话,他沉默之后叹气,只道一句:“我不该这时候和你争论这个,显得我狠心又闲话。”
规劝不住,也就不规劝了,如今连皇位都想放弃的陈弼勚,做出什么决定也不见怪。
书文终于写好了,陈弼勚回帐子里收整了东西,他在雨里上了马,也不顾水浸透全身,好在,雨在半个时辰以后停了。
陈弼勚庆幸与陈弢劭偶然的遇见,他悬着的一颗心仍旧悬着,他期盼着天别下雨了,期盼着见到一切都好的颜修。
他期盼战事快些结束,他和颜修该安定下来了,黔岭的百姓,也该安定下来了。
方才走前,陈弢劭还问了他:“你怎么不怀疑那人是我安排来害你的?”
陈弼勚答:“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怀疑过许多人,可我总要……信些什么吧。”
[本回未完]
第68章 第廿八回 [叁]
陈弼勚原本能在午后到城中,但行军占道,路上拥堵混乱,加之他对此地不熟,因此,在途中弯绕了许久,待昼夜相接时才进城。
雨再次下起来了,深春暖雨,如油亮润,店铺的门头上挂着红灯笼,黔岭城中,说不上繁华,可也不是死寂,一切都在战乱的阴影中,残喘着。
陈弼勚找到了知府家,那处是高墙围立的宅子,陈弼勚只身匹马地来,又穿戴得毫不崭新华丽,怎么瞧都不像正经访客,有家仆出来,机警地问询:“公子有何事?”
“寻你家大人,有要事相商。”
“请说你的名字,我们去通报。”
雨更大了,天要真的全黑了,但又像在拖延时间,不舍得白昼离开。
陈弼勚站去台阶上躲雨,他道:“我有朝廷的文书,黔岭监牢里关押了陛下的线人,我就是为解决此事来的,不便报上姓名。”
一位家仆匆匆而去,另外两个人在此盯着,没多久,就有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知府,他一眼便觉得见过陈弼勚,可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由于各方消息不通,因此有些误会。”看过了文书,知府对陈弼勚更恭敬些,他请陈弼勚进去,专指人撑着雨伞,又派人将陈弼勚的马照顾好了。
进屋,陈弼勚勉强喝了两口热茶,便由知府安排着,去一处客房内沐浴更衣。自然,他是十分焦急的,但也不能完全不像个公务之人。
更衣过后,陈弼勚来厅中落座,佯装着镇静。
他对知府说:“你或许会懂的,我原本应该去专管监牢的人那里,但怕大费周章,所以干脆来找你,就什么都能顺利疏通,为所有人省事了。”
另一张纸上写了颜修的名字,陈弼勚展开给知府看了,知府当即点了头,他或许有疑惑,但不想再生不必要的枝节,因此,便差了人,引陈弼勚往牢里去了。
人从地上进了暗而憋闷的地下,陈弼勚随着带路的人,到了一处窄厅,那人说:“大人,劳烦你在此等候,我这就去带人过来。”
那些灯光,不会带来温和的暖意,而是透着惨色的,陈弼勚站立不安,他盯着那人离开的门洞,心紧紧地皱成一团。是盼望见到颜修的,又怕见到,甚至怕是局中局,怕自己已经走进了他人真正的圈套里。
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十分响的,一个慢而轻的,门洞外的长廊里,是两个人愈来愈近的影子,引路的小官搀扶着比他瘦弱不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