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止阁详解暗中计
拂醉崖长思世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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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穿米黄阔袖的一身,梳了个自在飘逸的头,他在千止阁下,便看见一旁大路上来了几位着官服的男子,有年长的,亦有年青的。
月亮是挂在云头上的、银色的钩子。
“可还有什么嘱咐?”颜修侧身过去,贴近陈弼勚的耳朵,问他。
陈弼勚今日穿得更是素雅,他身着冷蓝色窄袖单袍,显得更为挺拔,乌发是束起的,一侧头,便有那么几缕,拂在颜修的脸上。
颜修被搔得痒了,拨开他的头发,佯装躲他。
“不用慎重,不必礼貌,遇到熟识的人打招呼,仅仅见过的就假装没见过,从来没见过的,就看也别看,”陈弼勚的嘴角上滑出一丝笑,他的脸上倒是没有负担,吐了口气,缓声道,“还有就是,菜应该不错,多吃点。”
他似乎掌控着不便透露的一切,颜修在他身旁跟着,二人自千止阁前的大路到阶梯,自两排守卫的眼前经过。
他们来到了一层的厅中。
见四周明处无人,环境也嘈杂,颜修忽然问:“会不会打起来?”
“怎么会打,谁打谁?”
“你说朝中重臣与黔岭将领都在,他们终究是陈弢劭提拔任用的,他们会不恨你?安全起见,陈弢劭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全部的事实。”
颜修的确是真的担忧,担忧平静的日子被再一轮风暴打断,担忧陈弼勚的忽然出现会引发他人的不满,担忧一切不可控事情的发生。
陈弼勚自在轻松,叹道:“为什么恨我?不必要恨我。”
“但是很多人以为你死了。”
颜修圆睁着眼睛,那里面有天然的光,他忐忑着,只得吸气,再吐气。
长发青丝、红绢翠玉、雅淡衣裳。
颜修无法忽视陈弼勚略微痴呆起来的视线,他轻轻侧脸,对陈弼勚说:“别这么看我。”
陈弼勚却忍不住笑出来了,他像是撒娇,声音变得柔和而爽朗,两只手将颜修的阔袖子拽着,道:“为什么不能看?都看了这么久了。”
千止阁里头,装饰还是老样子,较其他宫室内敛些,更雅致清淡些,烛灯闪烁,纱幔布帏共存,木雕彩漆装点。
有人进来了,是颜修见过几次的大人,但想不起名字了,他腮上净是花白胡须,往陈弼勚脸上一瞧,便蹙起了眉。
像是诧异,也像是恐惧。
陈弼勚只是轻笑,并未说什么,他的视线未在别处停留太久,大多数时候都在看颜修,他拽了颜修的腕子,说:“上去吧,快上去。”
颜修后背发凉,但未表现出惊慌,等二人到了千止阁顶层,便在四面通风的宴庆场中坐下,颜修的位子偏僻,陈弼勚的位子更偏僻。
一切都是热闹的、平和的,陈弢劭未到的此时,有人在高声交谈,也有人进进出出,乐师奏乐,和睦充耳。
颜修前方无人落座,他再一抬眼,便看见正对的、也在看向他的男子,那人叫任涛和,曾是兵营里一个做官的,颜修任军医时和他说过话,尽管讲的都是公事,可二人算是熟识。
颜修提袖掩面,将杯里的清茶喝下一口。
他知道,任涛和露出了一种愕然也了然的表情,他猜想,今日宴庆的座位,自有其排布的道理。
陈弼勚便坐在任涛和左后方的角落里,他见颜修再抬头了,便冲着他发呆,忽然,陈弼勚吐舌挤眼,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颜修的半口茶未吞,险些被逗得呛着。
陈弼勚鼓起腮,学金鱼吐气。
颜修不敢再瞧他,可还是想看,只得躲闪着,终究,遮住半张脸,忍着笑,乃至肩背发颤了。
这时,四下忽然安静了,只见,有提着龙灯的二位女侍出来,随即,内侍出来四位,再接着,便是陈弢劭身边最得力的内侍。
陈弢劭也出来了。
一切礼节都严密照常,颜修与那些臣下一同跪着,他察觉到陈弢劭的脸色平常。
这才是最不平常的。
此等场合,安全便罢,若是真的有大事发生,必然是性命攸关的,颜修不清楚陈弼勚与陈弢劭谋划了什么,只是莫名地慌张警觉。
落座了,陈弢劭穿着白料金绣的圆领袍,算是自在平常的衣裳,他道:“黔岭战事曾蔓延反复,难以休止,现今黔岭大胜,因而设宴在此,以嘉奖庆贺,不忘功绩,也做祈祷祝愿,为纪念警示,祭奠逝去的众兵众将。”
颜修随众人抬起手腕,与他们一起,将瓷盅里的酒倒在地上。
是瑶台的云清稞,嗅来清冽,陈弼勚在那里坐着,祭奠结束,便自斟了一盅来喝。
只听,外头来了略微发急的脚步声,内侍进来跪下,道:“陛下,宴庆并未邀归荣王前来,但他非要进来……”
内侍还欲说什么,可身后的陈弥勫已经靠近了,他一张精瘦的黑脸上,双眼发亮,胡须较从前白了几根,他并未行礼,沉声,道:“今日宴会,皇亲重臣皆在,却唯独未请本王前来,仔细打探才知道,是有贵人回来了。”
他的讽刺就在表面上,他因今日之事张狂起来,继续说:“陛下,你得给在座诸位解释清楚。”
陈弢劭大概并不着急,他仍旧安定坐着,轻笑,问:“解释什么?”
“解释为何先帝陈弼勚还活着,解释他为何还会出现在崇城,在这座楼里待着。”陈弥勫咬起了牙关。
众人自然想要惊叹议论,可境况不清,因而不能有言语举动,因此,此处更安静了。
陈弢劭站起来了,他挪步往外,站在脚下矮台的边缘,他的手背着,说:“他禅位之后,朕可从未说过要抓他,人在世,总要有仁慈、信功德,陈弼勚未做什么恶事,让位与朕,他为何不能出现在此处?”
“你明明放出消息,说他死了。”陈弥勫道。
陈弢劭听毕,忽然仰天大笑,而后,说:“归荣王,朕可没有放过那样的消息,民间传闻众多,难道都要信吗?”
乐声早已止住,那些乐师及舞女,全在不觉然里退下去了,此处未留太多宫人,而重臣和皇亲都在。
陈弢劭那般镇静,从座位上起来的陈弼勚也是。
陈弼勚潇洒也肃然,看着陈弥勫的眼睛,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停下。
这次,四下忽然涌起的喧闹止不住了,一会儿,又被内侍的咳嗽压下去,陈弼勚样子变了,褪去稚嫩,更英武,也更稳重,他不说话,就在陈弥勫身侧的不远处,站着。
陈弢劭继续说:“既然归荣王有这么多的疑问,那朕的疑问也需要解答,呈坛失火当日,纵火之人的尸体便已经找到,后来调查,发现他曾经是外府衙门的捕快,而后受家舅指引,得了个进京的机会,这个机会,便是在德天楼差人管店,每月拿不少的银钱,而这个家舅,就是归荣王你的部下。那时,瑶台叛乱四起,民愤积压,而偏偏在失火的时候,呈坛去了许多的瑶台人,自称是新宫的劳工。”
“本就是与本王毫无干系——”
“有没有干系你自己清楚,”陈弢劭未恼怒,他接了内侍递来的温茶,饮下半杯,继续说,“再说瑶台,虐待劳工一事为真,但闻陌青一系写诗撰文,影响并非广泛,民间有人利用闻陌青,挑动民愤,以达到并不单纯的目的,而闻陌青之死,也并非是单纯的自杀吧。”
陈弥勫的眼睛睁得更狠,他深吸气,冷言道:“若非着实有民愤,谁又能挑动民愤呢?”
“朕未说没有民愤,闻陌青的诗社里,有位叫谭松庭的,在瑶台待了不短的时间,他在山林里还有一座宅子,从宅子中厨屋的柴堆里,发现了引火未用完的、谭松庭的手迹,而上面的字迹似闻陌青又非闻陌青,想必闻陌青死时留下的、闻名四处的遗信,亦是出自谭松庭之手吧。”
陈弥勫深喘了一口气,他站定在那处,盯着陈弢劭,他眼底深红,再转头,看着陈弼勚的脸侧。
陈弼勚接了陈弢劭的话头,他话语轻快,他看着陈弥勫,说:“归荣王,有些人要的民愤,恐怕是为自己所谋的遮羞布,君主惧怕民愤,而有些人,却喜爱民愤,我所言不错吧?”
陈弥勫屏气,而后,道:“谁都能信口开河的,都能编故事,都能为所见强加因果,我未曾预料,你们居然如此害我。”
“我们没有害你,也并未强加因果,闻陌青的遗信已经在回泱京的路上了,而谭松庭等人,早就在楼下恭候,等信有了,人在了,就什么都清楚了,”陈弼勚说着,回身,正面与陈弥勫对视,他道,“信假借闻陌青之口,将罪行嫁祸于我,我还记得是这么写的,‘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若信并非出自闻陌青之手,那么,闻陌青的死就要深究了。”
陈弼勚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弥勫,而颜修,却陷入了持久的诧异里,待听到此处,他已然在震惊后开始懊悔了。颜修那时也入了圈套,弃去对陈弼勚的信任,认为是他逼死了闻陌青,颜修因而忆起自己儿时的惨事,甚至几次藏刀在身上,预备了断陈弼勚的性命。
顾不上喝酒、猜想、交谈,宴庆上的颜修,看着陈弼勚。
颜修眼中含泪,他的脑海中开始回环的的是许多景象,陈弼勚经历了石山的毒蛇,经历天降的刺客,他能为大局委屈自己,亦会在战场上驰马杀敌,他曾经挨了颜幽那几乎致命的一剑……
但。
陈弼勚未颓废、未世俗、未沧桑,他英俊、活泼,生得长身阔背,还是有些幼稚,喜欢玩笑。真诚,又机敏。
[本回未完]
第76章 第卅一回 [贰]
身后的人前倾,几乎是从颜修背上飞出去的,只见桌案上的火光跳动,蜡泪自勾金白烛的凹陷处洒出去,碗盘与瓷盆掉了几个,那些佳肴滚落出去,汤汁洒在脚下的毯子上。
宴会似乎还未真的开始过,落座甚至没有多久的时间,也许,还不到半个时辰。
陈弼勚就在不远处站着,他目光凌厉,也带几分惬意的笑,当颜修身后的参宴者飞出去时,陈弼勚闪身躲避,下一瞬,这场合内一片惊愕的喧嚷,许多人站了起来,而站在矮台上的陈弢劭眉头轻蹙,接着,他被窗外跃进来的几名暗卫护好了。
那飞身出去的人,一身不算繁琐的衣衫,动作迅疾敏捷,他的长刀早在手臂上藏着。
陈弥勫并没有来得及躲藏与反击,方才还高声言语的他,此时,已然倒在了一片腥热的鲜血里。
那把刀看着锋利,亮相的瞬间便有白光自颜修视线里拂过,利刃直入要害之处,血喷洒往四处,另有着实汹涌的一股,洒在了颜修眼前的地上、桌子上。
颜修顾不得惧怕,也对带刀人的来路、目的均不清楚,而陈弼勚就在陈弥勫的不远处。
带刀之人,似一只敏捷也不知名的夜行鸟雀,从外围栏杆上方的空荡处出去,黑衣消失于黑夜中,情况不明。
“追!”陈弢劭下令。
颜修的心口处,像是鼓在擂动,他慌得脑袋发涨,连喉管也涩疼起来,他到了陈弼勚身边,也不顾胸前及下巴上溅来的血珠,低声道:“陈流怨。”
“不要看。”陈弼勚的鞋面上、袍摆上也是血,可他急着,挡了颜修的眼睛,不叫他看见死人的惨相。
他几乎忙乱到忘了颜修是行医之人,他急着去揽他的肩,说:“咱们能回去了。”
颜修抬起袖子,抹了自己下巴上还泛着湿气的血迹,沉声道;“我先看看,我不会害怕的。”
陈弢劭似乎下了令,因而,有许多人开始告退了,混乱中,颜修回身看陈弢劭,这一刹那,他发觉,陈弢劭的自如藏在略微的无措里。
颜修似乎懂了全部。
陈弥勫能知道陈弼勚参宴的消息,或许,是陈弢劭和陈弼勚刻意散播的。
而后,那尸体被打扫下去,此处还留了些陈弢劭不让离开的人,颜修扫视一眼,便知道他们大多是兵中的将领,并且,连那个算是熟悉的任涛和也在。
陈弼勚引了颜修去楼下房中,那儿,宫人很快备好了水与帕子,陈弼勚自己净了手脸,又拧了半湿的帕子,过来,看着颜修。
陈弼勚说:“没擦干净,我帮你擦。”
极度紧张的境况之下,陈弼勚逼迫自己定神,实则,他的手腕都在发抖,颜修洗过脸了,颊边还有未干的水渍,浸泡着一缕头发。
沉默半晌,颜修才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他的目光中,情绪深不见底,他看着陈弼勚,任由他拿着帕子在自己脸上抹,颜修也发起抖来,他双手把住了陈弼勚抬起来的下臂。
一滴泪,掉出了颜修右边的眼眶。
陈弼勚却很和煦地笑起来,叹道:“还说你不害怕,都吓哭了……”
“我不应该。”颜修哽咽着,说道。
“什么不应该?”
“我不应该觉得你迫害了闻陌青,不应该连一丝信任都不留的。”
“都过去了,”陈弼勚细瞧颜修的脖颈和下巴,见都干净了,这才将帕子挂在银盆边上,又道,“从来不会怪你的,一点都不会。”
颜修很突然地揽了陈弼勚的脖子,紧紧拥住了他。
哭泣似有声,又似无声,颜修知觉到自己遇见了神明,因而纠结、不甘、懊悔、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