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骨碌碌的滚到各处,眨眼之间,整个佛堂就变成了一片狼藉。
而长公主犹不觉得解气,她狠狠的踩在那块牌位上面,一下一下又一下,牌位很快就断了,然而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可见,如今这几个普通的字在长公主眼里,是如此的面目可憎,她发了疯一样,像是想把这块牌位碾成泥、化成灰。
她的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袖子上还有大片刚才沾染到的蜡油和香灰,但她根本没意识到,就算意识到了,此时此刻,她也不会在乎,发泄了好一阵,长公主突然直起腰,跑到佛堂的正中央,把上面供奉的那座贴金白瓷佛像端了起来。
高高的举过头顶,仇恨的望着地上已经断成几节的牌位,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同时,她用力的把佛像砸向牌位,一声巨响之后,佛像四分五裂,独属于夜间的静谧似乎又回来了,长公主雕塑一般站在地上,望着混乱不堪的地面,她突然脱了力。
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到供桌的桌角,她却顾不上腰部传来的剧痛,只用力抓着供桌,一步一步向另一边挪动。
她的动作十分缓慢,因为经过发泄以后,她的腿已经使不上力了,好不容易来到佛堂的另一侧,长公主几乎是摔跪在另一个牌位的下面,纤细的手指仍旧死死的抓着供桌,她仰起头,望着牌位上的名字,终于痛哭出声。
过了很久,她才艰难的抑制住心中不断涌出的悲伤和恐惧,她的身子一颤一颤,像是在发抖,她抬起眼睛,远远的望向那些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牌位碎片们,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供桌的木头里,而她发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般,装载着痛恨和怒火,每一个字,都颤抖到几近破碎。
“我恨……我恨皇帝……”
长公主有令,任何人都不能私自接近佛堂,然而她的女儿,酿善,不在任何人的行列内。
躲在门外,听着母亲用尽了力气才终于说出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酿善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
别人睡不着,江遂更加睡不着,熄了烛火,他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四个字——命犯桃花。
就像有两个小人在拉锯一般,左边的小人认为,这不过是巧合,酿善突然向他表白、宿日二皇子在夜宴上对他态度暧昧,这确实可以说是桃花,但,怎么看也说不上是桃花灾啊。前者已经被他自己解决了,后者卫峋会帮他解决,根本谈不上寒芦说的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难缠这种问题。
左边的小人可以说出无数条理由,而右边的小人,只说了三个字。
——万一呢。
就这三个字,把江遂吓得一身冷汗,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手抓着锦被的边缘,思绪相当混乱。
若是单纯的命犯桃花,江遂还真不怎么担心,问题是第二回寒芦过来的时候,还给他补充了新的信息。
三重桃花灾,一重更比一重难缠,而第三重,会有性命之忧……
寒芦自己可能也没想到,他的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江遂心中第二害怕的事情,第一害怕是书中结局成真,第二害怕则是,他千躲万躲没躲过,终于还是应了老皇帝的阴谋,一生惨淡收场。
而江遂做梦是几个月前的事,在没做梦之前,这件第二害怕的事,其实就是他第一害怕的事。
江遂快要崩溃了,人在害怕的时候很难存有理智,江遂现在就是一个不理智的状态,他甚至都开始算,自己今年二十三岁,明年二十四,本命年多灾多难,难道寒芦说的第三重就在明年。
越算越紧张,越想越害怕,再配合幽暗的环境,江遂好像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胆子正在逐渐缩小,目前已经到了和针眼差不多大的地步。
恰在此时,外面的纱帘动了一下,江遂下意识的看过去,竟然在纱帘上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江遂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的如同猫眼,又圆又亮,似乎还会发光。
卫峋撩开纱帘的动作一顿,看清对面的情形以后,他才松了口气,“阿遂,你吓死朕了。”
江遂:“……”
彼此彼此。
没说他把卫峋当成某种存在的事情,江遂缓了缓心神,伸出胳膊拿过外衣,披上走下床,他问道:“这么晚,陛下怎么来了?”
卫峋:“朕睡不着。”
江遂默默看着他。
卫峋继续理直气壮道:“所以,朕来找阿遂下棋了。”
江遂委婉的提醒他,“陛下,这个时间,一般人都睡了。”
卫峋点头,“朕知道,可你不是还没睡吗?眼睛瞪得那么大,比朕还精神。”
江遂:“……”
所以呢,我要是没睡,你还打算把我叫起来?
卫峋用眼神告诉江遂,他就是这么想的。
不到一天的时间,江遂居然招惹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傻一蠢,虽然江遂对他俩的态度都是拒绝,但卫峋还是不开心,别的事情让他不开心,他会自己默默消化,这种事情让他不开心,他会来折腾江遂。
额角抽了抽,没办法,最终,江遂还是把棋盘拿出来了。
七月末的夜晚微凉,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冷,两人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好棋子,以月华为灯,以虫鸣为友,月下对弈,快意风情。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下到一半时,卫峋终于开口了,“你酿善,有愧疚吗?”
江遂等了半天,总算等到他说话,卫峋的下棋从来不是纯下棋,在他这,下棋其实就是另一种含义上的真心话大冒险。
他问江遂答,答对了什么奖励都没有,答错了立刻获得大冒险。
……
惨啊。
江遂似笑非笑的抬头,不答反问:“说起来,今日我睡得早,不知道末羽从陛下那里回来了吗?”
末羽是江遂贴身宫女的名字,自从江遂派她送酿善回去,江遂就再没见过她。
知道江遂见过酿善的人只有末羽一个,如今卫峋问他这个,看来是破罐破摔了。
果不其然,卫峋一点没有被抓包的虚心,很快回答道:“早就回去了,但是她怕你把她赶出去,一时不敢露面。”
藏在某个房间门后听墙角的宫女:“……”
人艰不拆啊,陛下。
江遂对卫峋的厚脸皮已经叹为观止了,又应了书中评论的一句话,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一定是别人。
沉默片刻,江遂突然笑了一声。
卫峋催促他,“你还没回答。”
脸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江遂放下一个棋子,“我对县主从没有不恭不敬的地方,何来愧疚之说。”
卫峋不太信他的说法,他反复确认道:“真的没有吗?”
“一点都没有?”
江遂叹了口气,换了一个角度解释,“陛下,你可以这样想,若是酿善对你说了那些话,你会对她产生愧疚吗?”
卫峋:“……”
好问题。
一下子就解决了他心中的顾虑。
快速落下一子,卫峋又问:“那你……有没有生气。”
江遂沉默的看着卫峋落子的位置,简直了,他都怀疑卫峋是闭眼下棋的,估计卫峋还会问他很多问题,如果这一局这么快就结束,恐怕他们还要再下一局。
不想耽误更多的睡觉时间,江遂斟酌着,究竟把棋子放在哪,才能不把卫峋困死。
他望着棋盘,心不在焉的问道:“生气?你指哪件事。”
卫峋:“……”
糟糕,看来是真生气了。
破天荒的,卫峋竟然心虚了,他把双手放在腿上,低声问道:“是因为之前酿善的事吗?”
江遂一愣,他根本就没生气,但是卫峋好像误会了他的话,眼睛稍稍一转,他摇了摇头,“不是。”
卫峋抿唇,“那……夜宴的事?”
江遂微微勾唇,“还没到会让我生气的地步。”
卫峋瞅瞅他,继续道:“末羽的事?”
江遂挑了挑眉,“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
好像没了吧,他今天就做了这几件会让江遂生气的事啊!
努力回想了好久,卫峋终于想起一个有可能的答案,他小心翼翼的问,“难道,是江五的事?”
江遂一怔,立刻反问:“江五有什么事?”
卫峋:“……”
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遂:不得了,我竟然学会反套路了
旁听的宫女:……一天就能闯这么多祸,陛下你到现在还单身不是没有理由的
前路
卫峋一时没有回答, 江遂立刻又问了一遍,“江五到底有什么事?”
张了张口,卫峋一秒收起心虚的情绪,佯装淡然道:“哦, 不是什么大事, 前段时间朕把江五叫了回来, 准备把他派到阿遂这来,做你的贴身侍卫。阿遂不觉得,你这里人太少了吗?”
江遂并没有按着他的节奏往下接话, 他皱了皱眉, 不解的问,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我生气?”
卫峋:“……”
他哪知道为什么,这是他情急之下答出来凑数的。
总不能让他说真话吧,要是告诉江遂, 他这段时间一直频繁的派江五回王府, 借江五的身份便利,调查王府里的人和物,就连今天, 都没断过, 而江一那个鸡贼的家伙, 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他的意图了, 那他才是真的不打自招。
落梅司那边回信之后,卫峋就想好了,要把江五调回江遂身边来,最起码,他需要先把江一已经起来的疑心消除干净。
被江遂无意间暗中将了一军,卫峋还以为江一已经把这件事告诉过他了, 如今发现自己误会了,他只能绞尽脑汁的为自己找补。
表情深沉的坐在对面,须臾之后,卫峋意味不明的回答道:“等你见过江五,你就知道了。”
江遂眉头更皱,虽然中元节他就知道江五已经回来了,但这些天他根本没见过江五,听卫峋的意思,好像是江五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
江遂的思绪成功被勾走,卫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继而趁热打铁,把话题彻底转移。
“宿日请求和亲,阿遂对此有什么看法?”
江遂还在想江五的事,听到这个问题,他顿了顿,重新从棋盒里拈出一粒棋子,放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然后回答道:“这是大事,陛下应该谨慎定夺。”
毕竟要是答应了,那就是赌上了某个人的一生,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那人都没得选了。
卫峋没有提二皇子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就算真要和亲,他们卫朝也决计不会送一个男人过去,更不会将摄政王送出去,宿日可以荒唐,卫朝却不行。
卫峋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所以,他想听听江遂的意见。
“那阿遂认为,朕该不该答允他们?”
后背挺直,江遂伸出手,将棋子放在棋盘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温声道:“陛下如今是大人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学习,在治国之道上,早已有所成就,以后面对这样的事情,陛下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无需过问我的意见。”
卫峋问:“若朕做错了呢?”
江遂平静的回答:“是人就会犯错,这是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言外之意就是,问不问他都没有影响,那么,就别问了。
这不是江遂第一次对卫峋说类似的话,以前他就经常会找一些实际的问题,放手让卫峋单独处理,让他在依赖群臣的同时,学会独自掌控全局。
但这是自从初七那天不欢而散之后,两人第一次又提到了这个话题。
关于卫峋该不该过度的依赖江遂,关于江遂是否会一辈子留在朝堂之上,留在卫峋身边。
江遂垂眸望着棋盘,看似观察棋局,实际上是在躲避卫峋的目光。
卫峋是个聪明人,一点点的暗示就能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虽然上回两人闹僵了好长时间,但江遂没有放弃,他仍然打算时不时的提起这件事,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卫峋逐渐接受他想要离开的事实。
这样,等他真正的提出辞官之后,卫峋的反应就不会那么激烈了。
还别说,这个方法确实有用。
现在的卫峋已经不像上一回一样,刚听到就要炸毛了,他沉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今子时都快过了,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会亮,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望着江遂垂下的眼睫毛,他突然问:“阿遂以后想做什么?”
江遂一怔,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对上,看到他眼中的茫然,卫峋又把自己的问题解释清楚了一些,“朕似乎从来都没听到过,你对往后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期盼,每个人应当都会有想拥有的东西、想做的事情,那么,阿遂你以后想做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