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江遂打断他,“我问你,江二在哪里。”
江一沉默一瞬,“在京城,需要属下把他叫来么?”
江遂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继续留在那吧,等过几日回到京城,你再让他来找我。”
听见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不过,江一还是确认般的问了一句,“主子……不走了?”
陛下还没醒,落梅司的人疏于防范,如果江遂还想离开,现在就是天赐良机,然而听到江一的问题,江遂突然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有点怪,像高兴、又像认命。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走什么。”
这种地步是什么地步,江一想问清楚,可是江遂倦怠的摆了摆手,“出去吧,还有很多乱摊子都没收拾,卫谦和承影等人屠戮当地的百姓,我知道的已经告诉羽林军了,还有很多都罗列在我被绑起来的那个屋子里,你带着江五和江六,去帮羽林军处理这些事,先救来得及救的,剩下已经来不及的,便好好安葬了他们,给家属留下一些银两,让他们以后不要过得那么艰难。”
江一低头称是,他出去以后,江遂也走出了房间,来到隔壁屋子,沈济今不在,只有两个侍卫木头一样的在旁边守着。
昨晚上,江遂听到他们说什么落梅司,似乎是个卫峋自己成立的机构,落梅司的规章制度成熟又具体,内中高手如云,一看就不是近期才建起来的。
也不知道卫峋瞒了他多久。
连为他舍命这种事,卫峋都做得出来,江遂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故意欺瞒,可能里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让两个侍卫也出去,江遂坐到卫峋身边,先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到一旁。
卫峋的衣服已经被挂了起来,而高几上,放着卫峋的贴身之物。
玉佩、扳指、以及那块简陋的护身符。
昨晚上江遂一直在,他亲眼看到侍卫从卫峋的怀里掏出了这个护身符,因为血染的太快,连护身符的一角上,都沾到了刺眼的深红色。
有些许的出神,江遂伸手,把护身符拿过来,这护身符和江遂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反面还是那个丑丑的峋字,正面也还是那句古诗。
——山深失小寺,湖尽得孤亭。
禅诗的魅力在于,不管是什么人、又处在什么样的心境中,总能从一句简简单单的禅诗里得到各自的感悟。
当初送卫峋这块护身符,江遂是想祝他在自己离开后,能获得更多、也更有意义的成就,而如今看到这块护身符,江遂又觉得,也许这句话送给自己才是最合适的。
前路越走越窄、直到走无可走,结局已经昭然若揭,痛苦和彷徨,无法阻拦时间的脚步,明明是最为绝望的情况,江遂却觉得,他终于放松下来了。
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他以后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抚摸着诗句的刻痕,江遂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把护身符慢慢塞到了卫峋的枕头下面。
卫峋昨晚伤到的是左肩,所以如今是侧躺着的。他的骨头没事,心脏也没事,那剑上虽然有毒,但连续砍了那么多人以后,毒素都稀释的差不多了,要说中毒,卫峋的情况还没末羽严重,末羽昨晚是被抱回来的,说了一整晚的胡话,沈济今也给她开了一副药,喝下去没多久,末羽就醒了。
如今都能站起来给大家帮忙了。
江遂塞完了护身符,又抬起手,摸了摸卫峋的额头,这只手有些凉,试不出温度,他便换了一只手,觉得不怎么烫,甚至还有点凉,他就把手收了回来,可刚收到一半,他的手腕就被人拽住了。
江遂吃痛,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又惊又急的看过去,发现卫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沉沉的望着他。
两人对视,江遂慢慢放松了身体,他动了动被抓住的手,低声道:“疼。”
确实疼,手腕被绑了那么长时间,他最后又是强行解开的绳子,不碰的时候又麻又痒,一被碰到,就变成了针扎般的疼,江遂很少示弱,若是平时,卫峋早把他放开了,可现在,卫峋一语不发的盯着他,反而还把他的手抓的更紧了。
他冷硬的开口:“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江遂忍着疼痛,竟然笑了一声,“你这是刚醒,就要跟我算后账么。”
盯着江遂上扬的嘴角,卫峋抿了抿唇,还是降低了一些力道,不过,他没把江遂放开,而是拽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放,将他的指尖压到肋骨下面,手掌则用右侧的胳膊圈住,确定江遂想走,自己立刻就能知道,进而把他拉回来,卫峋终于满意了。
刚醒过来,他实在耍不了什么威风,用低了几分的声音说道:“这都是你自找的。”
说着,他抬起眼睛,认真道:“朕不会轻易的原谅你。”
孩子气的卫峋有点点可爱,江遂任由他像藏宝贝一样把自己的手藏起来,为了坐的舒服一些,他还往卫峋身边靠了靠,垂下眸,他配合的问道:“那要如何,陛下才愿意原谅臣呢?”
卫峋立刻回答:“跟朕回宫。”
他在心里琢磨着,他为江遂挡了一剑,江遂此时应该是最好说话的时候,就算他依然想离开,回答前也会犹豫再犹豫,而他就能趁着这个机会讨价还价。
卫峋的底线是,江遂愿意跟他回京城,至于回京城以后,他会不会把人强行带回宫里,那就不是现在需要探讨的事了。
他做好了江遂跟他讲道理、一通掰扯的准备,然而下一秒,江遂弯了弯眉眼,“好啊。”
他答应的太快,卫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遂继续笑,“我说好啊,我跟陛下回宫,那陛下,你可以尽快原谅我了吗?”
卫峋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不是他疑心重,实在是江遂有前科啊,生辰那天他装得多好,差一点点就把自己骗过去了,卫峋怕他这次又是在骗人,抿了抿唇,他还是不敢全盘相信,“等真的回到宫里再说。”
江遂轻笑一声,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抚了抚卫峋鬓角翘起的头发。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的像是对待一只瓷娃娃,卫峋怔了一瞬,因为刚刚,他好像从江遂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珍视。
是错觉吗?
卫峋不知道,也分辨不出来。
*
陛下醒了,所有人都狂喜不已,毕竟这样一来,他们的命就保住了。俗话说否极泰来,大概是这句话近日应验了,好事一桩接一桩,陛下和摄政王和好了,而摄政王也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宫了,司长想到远在京城提心吊胆的秦望山,不禁为对方、也为自己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陛下身体健壮,差点要了命的伤,没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分出一部分人留下继续处理后续之事,又分出一部分人去帮助江四追击卫谦,剩下的,则和卫峋江遂一起,回到了京城。
剿匪一事,右相没跟满朝文武说,他只说陛下病了,这病还是摄政王传染的,先得病的没好,后得病的也倒下了,最后只能让他一把老骨头撑起这个国家。
朝臣们听他胡说八道,心里无比鄙视,可又不能把右相怎么样,只能一日复一日的去烦他,让他赶紧说实话,老实交代究竟出了什么事。
要是卫峋再不回来,右相可能就要用一哭二闹三上吊来对付他们了。
……
回到宫里,卫峋先解放了痛苦的右相,回到武英殿,江遂跟他一起进去,见卫峋要处理这阵子留下来的公务,他突然说道:“陛下,我想出宫一趟,去看看阿追。”
自从卫峋醒了,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提起了江遂逃跑的事,后面,两人一个安心照顾,一个安心养病,谁都没再提起之前的不愉快,好像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看的司长等人目瞪口呆,差点都要以为前几天那个暴虐的皇帝不是卫峋了。
此时此刻,江遂刚提出要出宫,卫峋就已经刷的抬起头,不错眼珠的望着他。
秦望山头皮一紧,眼睛开始滴流乱转。
不是说和好了吗?这哪是和好的样子,落梅司狗贼,你又传递假情报!
……
气氛的温度开始下降,在它降到冰点之前,江遂无奈的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想跑。如果你不信,可以派人跟着我。”
卫峋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瞬,他也笑起来,就是笑的人凉飕飕的,“无妨,朕信你。”
江遂狐疑的看着他,不过卫峋真的说到做到,直到他离开,都没派人到他身边来。
皇帝突然好说话了,江遂半信半疑,总觉得哪里有猫腻,秦望山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看着卫峋淡然的模样,他又开始想,也许,陛下是经此一事,长大了,变得成熟了。
正觉得有些欣慰,秦望山突然听到卫峋叫他的名字,他一个激灵,连忙抬头,“陛下有什么吩咐?”
卫峋告诉他:“去把承明宫收拾出来。”
承明宫——历代帝王真正的居所,卫峋本该登基当日便搬进去的,但他不愿意,承明宫就一直空闲到了现在。
虽然不知道卫峋想干什么,不过,秦望山还是一叠声的答应了下来,“老奴这就去办。”
承明宫如此重要,每天都有人打扫,说是去收拾,其实也就是各处看一看,走个过场。
卫峋重新低下头,同时嗯了一声,“收拾好了,便让落梅司送点东西进去,挑几个嘴严、靠得住的下人,别让外人进去一步。”
秦望山愣了愣,不明白卫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应了一声,带着满腹的疑惑往外走去。
另一边,江遂出了宫,没有先去顾风弦的府上,而是转道去了回春医馆。
本来说的是,等江遂回来,再由江一转告江二,去王府找他,不过江遂觉得,以卫峋的性格,自己近期应该很难回到王府了,所以,还是他主动去找江二吧。
医馆里人不多,看病的少,大多都是来抓药的,江遂拿出一枚令牌,说自己要找江大夫,看着摄政王府的标志,小伙计连忙把他请了进去。
此时,江二正在看一本医书。
见到江遂,他愣了一愣,然后猛地站起身,“王……公子,你怎么来了?”
江遂笑了笑,“有点事想跟你说。”
江二根本不知道近期发生的这些事,江一之前只给他发了一封书信,告诉他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这段时间不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他都没出去过,他不知道江遂离京了,更不知道江遂又回来了。
连忙让江遂坐下,他问道:“公子有什么事?”
江遂张了张口,“嗯……上回我跟你说的,不要再找解药的事……”
听他又提起这个,江二脸色顿时沉下去,“公子别说了,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公子的。”
“不是,解药你可以继续找,只是,我需要你帮我尽快配出另一副药来。”
只要不是不找解药,一切都好商量,江二好脾气的问:“什么药?”
“止疼的药。”江遂平静的回答。
江二望着江遂,一开始,他没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还以为是江遂哪里受伤了,可是和江遂对视了两秒,他倏地变了脸色。
“王爷你!你!——”
江二声调都变了,也忘了改口,他震惊的望着江遂,旋即,他强自镇定下来,白着脸转身,开始乱翻药箱,“不,还不能确定,王爷等一下,我把银针找出来,咱们扎针一试便知。”
这就是江遂一直到现在,都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的原因,一个个去通知,就要一遍遍的看着这些关心他的人崩溃,说他胆怯也好、自私也好,但他就是不想看到这一幕。
江遂垂着眼,平和的开口:“不用试,毒发是什么情景,我比那些银针更清楚。”
江二身形一僵。
江遂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欢快一些,“没关系,都这么多年了,如今这个局面,也是你我早就已经预料过的,往好处想想,这也是我平生来第一次动心呢,滋味……很甜,很满。”
说到这,江遂不禁笑了笑,停顿一下,他又说道:“只是发作时太疼了,疼痛太鲜明,再甜的滋味也会被它盖过去。传说里好多人服下思美人之后,因为受不了这疼,渐渐的就会对心悦之人从爱转恨,我不想这样。你帮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配出一味药,把这发作时的疼痛压下去,我……”
抿了抿唇,江遂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和他好好相处,像寻常人那样。”
江二突然转身,对着江遂怒目而视,“仅仅一次而已!王爷这就放弃了么?与王爷的命相比,那人又有什么重要的!王爷此时应该做的,是立刻远离那个人,感觉会变,只要看不到他,王爷的心就会渐渐平复。相信属下的话,人都是这样的,一次动心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