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像他江遂的儿子,反倒像是卫峋的儿子。
卫峋书写的动作一顿,不轻不重的训了江遂一句,只是这话语怎么看怎么无力,“别瞎说,哪有一只鸽子做太子的。”
“可是,”江遂无辜道,“世子对我,就是不如对陛下更亲近,好奇怪啊,明明我才是世子的主人,和它相处的时间更多,对吧,陛下?”
卫峋:“……”
陛下心虚,不敢说话。
两个人类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世子啄够了笔架,抬起它的小脑袋,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咕。
*
陛下回来两天,就处理好了之前积压的公务,他只字不提之前的消失事件,也没提至今都没回来上朝的江遂,那封诏书虽然写好了,但是一直被他放在奏折底下压着,连江遂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这些都和江遂没关系了。
不管卫峋打算对外怎么说,江遂都已经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说撒手就撒手,白天养老,晚上逗弄脸皮薄的卫峋,如果不出意外,他打算在江二搞出止疼药之前都这么过。
第三日下午,江遂正盖着厚毯,蜷在软塌上睡午觉,卫峋突然走进来,跟他说:“朕找到那个奸细了。”
江遂迷迷糊糊的睁眼,听到这句话之后,顿时清醒了过来。
和卫谦私下联系的奸细,害得他刚跑出去没多久就被抓住的罪魁祸首,江遂私下里猜测过,这人应该不是普通的臣子,不然没法清楚的掌握到京城动向。
他没有坐起来,而是这样侧躺着,睁着一双大眼,乖乖等待卫峋接下来的话。
如今重阳节刚过,昨天下过一场雨,秋意十分浓重,白天的温度还好些,到了晚上,若不穿厚点,能把人冻得睡不着觉,这几天,宫里已经准备上地龙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寒衣节,宫女们加班加点的赶制冬衣,而怕冷的江遂早早就把厚衣服穿上了。
明明怕冷,却还在半开的窗子下睡午觉,把自己裹得跟个球一样,卫峋属实不能理解他这种行为。
站起身,把窗户关上,卫峋把毯子从他脸上往下拉了拉,“朕已经宣他进宫了,一会儿朕审问他,你要不要旁听。”
那必然啊!
江遂噌的坐起来,“那人是谁?”
卫峋微微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居然还卖个关子,江遂更好奇了,等到太监过来报人已经到了,卫峋出去审问,江遂在偏殿里待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去,站在侧门的墙边,竖起耳朵,听外面说了什么。
偏殿和主殿是相连的,中间只隔着一道帘子,想偷听不要太方便,安静的站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说话声。
卫峋:“证据摆在你眼前,你还想狡辩吗?”
另一人道:“老臣从未想过要狡辩,老臣问心无愧。”
江遂瞪大眼睛。
这不是左相的声音吗?!
外面跪着的人确实是左相,但卫峋没有江遂那么惊讶,其实很早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只是没有证据,所以无法发难。
他之所以能在四个位置里精准的点中江遂被关押的地方,就是因为,卫峋突然想起来,左相的二儿子几个月前曾经去过那个地方,而他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离开。
满朝文武,这是唯一一个和那地方有牵扯的人,偏偏那人,还是丞相之子。
起因不过是一个看似巧合的猜测,而深思之后,又能回忆起好多可以佐证它的事情,比如左相最近不怎么跟右相吵架了,比如左相监国那段时间,做了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调动,再比如前段时间,本来不着急孙女婚事的左相,突然把两个孙女前后脚的嫁了出去,还都是下嫁,而且嫁的很远。
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让人怀疑。
更让卫峋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没有煞费苦心的隐藏,仿佛他不在乎东窗事发,又或者,他对卫谦盲目信任的过了头。
左相是老臣,曾经也教过他一些为君之道,卫峋一向敬重朝中的两个丞相,哪怕他们跟泼妇一样当朝辱骂对方,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卫峋还是没把他下狱,而是把人带到面前,想要知道他的理由。
主殿之中,出了卫峋和左相,就剩一个背景板般的秦望山站在旁边,没人说话,殿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卫峋压着脾气,又问了一遍,笔直的跪在地上的左相,突然抬起头。
“理由?老臣只有一个理由,老臣不想看到卫朝百年基业,毁在陛下的手里,不想看到百姓重新回到水深火热的境况中,更不想看到时光倒流,陛下也走上了先皇的老路!”
秦望山低着头,心里啧啧称赞,不愧是左相,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能叭叭。
……
卫峋拧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先别问老臣,不如让老臣问陛下一句,陛下这些年,为何不成婚?”
卫峋脸色微变。
“为何三番两次流露出愿意成婚的意愿,却又迟迟不挑选合适的女子?”
江遂听着听着,慢慢睁大双眼。
“先皇昏庸无道,致使我朝元气大伤,陛下分明知道这些,却还无视朝臣与天下的诉求,在一个男人身上执迷不悟,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卫峋倏地站起身,他现在脸色阴沉的可怕,盯着下面的左相,他厉喝一声:“住嘴!”
可惜,他说的有点晚,激动的左相已经在继续往后说了,“而且那人还是当朝摄政王,陛下可知你这么做,会把自己推向何种境地?恃宠生娇,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陛下宠信摄政王,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老臣就是看到了不想看到的未来,才想帮陛下一把啊!”
卫峋愣愣的看向另一边的偏殿,那里静悄悄,什么动静都没有,但他知道,江遂就在那面墙的后面,他一定已经听到左相的话了。
手足无措的情况下,卫峋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了。
那就是迁怒。
怒从心头起,卫峋几乎是暴跳如雷的吼道:“帮朕?你帮朕的方式,就是和卫谦联合?就是将朕置于死地?你背信弃义,过错竟然还在朕的身上吗!”
左相深吸一口气,“老臣从未想过要谋害陛下,卫谦找上老臣,要臣跟他合作,臣不过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此次摄政王离京,也不是老臣和卫谦事先预备好的计划,卫谦一直派人监视摄政王府,他除了和老臣合作,还和别人有联系。摄政王离开之后,卫谦觉得这是机会,于是派人跟了上去,老臣事先不知情,是后来才得知的消息。”
卫峋都要被他的辩解气笑了,“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放过你了?得知了消息,却还不上报,朕将你凌迟都不为过!”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早晚要死,左相彻底破罐破摔起来,“卫谦抓的是摄政王,有危险的是摄政王,如果陛下不是一意孤行,又怎么会遇到危险?陛下觉得失望,老臣也觉得失望,为了摄政王,陛下可以连命都不要,连天下都弃之不顾,由此可见,您也不是一个多么仁善的君主。”
“为君者,怎么能只爱一人,若您执意如此,丢了性命,说不定,这对天下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秦望山雕像般站着,他的表情一动不动,心里的小人其实已经蹦起来了。
左相不愧是左相啊!到了什么时候都这么敢说,来年的今天,他一定会给左相上一炷香,让他在地下,也感受感受地上的温暖。
……
江遂已经转过了身,他靠在墙壁上,沉默的垂着眼。
他和秦望山,包括跪着的左相,都在等卫峋开口,而过了很久,卫峋才阴沉沉,一字一顿的说道:“朕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真小人。”
左相抬起头。
“你用你自己都做不到的标准来要求朕,若朕有一点达不到你心中那完美的要求,你就会说朕不是一个好皇帝,而别人要是说你太严苛,你还会用朕是皇帝、那就理应如此来反驳。你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朕,是你想要借刀杀掉的摄政王。朕愿意做一个好皇帝,也是因为摄政王,如今你却想杀了他,甚至朕要去救他,你还会想杀了朕。”
“齐松寿,就这样,你还觉得,你是为天下百姓而活么?”
左相沉默了好一阵,才挺直腰板,大义凛然道:“老臣无错。”
卫峋怜悯的看着他,“你已经蠢笨到让朕有些同情你了。”
多年圣贤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真正的智慧一句没学到,只学到了一脑袋迂腐,出身寒门,本应让他更加务实、更加通透,可惜,他一面想要变成人上人,一面又想做些惊天动地的事出来,留名青史,能力跟不上想法,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迷失在他自己给自己建立的死胡同里。
“朕本来想杀了你,但现在,朕改主意了,”卫峋轻笑一声,“杀你,恐怕你还会认为,你是为了社稷而死,是忠臣。那朕就留你一命,让你屈辱的活着,让你想死都不能死,让你看看,这天下在朕和摄政王的统治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至于你的儿女,他们自然是活不成了,就像你刚刚说的,为君者不能只爱一人,那朕想,你身为爱民如子的丞相,想来也是不会只爱自己儿女的吧?他们的死,是必要的牺牲,而且是你主动做出的牺牲,他们就算死了,也不会恨你,不会后悔怎么有你这样一个父亲,你说,是也不是?”
左相铁青着脸,却还是一言不发。
卫峋快意的笑起来,“反叛之罪,应当株连九族,朕宅心仁厚,留下齐家其他宗族之命,将他们降为奴籍,流放边疆,三代不准离开。至于齐大人的子嗣,成年者一律斩首,与卫谦有关联者先严刑拷打,问出有用的东西,再施以绞刑,男子十六岁以下净身送往各封地,充当杂用太监,女子十四岁以下送进教坊司,做低等侍女,出嫁者,也一样。”
“朕这样安排,齐大人觉得如何?”
卫峋笑靥如花的问他,左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秦望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左相目眦欲裂的模样,总感觉他要是开口,立刻就能急火攻心的喷出一口血。
垂下嘴角,冰冷的看了左相一眼,卫峋摆了一下手,秦望山顿时会意,小跑出去叫侍卫,卫峋懒洋洋的坐在龙椅上,继续道:“对了,行刑时,朕会命人送齐大人去刑场,和自己的亲人见最后一面,希望看到亲人死在刀下时,齐大人不要太伤心,毕竟,这是你为了天下做出的牺牲啊。”
在被侍卫拉走前,左相终于后悔了,他崩溃的大喊,让卫峋饶过他家人的性命,卫峋面无表情的看着侍卫把他拖走,坐在龙椅上,卫峋沉默了好长时间,才把那股萦绕在心头上的怒火压下去。
他站起身,往偏殿走,越走,怒火越少,紧张越多。
站在那道帘子外面,犹豫一会儿,他才踏过了那道门槛。
进去以后,他转了转眼睛,发现江遂正坐着,他垂着眸,一只手搭在旁边的桌面上,另一只手则落在膝盖上。
谈笑间决定他人生死的陛下此时紧张的像是一根柱子,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江遂此时随便动一下,都能让他心脏直接停跳。
卫峋受不了这种煎熬,他努力一会儿,张口说道:“阿遂……”
江遂抬起眸,“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问的是卫峋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这个问题他老早就想问了,可是窗户纸没捅破,他就没机会,此时机会终于来了,江遂第一个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然而卫峋哪知道这些,他呆了一呆,虽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老实回答道:“……不知道。”
江遂有些疑惑的望着他。
卫峋都开始结巴了,“真的……不知道,好像,突然有一天,就这样了,朕再回想,却想不起来,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每天都是一样的,每天都那么喜欢阿遂,那么想见到阿遂,所以,他真的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遂看着他的表情,一会儿一变,十分精彩,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嗯,知道了,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虽然说着赶他走的话,但江遂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来有生气的痕迹,相反,他好像还挺高兴的。
卫峋愣了愣,竟然也没说别的,乖乖走了出去。
左相被拖走了,秦望山看着侍卫把人带走,然后才回来,发现陛下一脸的恍惚,他不禁走过去,担忧的问:“陛下,您没事吧?”
卫峋缓缓看向他:“秦望山。”
秦望山,“哎,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沉默一阵,卫峋什么都没说,闭上嘴,又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
说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