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宫西殿外间,骄阳明媚,绿意汹涌。向繇站在一大丛象牙红花前,信手抓来一朵,抿进嘴里舔食,“明显什么?辛鸾忙得脚打后脑勺,倒班都倒不开,我这个时候给他送人,他高兴都来不及。”
鲜红的花萼有蜜汁,唇齿间分泌出清亮的甜意来,向繇长发垂地,兴致颇好地探身去摘里面最大最肥美的花萼。
“不过我也真的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拿钱换命,极乐坊养姑娘还花钱呢,我巨灵宫养姑娘也花钱啊,可是现在的生意边嘉你看看,简直无本万利。”
他也是前几天才想到的,前几天他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如今渝都大宗物资还都是揽在辛鸾手里,要是他现在举荐官员,就相当于可以趁隙分出一杯羹来。
说着他回头瞥了夏舟一眼,人比花娇,“边嘉你也准备着,极乐坊先别管了,等辛鸾那边给你安排差事,我猜他怎么也能给你给六品吧,商人嘛,六品也是不错的。”
夏舟干柴似的忽地握紧十指,垂下眼,压住忽然紧促的呼吸。
“那如果中境、西境、东境给小太子援助呢?”夏舟看着他的背影,“您的计划,物资短缺才行得通,若是辛鸾忽然有了大量补给,计划就是竹篮打水。”
向繇:“东境辛涧不发兵就是好的,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吗?他这人早就与我说过不搅和他们叔侄间的事情,西境……西君倦怠朝务太久了,辛鸾那两个舅舅争得急赤白脸,就算给他援助又能援助多少?能支撑几天?辛鸾他最好把这渝都一直封下去,没他这一招,也没有大家的机会。”
说是这么说,向繇还是显出明显的烦躁来,他咬着花萼,一簇肥大的枝叶猛地被他一扯,扑腾腾打下无数花蕊任它们零落于地,夏舟冷眼看着,看那被撸秃的花枝,可怜地颤抖。
向繇一时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辛鸾就是个不会变通之人,要我说,他只要让下山城断五天的粮,再放出一点点的东西,一个转手十万百万的利润!大家联起手来和气生财不好吗?卓吾天天送米送菜的不丢人吗?一头老虎,丛林之王,就一整天给人拉伙食?丢人!羞耻!”
夏舟没有接这个话茬,挺生硬地说,“就算您举荐的人都能录用,那咱们的动作若是被查到呢?这个时局在物资上做手脚,辛鸾恐怕不会再手软。”
“你说的我知道。”向繇背对着,轻轻咬紧牙关,嚼鲜红的花萼,低低道,“要是申不亥这秋后的蚂蚱再蹦一蹦就好了,最好斗出杀招死招,两败俱伤,你死我活,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忽然间,他想到什么,陡地转身,“那个谁走了的事情,辛鸾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时间,毒计涌上心头的向繇,眼中光影闪动,深浅莫测。
夏舟谨慎道,“小太子没有动作,应该是还不知情。”
“也难怪,他自己忙成这样,也不可能所有人看得严密。”向繇笑了笑,“呸”地吐出那鲜红的象牙红的尸体,“那就把这件事告诉申不亥,让他去发难!”
夏边嘉眼珠微动,“找谁去办呢?这件事绝非易事,稍有差池满盘错落。”
“糜衡!”
向繇的眼睛猝然一利,“他是不是还在总指挥室,你等会儿去截他,就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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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太医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
辛鸾拭了拭嘴角,把空碗放回到翠儿手中。翠儿眉心微蹙,不高兴地看着辛鸾这么不爱惜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
糜太医没敢再坐着了,垂着头,反复地捻着手指思索辛鸾要和他说什么。
“翠儿,你先出去。”辛鸾抬了抬眼。
翠儿心不甘情不愿,但撇了撇嘴,没办法地出去了。辛鸾缓缓挺直背脊,撑住大案,困扰地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目光就落在糜太医手腕上那一串的佛珠上。
这个人怕我。他心想:这个人医术与心智皆奇高,却仍是怕我的清算。今日申不亥谏言的主意,十有八九便是出自此人。
“你进来时候看到右相了罢,好不好奇我们谈了什么?”
辛鸾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开始。
糜太医恭谨地垂下头,“殿下……这并非卑职能探问的……”
辛鸾笑了下,“没什么不能探问的,都是跟疫情相关。官署人手不足,左相列了一折名单,右相仍退缩观望,我年纪小,一怒之下解了右相的职权让他回家养老。”
糜衡心口一跳。
辛鸾漫不经心地撑住下颚,手指规律地轻敲桌案,“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会忧心。那孤在这里给你交个底,只要你实心做事,与下山城诸位共度此难关,孤今日没有计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计较——当然,你这话可以带到右相府去,就说是我说的,换自己一个自由身——赤炎不会拦你。”
糜衡的呼吸转急促了。
他抬头,深深地望着这个少年:这份心意,他这个主君当真可以算是对为臣子者,仁至义尽……可是……这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就因为一折名单,他已经完全被人迷惑了。
糜衡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感觉到了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心脏几乎难以喘息般的压力,他心头生出柔软的悲凉,忍不住地,张了张嘴——
辛鸾坐在大案后鼓励地看着他,眉眼干净得像天山上未被人踩过的雪。
“糜太医,这里不传第三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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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
春风明媚里,夏边嘉缓缓沉吟。
向繇看向他,“有话直说。”
“糜衡现在被小太子委以重任,单独署领一区不说,还统筹调配着几个区的医用物资,论实权,实在不小。小太子自己因材施用,用人不疑,我担心糜衡他会起异心。”
夏边嘉尽可能让自己平铺直叙,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楚羡慕,可他心中的一点傲气,就要再也压抑不住。
然后,向繇却完全没有多想他的话,他只是嗤笑一声,鄙夷回应,“现在苦活累活这么吃香的?呵呵,异心?起给谁?小太子嚒?”
他洋洋洒洒抻了个懒腰,好奇地问,“若你是他,你会要投靠一个你曾经下过毒的人?糜衡他知道辛鸾和邹吾的苟且,知道辛鸾和邹吾各自特殊的体质,辛鸾今日他拿药吊着命,他每喝一口药都有他糜衡的一份功劳!辛鸾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今日越信重他,明日越痛恨他,都不必辛鸾动手,邹吾就会活剐了他!”
向繇看着夏舟,轻轻一笑,好瘆人,“边嘉啊,放心。糜衡,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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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指挥的室内,空气寂寞而冷清。
糜太医张开了嘴巴,几个深重地呼吸,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辛鸾的眼神,一下子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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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到底是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的人,再放他在渝都待下去,恐怕不是好事。”
象牙红的花丛乱打,惊动了蛰伏的生灵。忽有小小的蜘蛛垂丝而下,向繇伸出手,轻轻接住。
他掌心脉络清晰,那小小的生灵在手中孱弱温文地爬动,骚出轻轻的痒意,向繇心头一软,轻声道,“罢了,跟他说,此事已成,我们拿钱放他走。”
夏边嘉心头不安地一跳。
下一瞬,只见向繇指尖用力,决绝地,尖利地,把那蜘蛛捏碎,“我们就用他……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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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糜太医依礼俯身告退,不想再去那少年失望的眼睛,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虽直起了腰杆,却剩满目的颓圮。
“糜衡。”
身后的少年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才高。不论今日你应是不应,以你的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你大概不了解我,不知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该虚应一句的他两手颤抖,什么也没说,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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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艳阳,高悬青空,煊赫地洒在中山城上。
放眼看去,一条街里除了寥落的赤炎守卫,再无他人,糜衡抬起头,眼前巍巍右相府,堂庑排挞,进深五丈。
他八年前宦游至此时,从南境边城寻常的小镇,乍然见渝都如此繁华,只觉威风八面,心中无限向往,然这八年,他看似某得一官半职,实则在渝都求不得一门婚配,而立之年亦未成家。壮年赴渝之时,他胸中也曾豪情万丈,以为可为医家济世之长;数年蹉跎,只落得宦游不遂,晋身靠投毒作伪,到头来满目憔悴可怜之色。
“还好,也不光我一人败落。”
昨日高楼巍巍,今日树倒猢狲散,糜衡心中喜悦,抖了抖衣襟,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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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繇他就是个婊子!婊子!”
“谁出价他都卖!谁出价高他卖谁!见风使舵,没有个廉耻!申睦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婊子,好好的世家大族的女儿不要,就认定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右相府上,申不亥破口大骂,抓住糜衡的衣襟,重重地把他往墙上上推搡,“你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你说我若一个人怕说不动辛鸾,可以说动向繇一起去露个面,也好让辛鸾有个忌惮!结果呢,向繇当场背刺我一刀!”
糜衡哪里是申家的人的体格身手,他一个只颠着小秤装药称药的人,用的最熟练的一种刀,只是切药根的小刀,“右相,您冷静些,我可以将令郎令嫒救出来——”
果然,这一句,让申不亥冷静下来,“你说什么?”
糜衡看到了指挥室中一角的《虞书》,是钧台宫的用纸,却不是辛鸾流畅的簪花楷,猜到了辛鸾一定拿申良弼要挟过申不亥。
糜衡稳住气息,“您现在投鼠忌器,只因子女在辛鸾手里,我若将他们揪出来送走,您才更好施展罢。”
申不亥眯着眼睛看糜衡,不做声,喘着气转身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握住镇纸,抄起猛地砸了过来!
十足金的镇纸砸在头上,糜衡吃痛,狠狠一偏头,当即头破血流。
“糜衡你是何居心,现在官宦外逃诛灭满门,你是想辛鸾灭我全家嚒?!”
糜衡疼得一个恍惚,隐约间,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一条黄狗,长得又瘪又柴,从不搅扰谁,忽然有一天有闲汉抄着棍子无端地冲撞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咬住棍子和人杀成一团,凶狠的嘶叫从喉咙里逼出来,悍然不可侵犯。可狗的体型怎么会是人的对手,它的胯下被人打伤,打残,血流了无数,砸烂失去一颗卵蛋。它回头去追,把卵蛋找回来,一口吃掉。
渝都,他们这里拿人当狗。
申不亥又奔了回来,愤怒地抓住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糜衡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又迟疑住,“你说什么?”
糜衡睁开眼睛,血漫过他的脸,“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喘着粗气缓缓坐了回去,“你当真有办法?”
糜衡抹了把额角的血,站直了脊背:“就看右相您信不信我。”
申不亥朝他招招手,“……过来说话。”
糜衡理了理衣襟,任血花洒落在身上,一步一步走过——
“向副已经许诺你,此事已了,二百万两身家送你出渝都……”
“你才高……以你之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
“这么大的瘟疫,你也不想一直在一线辛苦劳力罢,一切就在今晚,何不办好这件事急流勇退……”
“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额角发出尖锐的剧痛,他咬住牙:申不亥,向繇,夏边嘉……渝都这些云端之人,几乎所有人都威逼胁迫过他、蔑视践踏过他,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一个人例外……
申不亥附耳过来,糜衡放轻了呼吸,生怕良心太重,压不住舌尖的颤抖。
他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
申不亥的眼睛倏地一亮:“当真?”
糜衡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几乎有决绝的味道,“当真。”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曾想着被贵人赏识,想在这个城池中安身,立命,有妻有子,为人关切,可这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第159章 大灾(14)
“殿下,现在病床缺口太大了,下山城的医署真的是不堪重负了!”
天刚擦黑,辛鸾好不容易晚上消停着吃口饭,下山城各区被逼到的绝处的大夫聚了几个人又来了,辛鸾心头一哽,小小年纪反复出现鸟妈妈看看巢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喳喳张嘴讨食的感觉。
“山趾下的新医署已经进度过半了,再撑三天,那些医署外面进不来的病人就有地方安顿了,你们别急。”十天的工期是铁打的命令,辛鸾现在把能化形的赤炎都当民夫来用了,说是两班倒,但实际上赤炎除了睡觉就是干活,一直在配合着武道衙门的几个百人队、施工队还有自发的百姓,专捡重活儿累活儿干。
可这样的话已经安慰不了大夫们了,他们忧心忡忡,“就算山趾的一千张病床三日后有着落,可是大夫的人手呢?后援的药物呢?中境和东境,他们……他们会帮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