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简陋阴暗之处就藏在繁极盛极的另一面,”邹吾伸手护着他,生怕他脚下踩滑,低声为他解释,“这里地势低,西市署排水艰难时就把污水引到这里,再经过这里流向坊外的水道,很多在西市的商人都没有踏足过这里。”
辛鸾听明白了,这里是整个西市藏污纳垢之所,雪半化了,就汇成了冰与淤泥,和一些廉价的药渣药水汇合一处。
好心情还没能掬起来便没了,辛鸾收敛了笑容,问,“那这里做生意嚒?”
“做。”
邹吾的声音冷静而干脆,“所有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东西,毒药、**、硝石、虎狼药,这都有卖,还有略人的贩子往这里塞试药的小童。”
辛鸾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一个个都骨瘦如柴,甚至有些脸上还带着新鲜的疮疤,行尸走肉般的架锅、熬水、筛药,深冬之中,竟有腐烂的味道。
辛鸾低声道:“没人追究嚒?外面不是有人盘查嚒?”
可这一次,邹吾任他害怕,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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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子斜着肩膀,踉踉跄跄地撞了过来。
辛鸾并不觉得自己挡了他的路,也没去躲避,谁知邹吾却一把揽过他,目不斜视地左手一抬,一把擒住那个冲来乞儿肮脏的手腕。
“别乱撞。”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像冰一般。
辛鸾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那乞儿是存了歹念,想乘机抢夺财物。
谁知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匕首落了下来!
铁质的兵刃抢在湿滑的石板上,咯咯地划出一段距离,在一方脏污中,折出阴森的光来!辛鸾才反应过来这人白日行凶,竟是要杀害他们!
他不知道他要杀他们做什么,可能是看他们都是都是文人样子,可能贪图他们身上的财物,也可能只是一念之恶,更可能因为这附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生意。
而邹吾也反常态,全然没有了在坊门外的客气。他手上用力,咯吱一声,面不改色地拗断了那孩子一根手指,随后人骨被碾碎的声音毛骨悚然地响起,那宵小一声惨叫,两侧棚屋前的那些人就像没有看见一般,齐齐将目光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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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呼吸一窒,这才意识到这里的可怕。
他长于王庭,不谙世事,十五年来享天下供养,生而所见,尽是繁华。他生于王土,曾卤薄仪仗往来随意,以为世间之地,无处不可知,无处不可去……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所见之景况,第一次让他身有痛感,不仅仅是痛覆舟之下无伯夷,奔车之上无仲尼,更是痛以他人生之变,原本也会如那些乞儿一样,成为茅椽蓬牖下的孤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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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有开平盛世,昭帝每有家国大事,从来不惜于赦,然,其十年三修律法治狱,对国内略童、略女之事一直纠察极细、处罚极严,乃至卖儿鬻女者,监禁,妄杀婴孩者,获罪,情节严重者,甚至不在大赦之列。
诸府小民有不能养其婴儿者,产后即弃,昭帝闻之,始拨置千亩官田作为恒产,令各州府设立慈幼局养天下弃婴,收养未满十六岁的婴儿孩童,记录各儿生时生肖日曜,婴孩,则乳哺之,少年,则教育之。慈幼局数十年经营,昭帝时相垂问,致使局内制度完备,任事尽心。帝薨后四十余年,仍相不废。
后世中书令荀元良曾言:“东西两朝对峙之时,济宾王之子尽屠,高辛氏血脉殆尽,宗庙仅剩昭帝一人,帝即位后数十年,每年所养婴儿即有二万人,回望自身,却无兄无父无后无妃无子无女,血脉折却,鳏寡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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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天的辛鸾还深想不到那么多。
他只是有点懵。倒不是那乞儿吓到了他,毕竟他也是曾被“惊山鸟”追杀过的,他只是触目惊心,惊心于自己的所在竟然全然不讲王法律令,少年白日行凶,竟然全无顾忌,路人作壁上观,竟能视而不见。
邹吾的宽袍大袖落在他的身上,弥散着淡淡的檀木香。
他却心中凛然,为这潜伏的危险而心惊,也为邹吾这份游刃有余而心惊。
他挣了一下,邹吾立刻放开他,然而他却无意解释,松开那人瘫软的手指,像丢一件垃圾一样将他扔开,轻车熟路地敲开一扇门,不由分说地拉着辛鸾走进一处屋棚。
第36章 暗流(1)
低矮昏暗的棚屋里面打通成了巨大的通铺,一开门走过狭窄的过道,里面有案有席,人影交杂,竟是别有洞天。
应门的男人一看是邹吾,立马闪身让开,交手弯腰喊了一声“三哥”,邹吾目光轻轻转过那人面孔,也不管那人一看就比自己大很多,坦然地应下。
辛鸾不敢说话,棚屋里光鲜昏暗,他带着帷帽有些不能辩路,但不知道是畏惧还是抗拒什么,也没有让邹吾拉着他走。
他们进去并没有引起什么骚乱,此时好几个穿着锦缎的男人趴在高案上,兴高采烈地围着几块巨大的原石正讨论着,似在赌博,又似正谈生意,神色极是狂热。邹吾步伐稳健,穿行在无数土墙房间相连着的隧道迷宫中,他方向明确,引着辛鸾往里面带,时有凄厉的呼号惨叫隐隐传来,听来有如地狱一般,可他们一路行来,竟无有人拦。
辛鸾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官府也不敢深入的地方。南阳城的另一面,不讲法度,不讲律令,哪怕外面泱泱白日,这里也见不得光,自己如果死在这里,任外间天翻地覆,他的一块骨殖也不会被传到外面,而刚才他问邹吾说“官府不管吗?”就像个无聊的笑话。
辛鸾一颗心砰砰地跳,茫茫然如不毛之地一般,凛然地猜测着,眼前这个男人要经历过什么,要多大奸大恶,才能于此往来自如,神色如常。
辛鸾是被邹吾扯进一方暗室之中的,箍着他的那只大手有如铁铸,他没有任何余地来拒绝,先是看到一方桌案,随后,他眼前披覆的面纱被撩开了。
邹吾的声音在他身后平稳、低沉地响起,说,“人我带来了,麻烦玉师傅给他刻好那张照身贴罢。”
那老人的地位似是很高,宽敞的大屋只供他一人占用,木质的大案上燃着三盏大油灯,琳琅地照着格架上还未雕完的大小不一的玉石,而那些玉,以辛鸾的眼力来看也是上佳。
听到邹吾说话,一直伏案锉刀岿然不动的老人,忽然抬起昏眊的眼,拿过一块打磨得光滑细密的竹板来,虽不起身,却放下锉刀,交手而握,“三哥客气了。”
邹吾没说什么,于屋中四下扫了眼,正要寻把木椅来方便辛鸾坐,谁知身后门忽地又开,锋锐的男声削来,主人一般,甚是嚣张,“老三,你换了一张脸,没被那起子闲汉纠缠罢?”
辛鸾回头去看,正见一颇英俊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那人似乎比邹吾还要高上一点,一席深蓝的袍子,腰上大喇喇地披挂着武器,裤脚和手腕用麻绳系紧,直背曲刃,大步走来时,像破风砍来的刀。
“是有一个,”邹吾不以为意地侧过头去,“不过被我和风细雨地打发走了。”
玉师傅适时地起身,喊了一声“二哥”。
男人却没有理会,一进门就盯住了辛鸾,他龙行虎步地走到辛鸾面前,枭狂地居高临下:“这就是那孩子?”
这话是问邹吾的。男人虽然看着辛鸾,却似乎不屑于与他说话。
辛鸾只感觉自己面前似乎窜来了一只磨牙吮血的豹子,精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可是他没有躲,咬牙着抬起头,神色如常地按着那玉师傅的叫法,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二哥。”
那人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整个屋中像是骤然绷紧了一根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辛鸾一瞬间甚至毫不怀疑这人就要对自己动手了。
“二哥……”
还好邹吾适时地说话了。他面露一丝的不耐烦,却很是亲近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将那扑面的杀气消弭成两道绕指的清风,淡淡道,“你要看人,我也带来让你瞧了,剩下的进你里屋去说。”
那男人由不甘心地瞪了辛鸾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大步撩起屋中一侧的布帘,走了进去。而邹吾跟着他的脚步进屋,临进去前不动声色回头看了辛鸾一眼,那意思是让他安分。
见那杀神走了,辛鸾不由自主呼吐出一口气来,后背都要湿透了。看了那玉师傅一眼,很是乖觉地为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倒是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粗糙的大手一手握着抹淡淡的铁光,一手擦了擦那竹板,才抬起眼看辛鸾。
肩平、背直,眼前的孩子坐立行走都能浸润着良好的教养,任谁都能看出这是高门阀阅才能养得出的孩子,只是帷帽一撩起来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脸色苍白疲弱,嘴角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而少年人本该有的圆润腮肉他全然没有,烛火下,只有他因为暴瘦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仿佛成人疲累得许久不曾合眼一般。
唯独他那双眼睛还清亮着,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就有不容轻侮的神情。
观察过辛鸾后,老人便垂下头不再看他。一手按住竹板,一手握刀,也不描画勾边,直接开始雕琢起来。他下手十分老道,扁平变形的大手稳如泰山,几刀信手刻来,眼也不眨一下。
辛鸾瞧着那块竹板,上面年甲、乡贯已经刻好了,只有头像和姓名还空着。
说来奇怪,身处险地的他,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想关心邹吾和那男人在谈什么,而此时黑暗之中,他莫名地得以喘息,他听着小锉刀矬在竹板上,发出空寂辽远的声音,思绪放空中,甚至开始走神。
宫变之后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在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时,若遭遇今日的所见所闻,他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没有办法,不能哭,不能崩溃,不敢哭,也不敢崩溃,他目光茫茫然地看着玉师傅雕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自己的形貌在那竹板上定型,约一刻之后,老人拿着板子撮唇一吹,竹屑便纷纷而下,连那声音都渺渺地散入空茫。
“这个身份万无一失嚒?”
辛鸾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那么克制,那么冷静。
老人不以为意地答,“除非全国的户籍清册重造,否则没有万一的可能知道你是冒名顶替的,就是户部的老吏也看不出。”
说着他难得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小刀一错,那竹板上的少年的嘴角边划开一道伤口。辛鸾没有说话,他知道这道伤口此生是去不掉了,照身贴划上,应该的。
“要叫什么?”老人忽然问。
“嗯?”辛鸾还在失神。
老人拿着那竹板嗑嗑地敲了敲木案,“给自己取个名字罢。”
这个要求太突然了,辛鸾一时脑中空白,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想想别的,”老叟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提醒道,“小儿可有字。”
辛鸾摇摇头,“不曾。”他神色平静,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父母已亡,亲友尽丧,已无人可为我取字。”
老人扬了扬眉毛,没说什么。
辛鸾却转过头,看着隔着的一幕布帘,问:“他改了什么名字?”
“你说三哥?”老叟低眉,“良月。”
“良月……”辛鸾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直接道,“那我改成良鸾罢,一个姓氏也好上路。”
老人不置可否,“哪个鸾?”
“赤神之精灵,凤凰之幼态,鸾鸟的鸾。”
老人嘲讽着咧嘴,“志气倒是不小。”
辛鸾没有理会,淡淡道,“你们三哥不也一样嚒?良月为朗,还是君子之名呢。”
他话音未落,只听布帘之后“哐啷”一声,辛鸾一惊,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他屏息再一听,才听出里屋的那两人似乎是生了龃龉,无心中碰倒了什么东西,而此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着。
老人没有辛鸾这样杯弓蛇影,对那两个人的冲突也不以为意,顺着辛鸾的话说,“三哥可与你不一样,乱世凶年更名改姓,对强者来说,不过是重塑金身,可对弱者,只是苟全性命。”
他的话狠狠地刺了辛鸾一下。他听够了别人说他差劲,说他弱,可他此时计较得却不是这个,他神色一敛,不轻不重地回,“玉师傅糊涂了,天衍朝是治世,不是乱世。”
老人抬起眼睛,那眼神凶狠而明亮,“真难得啊,你一路走来这里,竟也还能说这是太平盛世嚒!”
这话说得几近悖逆,辛鸾没有任何迟疑,张口就答,“城狐社鼠集行之地,自己行身不正、为非作歹,还要怪这太平盛世不容于此嚒?”
老人没防备这温吞柔弱的孩子忽然利口如刀,一时不怒反笑了,阴恻恻地问,“高辛氏的朝廷何止容不下我们这些人,你说得义正言辞,它便容下你了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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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那天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西市的了,老人的话振聋发聩,让他久久不得平静,等照身贴刻好,邹吾也大踏着步从小屋后面走了出来,一脸不耐地拎起辛鸾,振袖就走。
辛鸾知道,邹吾是和那位“二哥”起了冲突。
说来可笑,本来他和邹吾出来的时候,心情还算好,虽然战战兢兢四处防备,但还算能苦中作乐,等他们拿到了身份的凭证,明明将迎贪图,却闷闷不乐起来。
两个人选了另一条路绕行回大宁坊,一路车水马龙,他们却一前一后、只字不言地并肩,一步步都迈得心事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