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进了坊门,迎上那红府欢欣鼓舞的丝竹齐奏,他们才莫名地松出一口气来,说来那曲子还挺奇怪,像是遥远国度的遗音,曲调古朴欢快,可惜今人少有奏来。
他们是从第三道坊门进入的,还没走到第一家的府门后面,不想正迎上卓吾,此时他形容也改换了,只是那矮矮的个子搭配虎头虎脑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他迎面走来,辛鸾立时就认出来了,只听他张口就抱怨,“你们怎么才回来?这都几时了。”
邹吾看到弟弟,容颜稍霁,“你不是去红家吃饭去了?现下正赶上晚饭,怎的出来找我?”
“看你们老不回来,怕遇到事情,就来接接你们。”
邹吾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瞎担心,我们能遇到什么。”
卓吾一脸兴奋,也不理会辛鸾,径直扒着邹吾说话,“红家姐姐还问你来着,问我你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去看她,还说城外梅花开了,要约你出去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千寻府的后街,邹吾闻言眉头一蹙,道,“她家中这几日正忙,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看到我了啊……”卓吾看着哥哥神色,有些迟疑,咧着嘴做夸张模样,“你的行踪还瞒着她啊?”
“多话。”
邹吾严厉地看弟弟一眼,心事重重地样子,“这个时间不对,咱们就走了,凭白惹她担心。”
“切!”卓吾走在前面,满不在乎地嘟囔,“她会担心?她才没有这份心呢。”
话音一落,他忽地手臂一展!
枪一般地拦住后面邹吾和辛鸾,不存在的老虎耳朵仿佛陡然立了起来,冷声道,“有人!”
辛鸾吃了一惊,他没有卓吾的警觉,只听到了丝竹靡靡和宾客欢庆之声。
卓吾立时俯下身,摸着土地笃定道,“是甲兵,至少百人,朝着这边过来,正在围我们的宅子!”
在南阳,能调动百人的甲兵,除了司丞徐斌不做他想。
辛鸾身体一震:他们刚拿到身份凭证,难道就暴露了嚒?!
卓吾蹲着惶然地回头看哥哥,“难道是老师?”
那天早上千寻征逼杀辛鸾的事情,哥哥没有瞒他,哥哥也明确问了他要不要与他一起上路,如果不想颠簸可以留在南阳,是他下定决心要跟着哥哥的,搞得这两天他看到老师就绕路。他想不出哪里能露出消息,一想就只能想到老师。
“浑说什么。”
邹吾眉头紧锁,神色也严肃起来。
辛鸾此时心口乱跳,他想不到千寻征,他又没见过他,第一反应是那个叫“二哥”的男人。
可是他不敢说话,只能看着邹吾和卓吾的眼神一对,默不作声地对着府墙退后一步。
他一时还没搞清楚,只见邹吾长袖一撂,碍事的文士袖袍卷上手腕,他于墙根下默不作声地站开了几步,忽然原地一跃,攀住墙檐,灵巧地翻进了院墙!
另一侧的落地无声无息,辛鸾还搞不清楚状况,下一秒就被卓吾抱了起来,“抬右手”,卓吾命令着,说着抱住他的腰往上一冲,辛鸾轻得跟风筝一样,手堪堪过举墙檐,就被另一侧的邹吾一把扣住,轻飘飘地扯着越了过来。
此时千寻府上的正门估计已经被围了,他们翻墙,这辛鸾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官府会来人?”
他想不清楚,明明他们一路狐假虎威,都是借了徐斌的名,“你和徐斌不是有交情嚒?”
此时卓吾也迅捷地窜了进来,他屈膝落地的下一霎,他们便听到府兵清晰的疾行之声。他们落在千寻府上第四进的小院,府上听见声音,连片的灯光一簇簇地亮起,很明显,院中的少年们也被声音惊动了!
邹吾警惕地看向周遭,不知道他对此时的宅邸信任多少,只是拉着辛鸾的手臂,夺路而走,嘴上有条不紊道:“他是官,我是匪,我们能有什么交情?”
惊心动魄的,辛鸾抬眼看他:这个人,终于在他面前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第37章 暗流(2)
“怎么回事?官府围我们做什么?”
很快,整个府上都惊动了,官兵合围之前大门迅速关闭栓上门栓,浮浪少年神情严肃地全部冲向前堂,一个个劲装短打,刀剑在身。
前堂就是当初千寻征制弩的地方,几页木门翻折开来便是四通八达的直通回廊之地,可轻松容纳七八十余人,其中一个猫耳的少年绷着他精瘦强悍的脊背,看到辛鸾,立刻指着他叫了起来,“官府是冲着他来的吧?!”
辛鸾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也曾在小院门前招惹过他,他仓皇地后退一步,虎豹在内,豺狼在外,他害怕这些人责怪于他,害怕他们把所有事情都迁怒到他的身上。
卓吾见事不好立刻低喝一声,伸手拦在辛鸾面前:“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和我哥带来的人!”
“我们能干什么?”
打头的少年叫禺白,头长羚角,只见他猛地一摆手,对着围着一圈的少年道,“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进了我们千寻府的门,就是我们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我们都要罩!”
这少年理直气壮,挥臂之时,义气甚豪,原本围在外圈的几个温和踟蹰的少年听了这话,也立刻点头,一起拧成一股应和起来。
辛鸾原本还以为这些萍水相逢之人会将他出卖,没想到忽然之间,他们就摆出了据垒以守、以命相搏的架势,他见了,不由就心生感动。
只是邹吾见轻轻皱起眉头来,轻喝一句,“小孩子先别冲动,我且问你们,老师如今何处?”
“老师?”
邹吾的问话他们是不敢不答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应,“在兵器房罢,老师今日养刀还未出来!”
这群少年跃跃欲试,眼见着尊者不在就有人举剑提议,“外面的府兵立足未稳,不如我们现在就冲出去,杀个片甲不留!”
邹吾走过去,一把就夺了那手中的剑,呛啷一声送进他腰间的剑鞘之中,“冲什么冲?你们这么出去,想置千寻府于何地?想置你们老师于南阳何地?”
“可是!明明是他们不尊诺言先来进犯!”
情势如火,少年们不知底细,还以为是以往府上与官府的摩擦恩怨,辛鸾不知内情,但大略能猜出千寻征与徐斌曾约法三章,他被邹吾拉着,只见他一皱眉,冷冷瞥向一众少年,命令道,“都好生在这里呆着,不许出去!我去找师父之后再定夺!”
说着他旋身就走,辛鸾忙乱地跟上,却听人群之外一声冷峻苍老的声音威严地响起,而原本围拢如铁壁的少年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事情,瞬间退让了一条路来。
“你们作什么聚在这里吵闹!”
刚还叫嚣的少年立刻熄火,俯身退避屏息凝神,而一身长灰布长袍的清臞老人,仿佛一把割裂人群的利刃,手握九尺长枪,大步飘飘而来。
那老人似乎这几日与邹吾卓吾生隙,见他,却不理他,侧身点着一个更年轻的少年问道,“禺白,你说!这怎么回事?”
头长羚角的少年弯腰俯身,执礼甚恭,“义父,是官府!他们正在围我们的宅子,说接到举报,要查人!”
“查什么人?”
“这个他们倒没说……”他的微微抬起眼光,却不由地扫向辛鸾邹吾卓吾仨人,其意似乎不言自明。
老人没有理会那如临大敌浑身绷紧的三人,倒是先扫视了一圈屋里五十多个少年,威严开口,“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府上多了人?你们哪个朝外面浑说些什么了?!”
这一句话,仿佛就像是滚油中泼了一舀冰水,堂里的少年登时全部炸开了!
“义父,不是我!”
年纪小的孩子率先喊了起来,紧接着堂中宛如飓风一样,平日袒肩刺青的少年纷纷惶恐地抬起手:“义父体察啊!也不是我!”“我们什么都没说过的!”
辛鸾躲在邹吾身后,看着眼前景象不由暗自心惊。他对府上的少年说实话也有过转瞬的疑心,但是他更怀疑的是刚刚和邹吾发生过口角的“二哥”,但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些化形的少年各个心比天高,居然在这个人身的老人面前如此惊惶,他们似乎骨子里就有忠诚的本能,并且以此为生存的第一要义,此时看来哪里还有半点的原来的桀骜样子。
千寻征的目光从每个少年身上扫过去,不置一词。
此时又有少年快报,冲进堂内,喊道:“义父,外间官府又在叫门,称我们私纳朝廷重犯,要我们开门受捕!”
“拒捕!”
千寻征袍袖猛地一挥,回得干脆利落,“且跟他们说,老夫与徐斌大人有约在先,徐斌大人不亲来,休想让我开门!”
“是!”少年毫不迟疑,迅速领命而去。
这一问一答,直白嚣张之处,看的辛鸾简直要瞠目结舌了。他猜到了千寻征的身份绝不简单,绝对是闾里游侠之魁一般的人物,但是他之前想着,这毕竟是地下势力,合该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可他完全料错了,这老人面对这样的局面完全都不慌张,没有惊恐,顶多惊讶。
甚至这样的紧急关头,他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理门户抓叛徒!
一时间辛鸾都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安。
“真是祸害啊……”
此时天色渐暗,隔壁喧嚣之声不减,似乎官府突然地抓捕并没有干扰到他们的好兴致,犀利的剑刃融汇成绵长的火光,千寻征看着门口隐隐传来的马嘶人喊,忽然间就叹了一声。
辛鸾还没反应过来,忽见那老人掂着手中长枪猛地转身,九尺乌青的兵刃迅猛地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一抖,一顿,一时间逆风扑近,那枪竟然朝着他的面门直刺而来!
“老师!”
少年们哗地一下水般地散开,辛鸾首当其冲,哪能防备一直悠然不动声色的老人,忽然劈出这让人心胆俱的一枪!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臂一痛,邹吾扯着他猛地连退几步直退入空庭,白色的文士袍猛地扬起,而拉着他的人,手中没有半件兵刃,只有狼狈躲避!
千寻征就宛如一头垂暮而不老的狮王,手上长枪一击不中立刻变攒为扫,邹吾虽是节节避退,但也脚下生风,抱着辛鸾凌空翻身,衣服上蓝色丝绦还是立刻被狠狠斩落!
方寸之地猛地掀起风嘶,那霸道的兵刃泛着杀气腾腾的寒光,电光火石过处全部一斩而碎,满堂的少年瞠目结舌,只听得瓦罐花盆铁架令人肝胆俱裂地碎裂开来!
好在开山破石的刀法都重在速战速决,毕竟能躲开至刚至猛的一刀斩首的已经是天下寥寥,三招不能制敌,便是狮王,也不会纠缠。
千寻征长枪一运,不动声色地枪锋点地,站在中庭的一端,袖袍一扬,“小邹,这个祸害你还想留着?你带着他去西市,二郎难道就没有拦着你嚒?”
邹吾上前一步,站到辛鸾的身前。
他也知道于情于理,他是老师的后学晚辈都不该忤逆。可是,“老师,您别为难我。人既然是我带出来的,我就应该护他安全。”
师徒二人无声地对峙着,堂中的少年们鸦雀无声地看着眼前情状,噤若寒蝉。只有卓吾迅速扑了过来,张开手臂拦在哥哥和辛鸾面前,“千寻师傅!”
他喊着,“就让我们走罢!您不也是答应了哥哥,只要我们三日之内走,就不为难我们的嚒?!”他似乎是想笑,想像以前那样撒撒娇让老师宽容,可是他此时的笑容却并不轻松,笑起来简直比哭还难看。
“小卓,这是我和你哥哥的事情,你不要捣乱!”
“老师!哥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卓吾没有任何的避让,“我和哥哥这就带他走,还不行吗?”
他从来就没有赞同过邹吾救辛鸾。
在他眼里,辛鸾真的是大麻烦,大祸害,可是他哥问他要不要一起上路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们兄弟已经分开了太久了,他现在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只要他哥下了决心,他也懒得分辨对错,只能支持。
千寻征却冷冷一哼,刀削斧劈的面颊不近一丝人情,“小卓,这道理你哥哥比你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徐斌的兵已经堵到了门口,你们还打量要老夫我睁一眼闭一眼嚒?”
三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原本是亲厚的师徒关系因为一个陌生的孩子忽然冲突到动起手来。浮浪少年们在堂中摸不着头脑,心惊胆战地窥看着这局面,低声又低声地私语着:“什么意思?那小孩是谁?”“不知道啊。”“不是三哥从神京里捡回来的野孩子嚒……”
窃窃私语之声响起,两方还没有要退的意思。
千寻征的面容在灯光中冷峻得仿佛落下了征尘,九尺乌铁的长枪点地,在他手里刮擦出威严的嘶声。他是世所罕见的铸剑师,他手中出世过无数的霸道武器,也是用刀用枪的行家,他知道与面前的两个人对阵,他们连武器都不会拔,除了逼走败退没有另一种选择。
所以他也没有再和那兄弟纠缠,盯着那躲在后面孱弱的少年,冷冷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少年们挨挨挤挤在中庭外,原本还在看戏,此时听到这陌生遥远的称呼,一时摸不着头脑地面面相觑。
只有辛鸾心神一震,只觉得这称呼何其陌生,遥远得就宛如上一世的事情了。
千寻征朗朗道,“殿下站出来吧!颠沛流离之身总是要直面风雨的,高辛氏的儿子,竟然连这点胆色都没有嚒!”
此时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面面相觑的少年们面容严肃起来,前排的走入中庭,外围的少年握紧了兵刃,一声不吭地跟进,转眼之间五十之数的少年便绕着外围将这私人围住,沉默地聚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