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条路上去,临着泪江的百尺高台绝壁,听说每年六月祭神的时候,神巫都会在那里举行庆典,围着篝火拍掌而舞,南境大人物们也会集体到这边来祈福……”
“这是正厅殿……茹姊姊,小厨房的膳品准备好了吗?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备两人份的膳食,我和散骑常侍一起进膳。”
被称为“茹姊姊”的女使领命去了。
一时东殿竟空了,邹吾不解地扬眉,“散骑常侍?这是什么职务?我竟是不知道?”
辛鸾笑了笑,“现在就知道了,文书就在我寝殿,早就办妥了,忙起来忘记给你了而已。”
按礼制,太子未成年参政前是可以自设太子府的,詹事等幕僚为自己掌东宫事,辛鸾查了查旧典,害怕邹吾出入钧台宫不便,便私下给他挂了一个‘散骑常侍’的闲职,这个职务历朝历代品秩不高,属于很清要的职务,硬要说做什么的职责的话就是‘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声名邹吾任何时候都可以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名正言顺,也恰如其分。
辛鸾快快乐乐地带他去自己起居的住处,床褥已经被女使们整理妥当,偏偏大案上还胡乱地摆着各色的小玩意儿——那是辛鸾嘱咐过不许乱动的。他在上面东翻西找找到了那纸任命,还有一个小印,是用绿玉雕的,拇指大小,上面镂着“邹吾”二字和四个小字“散骑常侍”,看着精美异常,一股脑塞给邹吾。
邹吾看了看寝殿的物事,忽地眉心一动,“小卓和你住在一起?”
辛鸾的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又紧接着笑了下,“是啊,这寝殿床榻太大了,我一个睡得空,就让他过来陪我睡。”
邹吾倒是没有别的意思,两个小孩宿在陌生的大殿,凑在一起作伴原也是正常,他就是讶异小卓居然从来没和他提过。
“小卓他睡得死,还爱踹被,他不吵你吗?”
邹吾回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圆床,绡金的帷帐此时拉开了,能看出只有一床被褥,挺忧虑辛鸾睡得不舒服的。
“小卓踹被吗?”
辛鸾睁大了眼睛,“他不吧……我从来没有被他踢到过,之前睡马车的时候就是啊,感觉他睡得挺规矩的。”
邹吾隐隐觉得哪里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此时女使盛着早膳进殿,在圆桌上摆好,站立一旁准备侍候辛鸾用膳,辛鸾看了她们一眼,吩咐,“我和常侍说些话,你们出去吧,把门也带上。”使女们便鱼贯而出。
等两个人坐在桌侧,端起碗筷的时候,辛鸾盯着眼前的精致膳品,又似乎忽然没了胃口,吞吞吐吐着,“其实,其实我让小卓陪着我,是因为……”
阳光泼进殿内,有零星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邹吾敏锐地察觉可能真的发生什么事了,不自觉地放下了银筷,“你说。”
辛鸾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逆光中,他几近通明的瞳孔里,全是少年人的难堪。
“算了,吃饭吧,我不知道怎么说……”
辛鸾难以启齿,只好瘪了瘪嘴,垂下眼戳碗里秘制的雀珍。
他这么说,邹吾可吃不下去了。
他关切道:“你不想说,那我去问小卓?”
辛鸾又立刻紧张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小卓也不知道,我……我没和他说,我怕他闹。”
这就是真的有问题了。
邹吾的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他不想说个话还要隔着这么大的圆桌子,弄得两个人这么隔着,他走到辛鸾身边蹲下,用最不压迫的他的角度仰头看他,“那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小卓,不给他机会闹。”
辛鸾:???这个逻辑也可以?
过了许久,辛鸾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低头看着邹吾,慢慢说,“我找小卓,是因为……她们看我一个人睡,总趁后半夜进我寝殿……”
这一惊非同小可,邹吾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他的膝头,却生怕吓到辛鸾,仍是轻轻地问他:“她们是谁?进寝殿做什么?”
辛鸾眯起眼睛,忽然就露出那种难堪又愤懑的表情,“她们……摸我。”
第104章 下山城(1)
邹吾的眼睛犀成一条线,双眉一耸,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她们是谁?”
辛鸾避开他的目光,“就是女官们,还能是谁。”
邹吾只感觉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没听说过!他已经很留意钧台这边的动向了,他居然没听说!
他脸都要僵了,问,“你为什么不说?”
他声音低沉,但声调里已然透着严厉,辛鸾迷惑地低头看他,不解反问:“我说什么?”
邹吾强行压火,“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辛鸾反感地蹙眉,感觉他们之间好像隔着道鸿沟,他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他了,“我不是说了,我叫小卓来睡了。”
邹吾:“我是问你怎么处理那些女使的。”
他很确定他没有听到任何钧台宫的人事变动,他不敢相信,这么逾距的事情居然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过一样就算了!
可辛鸾却愤怒地抬起眼睛,“你纠缠这个做什么?我没处理,行了吧!”
这话题太敏感了,他又羞又恼,又委屈又气愤,感觉受到了邹吾的无端指责,登时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饭也不吃了,直接绕过屏风,负气一样坐到床侧暴躁地去扯那金绡帷帐。
那洒金般的帷帐在他手里拉扯了几个个儿,一时间,悲凉一层层翻涌上来,他顿时感觉没劲透了:“你吃好了就走吧,我让人带你出去。”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不说这个还好,他这么说,邹吾也被触到了旧时心病,负气在原地蹲了半晌,忽地站起身大步绕了进来,声音平板,“就算你不好管。那都有谁,这你总还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辛鸾态度封闭。
邹吾:“那好,那我就去和向繇说清楚,把你身边的近侍全换掉,这总不会有漏的。”
辛鸾猛地站起来,这次是动了气,“邹吾你想干嘛?这件事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想拿这种破事儿让我游街吗?”
他像个气到了极点的家雀,抖着翅膀要跺脚尖叫,抗拒他的插手,尤其一说到‘游街’,他好像已经清晰预见了人尽皆知的样子,直接气到了发抖。
邹吾不知道,辛鸾以他的十五年的经历遇到这种事要多害怕,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他在外面被冒犯了,他还能遇强则强,可是别人爬了他床,一起来轻薄他,他不知道这要怎么说,最后的尊严只是拼命搂住这件事,不让它放上台面!
“那你怎么办?”
邹吾也要燥了,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比加害者还要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憋闷气人的事吗?
“你不申斥,不责罚,不驱赶,只躲着拿小卓当挡箭牌,这就是解决办法了吗?”他低声,声音混杂着极其痛楚的味道,若不是要跟辛鸾说清楚,他现在就想把那群人全都拿到殿前,“我在你身边,追到南阴墟又跟来渝都,不是要眼看着你遭受这些的!”
“不想看又能怎么样?”辛鸾把头直接扭开,“我在这里只有十几天,对这些人后面的靠山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会牵扯到谁,巨灵宫外的情形却已然乱成一锅粥了,兵民待安,内忧外患,我难道还要因为这钧台宫的私事闹得大动干戈吗?”
邹吾感觉跟他要讲不通了,竭力地压着火,把那愤怒表达得平静又深刻,“阿鸾,你不要和我说别的,我们就事论事只谈解决问题行吗。”
“你要解决问题?”辛鸾不看他,也压低了声音,绞着床帐飞快地说,“好啊,我在宫廷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解决问题我比你懂,造谣、生事、贪渎、害人,桩桩件件想要拿人是要有证据的,你要我申斥、责罚、驱赶,无论哪一样我发落了她们不得说出个原因?你要我说什么?你想我说什么?”
邹吾问他解决办法,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他因羞耻而缄默,又因既定的宫规而无从下手,他不是看那些人顺眼,他也想找那些人茬,但是一想到这样就是仗势欺人,他就又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把脑袋埋进土里就当一切都不发生了吗?”
邹吾简直要被辛鸾的想法气死,“那下一次她们不只是闯殿呢?她们乱给你喂东西呢?你觉得她们是有靠山才这么做,一定是牵扯了申不亥向繇他们,但若是有人只是想脱出女官身份想要蒙宠呢?你什么都不做,模棱两可的没有一点惩罚,这不就是在放任吗?纵小恶,酿大错,阿鸾你是想不可收拾了那天再收拾吗?”
邹吾也不冷静了,一脑门子的官司,简直越说越气:深夜有陌生人爬上床榻已经是很可怕惊悚的事情,他简直不敢想象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殿外的人听到了争执声,试探地敲门,喊着,“殿下?”
“出去!”辛鸾高声一喝,“都离远点!”
他心情灰恶到了极点,更气恼邹吾居然一点不体谅他的难处,他胡乱地翻弄手边的东西,强压火,“跟你说不清楚,你别管了,我要睡了。”
又是逐客令。
邹吾五脏要被他气颠倒了,也不想跟他多说,现在冷静一会儿对彼此都好,举步绕过屏风就往外走。
辛鸾坐也坐不住,烦躁不安地在榻前来回转圈,听着邹吾的脚步声,隐隐翻出气恼气急败坏地想“他居然真的走了?!”可没等挨过五个弹指,脚步声又由远及近,绕过屏风,邹吾又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你干嘛?”
邹吾脸色很差,完全不是那平易近人的样子,辛鸾戒惧地后退一步,本能地察觉危险,“你别……!”
他想说“你别欺负我!”可是还没来得及吐出后面三个字,邹吾直接走过来捞住他的后颈,低头压了过来!
嘴唇上撕咬的触感让辛鸾的身体猛地一弹,全然陌生的经历让他几近惊恐。
邹吾一时冲动,带着点想吓唬他的意图,亲得本就兵荒马乱,可他没想到辛鸾的味道这么好,他又小又软,咬住的刹那“什么生气”“什么纵小恶酿大错”瞬间全都让他抛到九霄之外,心醉得不知所以。
这个人是他的,他也承认了,还回赠他李子……邹吾脑子里只剩下这么几个念头,见辛鸾抗拒,他搂着他的腰就把人抱了起来,直接往榻上扔。
辛鸾脑子一片乱,被扔上碧玉床的时候直觉想要坐起来,可是邹吾膝盖顶上床沿,迅速地压住了他。
太突然了。
辛鸾被他亲得呜呜直叫,越反抗,邹吾亲得越深,那是那种完全没有留力的亲法,像一团火一样倾泻而下,下颌被打开,有异物伸进他的嘴里,他知道那是邹吾的舌头,他大口吸食着他口中的唾液,扫过他的牙床,搅拌他的口腔,掠夺得沉重而急切。
辛鸾头皮反麻,晕头转向,脑子里一时有雷鸣电掣,一时有天地倒悬,他忍不住地凝缩起来,两手慌乱地伏在邹吾的胸前襟口,也不知道他是想推还是想拉。
邹吾在他放任里气息缭乱,失控地亲他,压在身下只感觉辛鸾这些天长了肉,很软,很软,软得他心都要化了,他像是打量一块肉打量了太久的野兽,叼住他的瞬间就让他兴奋得无以言表,浓烈的桃花香里,他迷醉般闭着眼吻他,手指穿行在他发间,忘乎所以。
等嘴唇分开一点,两个人都懵三乍四,像是经历了一场窒息。
邹吾矮下些身位,气喘吁吁地抱住辛鸾的腰,久久不能平复,辛鸾整个过程都瞪大了眼睛,到现在还有点不太能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有身子,在对方的热度和力度的压制下,一阵阵地发麻。
良久,邹吾撑起僵直的上半身,去看他的眼睛。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如此孟浪,哪里就是弄疼的事情?
但辛鸾躺在榻上,傻乎乎地回答,“……没。”
他也完全想不出刚才他们在吵架了,他的神志此时已剪成了一堆碎片,金绡帐内,他眼里所见全是斑斓的金光,而邹吾就陷在这片炫耀的金光里,与他合身压在这章巨大的碧玉床上。
邹吾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认命一般叹了口气,想要从他身上下来。
可他一动,辛鸾立刻起身缠了过来,他挣扎着,想只啄木鸟,勒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从他的下巴直啄到他的鼻子、脸颊、额头,邹吾心神恍惚地接住他,搂住他,先是惊骇,继而震撼,还没灯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辛鸾已经迈进了他的颈窝,簌簌道:“别生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第105章 下山城(2)
渝都下山城的孩子圈常玩一种叫“斩马”的游戏。
那一年的春日大战据知情人说共有三百人卷入参战,几乎整个下山城十三到十六的少年全都加入了,甚至还有中山城的大孩子来凑热闹,却不想那年的“斩马王”最后被一个东境的少年夺走。
“斩马”游戏规则很简单,将一只手伸出来做斩马刀,另一手背在后面佯做坐骑,手砍到对方的头(马头)或是膝盖以下(马腿)便是赢了,两队人马对峙,被砍死的就扔出场外等着队友来救——就是这样简单的游戏,一群血气方刚的小男子汉总能打出仇来,成为几个街区的大战,接着混入闲汉懒汉,变成整个下山城的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