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想到,外面的并没有女官,而是小卓。
邹吾愕了一瞬,寻思着大概是他刚刚想差了,那点怒火不由地亡佚了一小半,又看到自己这个弟弟垂着头闷坐在那里,便不由忧虑,“怎么了?是下山城出了什么事?”
邹吾不知道卓吾是如何兴高采烈地回来的,擎等着告诉辛鸾他自己了不得的战绩,看他这样丧气,还以为他是闯祸了。
红窃脂却在此时走了进来,没有好气地瞪了邹吾一眼:“我说,现在青天白日的,君王们是打算不早朝了是吗?”
邹吾这才回头看了眼漏钟,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本该是和悲门碰头的,他硬生生误了,而就在他扭头的刹那,他没有注意到,小卓抬起头看他的眼中,分分明明地闪过了一线痛恨。
·
令人难堪的高潮过去,辛鸾都没来得及跟邹吾生气,就筋疲力竭地直接陷入了睡眠,邹吾草草给他擦了身就跟着红窃脂走了,千叮咛万嘱咐小卓一定要守好辛鸾,不要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而辛鸾这一觉无梦,睡得极沉极沉,小卓就趴在床榻边上看他,晨光斑驳中绯红柔软的脸颊和他散乱一床的青丝。
等到邹吾忙完自己那一边,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之后,他再上钧台宫时,发现寝殿中已经空了,他找了一圈才在厨房里找到女使们,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在那一脸怨念的做饭,被问到殿下去哪了,回说殿下醒了就下山了,邹吾便举步往下山城赶。
·
下山城的壬区,骄阳下纷乱乱许多人,人马都在流汗。
空地最靠南的一边,地上摞着一层一层大小不一的布袋,里面大约被、服、具、柴、米、油、盐,各式的物资,一群鼻青脸肿的浮浪少年任劳任怨地当着库工,扛着袋子从山下往这边卸货,而堆叠的麻袋前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着一个人,每一张桌子前都竖着块牌子,衙役搭着一排凉棚,正吆五喝六地一边记录一边分发,那边一列列排队的也最多。
十丈开外又是粥棚,里面偌大的千人锅,清一色摆了五口,源源不断地有人来领粥,朝北是一列列瓦房,瓦房边打着地基围着一群正挑脚架屋的人,看制式似乎是赤炎军,各个精壮的听着瓦工指挥撸袖子搬砖,而一些老病的此时都住进了简易的窝棚,委顿在里面等着家人给端粥喝。
一眼看去,人群散乱奔忙。
邹吾站在高处目光逡巡好久,最开始还在找有随从跟着的一撮人,最后找不到,干脆找单个闲逛的人,直到拿油盐的那一排排头起了点骚乱,他放眼过去,才看到了辛鸾。
此时辛鸾跟钧台宫的装束完全不同,一身雪白的长衫,简简单单挽着发髻,头上耳上的珠玉全都剥脱了干净,因为正午太热,居然光着脚踩着当地人的厚底木屐,按着小桌在和一个书吏争辩,瞧着火气蛮大的,争得都要跳脚了。邹吾见状,赶紧快走几步拨开人流往那边去。
邹吾不知道,辛鸾已经来这里溜达了好一圈了。
他先看了大锅里的米粥成色,看了看窝棚里的环境,看了看临时搭好的茅厕和附近的水井,问了问几个呕吐不止的老人有没有大夫来看病,还帮着许多无头苍蝇一般乱走的人指了路。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他也无所谓别人认不认识他,他嗑嗑哒哒地走,发现好些人被堵在外面明明抱着行李来了又往山下走,觉得不对,才问了两句。
原来就是领物资分配住处一定要他们先登记才能上来,山脚已经排了七千人的长队了,他们被阻住了,安排不了事情。辛鸾不信,他恍惚记得这个小事儿徐斌刚才似乎是跟他说了,他们不是这样安排的,这才挤到了最近的柴油那个桌子去问。
谁知道那个衙役态度那样不好,一脸的不耐烦,朝着辛鸾大吼:“你说的上面定的我怎么知道?去去去!去排队!刁民别想着变法儿插队!”说着还搡了他一把。
辛鸾顿时恼了,说:“这么大热天你坐凉棚让这群人来回上上下下怎么回事!你上峰是谁啊!”
邹吾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喊了一声“阿鸾。”
谁知辛鸾回头看了他一眼,顿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来到嘴边要和衙役争论的话也不说了,推了他一把就往外走。
邹吾被他搞懵了,人群里就抓他手臂,“诶!怎么了?”
“别碰我!”
辛鸾甩开他,又嗔又怒地瞪他,恨恨嘟囔:“登徒子!”
忽然接了这三字评语的邹吾险些一趔趄。
炽阳灼人,他无奈地跟上辛鸾的脚步,人群熙动中摸着鼻子寻思:他是看出来了,辛鸾现在对那些女官已经不剩多少反感了,现在的不开心全都朝着自己来了。
第107章 下山城(4)
“衙役什么时候换班?”
“还有三刻。”
辛鸾:“跟他们说这一班推迟一刻换班,下一波来人先在花坛底下集合。还有,叫房大人,许大人,宋大人过来见我。”
“是!”
扈从领命而去,邹吾这才问辛鸾:“要训话嚒?”
辛鸾没有睬他,在窝棚小桌里掏出纸和炭笔,自顾自地踩着米袋子就往那花坛子上爬,邹吾伸手想扶他,辛鸾像拍轻浮浪子一样,把他的手背打开,自己爬到了上面去。
邹吾无奈,撑着手臂跟着他跃了上去。
渝都的春天也像夏天,尤其到了正午,阳光炙热,热气四溢。从杂乱的花坛子朝东边极眺,能看到陡峭的山岩上的内外两道防线,防线外低小的瓦房高低错落,间杂着良田沃土豁然千亩,而最底层,蓝绿色的床滩上是列列停泊的船舰,顺着江流的拐弯处直眼神到水军码头。
辛鸾站在高处,鸟瞰了一圈,对着壬区开始勾勾画画。
不消一刻,壬区各司其职的所有底层衙役干事全部侧目。
原因无他:他们之间各个顶头上司身穿淄墨色朝服拨开人流疾奔而至,上壬区有一个很陡的上坡,他们提着厚厚的锦绣衣裳,一边擦着脸上热汗,一边开始惶急地在人群中逡巡。
“大人!”
一把巨大的蒲扇殷勤地穿过一列列排队的人群,扇到了许大人身边,说话的正是刚刚那个与辛鸾理论柴油的衙役:“敢问大人您找谁呢?小的帮您找?”
那许大人跑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只四周望着,“你不认识,且别捣乱。”
那衙役叫吴天雄,脸膛群黑,脸颊凹陷,脸皮倒是很厚,“那小的且给您扇着,大人别急,慢慢……”
“这里!”
在他们身后,也就是迎面领领米粮的高处,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音。
许大人房大人等闻声回顾,吴天雄也哈着腰跟着过去看,这一看简直非同小可,只见枝丫围拢的水泥台上,一人色白的请罗长衫,正是刚才和他理论的小孩子。
只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他身边另站了一个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的男人,和他穿着同色素雅的衣衫,可那挺拔的身姿,一看就是武将。
吴天雄只见诸位大人一口气立刻松了下来,像看到活菩萨一般,亟亟地趋了过去,扬起一片殷切的抬头纹,小心道,“殿下怎么爬的那样高,快下来,快下来,容微臣扶您一把。”
吴天雄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腿都要软了,直望着那小孩,转不开视线。
只见那白衫的少年似乎很忙,手捧这一张纸,自己用胳膊掂在画什么,他身边的男人看他的眼神很是珍重,几次伸出手想帮他托着点纸,却被固执地避开了。
“上来。”
那少年说话了,像是百忙中才抽出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朝着几个可以当他父亲的人简单地命令。
“这……”几位大人有点懵。
“上来啊!这么犹豫做什么?见不得人吗?”辛鸾童言无忌一般随口一说,说着蹲下身,“房大人你腰不好,我拉你一把。”
他蹲下,他身边的男人也一起跟着蹲下,作势去拉房大人。吴天雄彻底惊了,只见房大人捂着腰,迭声道,“不敢不敢。”可是又是一副尊者赐不敢辞的模样,受宠若惊地面对两只手,老脸一红还是抓住了那少年既软且小的手掌,不敢用力握,还是自己挣扎着上了花坛。
一个人上了,其余人也就跟着上了。
剩下两位大人,男人挨个借了把力,拉上了上,为了给几位大人留余裕,主动跳了下去。
“都接到消息了?”辛鸾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低头、勾画,在他的笔下,是整个壬区的地图,哪里是原来的瓦房,哪里是正新搭建的瓦房,哪里是井与厨房,哪里是茅厕,林林总总……
他自顾自地把自己搞得很忙,谁也不看,几位大人却被他这突然一问搞得一头雾水,还是房大人主动出声:“殿下问的是……?”
“南君限时七日将一万百姓安置妥当,你们自己低头瞅瞅,就这个效率,给你们十七天也完不成,说好的分流尽快安置,本宫安置……”辛鸾一低头,看到熟悉的面孔,“哦,对,就是这位……”
邹吾已经避让开了,底下只有吴天雄仰着头,淳淳地看着诸位大人物,好像是刀俎上的鱼肉:“殿下……”
“本宫问他物资分发,明明百姓已经爬上山来了,为什么还要撵下去,他说没有户部的批文他拒绝分发,可本宫下山一看,户部批文排了数千人,主事的还在往山上粘人,所说的和山上说的完全相悖……本宫就是想问问你们,诸位衙门和衙门只见到底是怎么对接公事的?今晨不是一道议完事,随后你们出了巨灵宫一起去议细节了吗?怎么这由上至下的传达还能出这么大的差池?”
辛鸾的话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十分心平气和了,可是几位大人紧张得油汗已经冒出来了。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微服出行的主君,只以为这是要拿捏由头要他们动辄得咎,几个人撇着眼看吴天雄,心中只有:此人误事!
可君臣对答,把罪过推给一个衙役实在是没有意思,他们再昏头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许大人:“殿下教训得是,我等回去立刻就再议……”
辛鸾:“不用等回去了,现在就给我在这儿议,还有两刻,换班的署衙也都来了,到时候你们就站在这儿直接传达。”
几位大人一起懵:“这儿……?”
辛鸾的果决让他们措手不及。
辛鸾避过去不堪那边,只道,“怎么?当着这么多人,安排任务、训话也不会?”他朝前极目望去,只见此时因为好几个穿着高品秩朝服的大人簇拥着他一个小孩,这样的站位已经引起了不少百姓的注意。
“就当着他们的面儿一块说,这么多耳朵一起听,刀笔吏在下面立刻写完公告,也不会再出什么上传下达的问题,”辛鸾不给他们拒绝的时间,说着把手中的纸给他们一递,“这是草图,我觉得该添置的都有写,时间有限,抓紧吧。”说着他们看了几位大人一眼,“这边已经干了一上午了,你们别不是没有走动过一圈的吧?没走动的现在自己走一遍,别拍着脑袋瞎决策,行了,去吧。”说着往边上一让,他朝着水泥台的另一边就走了过去,留着三个当堂布置任务的老大人。
辛鸾垂着头沿着台阶走,不想,也不回头看。
南境的酢浆草长得好,一簇簇的有紫色的花,有英红色的花,有黄色的花,他手指头掠过那花蕊,一步一步踩着走,高台上他的衣摆被拂起,脚下就是江河湖海,他宛如踩在风中,背身听着有人簌簌跟来的脚步声。
他有点不敢回头看。早上的事他现在一想还是脸上发热,他是处子,在今天之前,他对亲热最大的想象就是亲吻和抚摸,他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他第一次被心上人这样触摸,第一次体验这样的快感,他心中的骇然可想而知。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一簇樱红色的酢浆草旁,这里人少一些,才深深地吸了口气,矫揉造作地转身。
谁知这一转,没有看到邹吾,倒是看到了刚刚那衙役黝黑的脸膛。
辛鸾:……
吴天雄眼见着辛鸾跟大人们说完话,一直不敢打扰地缀在他身后,此时他手中不知哪里顺来的一个小水壶和一盏茶杯,看到辛鸾回身时眼底粲然流转的光华,一时还觉得这位贵人心情不错,立刻配笑着斟了一杯茶,配笑着举起手:“殿下,这大热天说了这么多话,渴了吧?您要不要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辛鸾感觉自己就仿佛是见鬼了。
他的脸不自觉地就耷拉下来,“怎么是你?”
吴天雄苦了脸,“殿下不然是要找谁?”说着他赶紧道,“刚刚是小的混账惹了您生气,您要是还气,您拿这杯水泼我!一杯要是不解气,我再给您满上!您可别为了小的气坏了身子……”
辛鸾:……
他无语,为自己刚才的造作往回走。
走得到人群稠密处,游目四顾,忽地就起了一股无名火。
“你别跟着我好吗?”辛鸾再低头看那衙役,口气就更不好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替班的来了吗?你就跑这儿来?啊!你把杯子拿走!我不会泼你的!泼你有用吗?你再有样学样地去泼别人!”
吴天雄萎靡了,“殿下,这……这您是从何说起呢?”
辛鸾烦了,不想看他,空气中人马喧嘶,还有巨大的搭建房子砍木头拉锯子的声音,凹凸不平地咬合在一处,听得他烦乱不安:邹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