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他的人心也是在那时候摒弃的,从那以后,他的性情变得更加漠然,即便在父亲母亲相继辞世的那一年,也从未有人见他落过一滴泪。
  这样一个坚毅隐忍的人,今日竟露出踌躇茫然之色。
  在离开清宁间之后,他的脸色全然不清宁,带着满面愁绪,不知不觉便踱步至峥嵘阁下。他仰起头,细细望着那高耸的飞檐,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追随我是第几个年头了?”
  他问的是背后的三名随侍者,而三人也用同一个声音回答他道:“第十一个年头了。”
  晏月华又问:“那你们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尚未拜入铸剑庄时,你们的家乡在何处?家姓为何?”
  三人一齐露出诧色。
  他们与庄主年纪相仿,但面相却比庄主年轻不少,披着深蓝色的衣衫,剪裁是工匠的制式,袖底和裤脚紧贴着腕,看上去清爽干练,更重要的是,并没有剑客常常裹带着的杀气。
  这般衣装与模样,若是融入人群中,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江湖中鲜少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更不知道他们是晏月华亲自遴选的护剑使,早已摒弃原本的名姓,以商宿三星为号,宣誓对铸剑庄效忠。
  北辰第一个开口道:“陕西人,本姓梁。”
  流火也跟着应道:“湖北人,本姓谢。”
  尾鹑最后一个作声:“杭州人,本姓……”他没有说完,而是忽地抬起头,“庄主,峥嵘阁失守之责,我们三人的责任难以推脱,但请您相信,我们对您绝无二心啊。”
  晏月华露出一抹苦笑:“你们以为我在咎责么?窃剑的是是我的亲生弟弟,饶是你们有三头六臂,又怎能防得住自家人,若要咎责,责任也在我,我又怎能无端责怪你们。”
  “庄主……”
  晏月华将视线转向三人,道:“在拜入峥嵘阁之前,你们也是一文不名,就如柳红枫一般,拼命地想要往上爬,这并不是羞耻的事。我用猴子侮辱他,也在无形中侮辱了你们。我向你们道歉。”
  他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在三人面前鞠躬,久久不起。
  三人纷纷露出惶恐之色:“庄主,您还是起来吧,我们都是无名鼠辈,依靠您的破格提拔,才享受了十一年的荣华富贵,连带家中的老父老母一起沾光。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区区小事,何须道歉。”
  晏月华仍以端正肃穆的姿态望向他们,道:“并非只是为了道歉,如今的时局非比寻常,我不能够看着晏家的基业葬送在旁人手中。我从来没有逼你们立过誓,因为妄动感情是修习铸剑之术的禁忌,但今日我不得不破禁——你们还记得十一年前,剑阁中的一盟么?”
  三人面露振奋之色,用整齐划一的声音答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点点头,道:“铸剑庄历代庄主都要亲自选拔护剑使,十一年前,我看到你们三人手底的剑光,便知道你们是我需要的人。你们还记得那个峥嵘阁里那个星辉璀璨的夜么?”
  三人更提高了嗓音,齐声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道:“随我入阁!”
  三人跟在晏月华的身后步入剑阁,沿着陡峭的台阶向顶层攀登。
  在峥嵘阁的最高层设有三座剑台,朝向正北方,临窗而立,摆成剑阵,刚好与天上的商宿三星同形同构,一曰流火,二曰北辰,三曰尾鹑。“Y”“X”D”“J”。
  三人所铸出的利剑便被摆在剑台上,朗夜之中,星辉泻如剑阁,三剑交相辉映,影如林,身如玉,锋如虹,共同勾勒出一副不似人间的绝景。
  十一年前,便是在此处,三人亲手将自己的心血呈上剑台,从那之后,他们便得了护剑使的荣耀,从此摒弃名姓,一心一意侍奉庄主,或剑崩,或殒命,始终与铸剑庄共命运。
  晏月华在剑台前站定,转过身道:“你们是江湖中神秘叵测的传奇之一,只因铸剑庄素来行事低调,奉行以无为当作有为,鲜少抛头露面,所以你们才默默无闻直至今日。今日终于到了你们出鞘的时候。”
  三人点头应过,这是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的事。
  但他们没有准备的是,晏千帆又一次弯下腰,深深鞠躬。
  “我希望你们出鞘,并非为了保全大义,而是为了我的一腔私心。我对晏千帆并无手足亲情,但我不愿晏家的人永远都是遭人践踏的宿命,哪怕这江湖人都要他死,都要用他的尸体来铺垫道路,我也希望他活下来。这是我的选择,我命令……不,我恳请你们成全。”
  晏月华这一躬鞠了很久,一直到“商宿三星”轮番踏上剑台。
  白昼里没有星辉,只有阳光,在那过分耀眼的、仿佛要将三个人的影子融化似的阳光下,他们逐一端起自己所铸出的利剑。
  “流火愿为庄主尽忠!”
  “北辰愿为庄主尽忠!”
  “尾鹑愿为庄主尽忠!”
  声音不大,却回荡在瀛洲岛至高地耸立的穹顶下。
  “好,”晏月华终于起身,跟在三人之后,最后一个踏上剑台,将被三剑环抱在中央一并佩剑取下,佩在腰间,而后宣布道,“随我去会客吧。”
  *
  铸剑庄的大门向外敞开,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泼洒清水,濯去尘嚣,在碧蓝的天空下泛着粼粼的光,迫不及待地欢迎宾客的到访。
  这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江湖人都知道铸剑庄素来避世,就连会客也是极谨慎的,鲜少如这般大张旗鼓。
  东风堂的马车径直驶了进去,立刻有佣人夹道相迎,为赶车的马夫递上干净清凉的手帕。
  天极门的两匹马也径直迈进了院子,马童远远地恭候在马桩旁边,向马背上的人躬身行礼。
  晏月华立于正厅门前,恭候双方宾客下马。
  宋云归的脚是坡的,他刚刚下了车,道路两旁的人便向两侧散去,礼貌地为他让出一条路。然而他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徐徐转过身,转向策马而来、同为宾客的两人,问道:“段掌门和贤侄可还安好,怎地没见二位亲自到访,莫非是遇到什么难处?”
  天极门的两匹马背上,是平南世子南宫忧和门徒常昭,并无段氏父子的身影。
  南宫忧行过礼,道:“哪里,宋堂主多虑了,段掌门只是恰巧出门去,毕竟……”他一面说,一面将视线移向正厅门前的主人,“晏庄主并未亲自通知,大约是不愿接迎我们。我也是接到青鸟传讯,才不请自来,登门打扰。”
  南宫忧说得很慢,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诟责之意。
  宋云归也顺势将目光转向晏月华,眼底似有深意。
  晏月华在两人面前,充其量只能算是小辈,面对长辈的苛责,脸上仍旧挂着一抹淡笑,欠身道:“各位请上座,我即刻便说明理由,给各位一个交代。”
  正厅中的情形同样出乎意料。
  与门外夹道相迎的隆重排场截然不同,偌大的正厅之中,竟没有一个侍从立于左右,原就敞阔的堂屋显得更加空荡,晏月华在身后合拢门扉,只有三个工匠打扮的青年跟在他身后一同进门,轮番引着三位宾客落座,以新水沏茶,双手奉上。
  晏月华并没有坐,身为晚辈,他恭敬立于座前,正面迎上南宫忧和宋云归的视线。
  两道视线灼灼,无声地向他质询,他也没有绕弯,直截了当答道:“莫邪剑失窃确有其实,也的确是被我那不肖的兄弟所窃走的。”
  对面纷纷露出诧色,以常昭的表现最为明显,他的年纪尚轻,没有经历过太多风浪,听说名剑失窃,当即僵直了肩背,道:“召开武林大会便是为了决出莫邪剑的归属,如今大会尚未结束,剑却不翼而飞,这……”
  晏月华面露愧色,低头道:“没有严防内鬼是我的疏忽,容我向各位致歉。”
  南宫忧的口吻还算冷静,只是皱着眉头,道:“发生这等大事,晏庄主为何不在第一时间与我们商议。”
  晏月华道:“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各位,是怕打草惊蛇,本来我打算亲自将莫邪剑追回,再做禀报。”
  宋云归从旁开口道:“窃剑的人是你的亲生弟弟,你去追讨,恐怕不太容易吧?”
  晏月华答道:“我与晏千帆为异母所生,出生时起便不曾亲近,后来更是分开十年之久,早已形同陌路,徒有兄弟之名罢了。晏千帆私自窃剑,便是与整个武林为敌,监守自盗,罪过还要再加一等,我绝不会为了他一人,置铸剑庄的名誉于不顾,还请各位放心。”
  宋云归点点头,似是露出一抹淡笑,目光却仍凝着对方的脸,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晏月华再答:“如今瀛洲岛人心惶惶,莫邪剑丢失的消息若是传得太远,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所以晚辈以为追捕应在暗中进行,并非人手越多越好。”
  宋云归挑眉道:“恕我直言,晏千帆一身西岭枪法,若是人手不够,可没那么好对付啊。”
  这一次晏月华并未出言辩驳。
  他只是默默使了个眼色,使给一直默默伺候在旁侧的三个工匠。
  三人忽地在同一时刻扬手,动作太快,谁也没看清他们究竟掷出了什么,大约是茶汤底的杏仁枣核一类。正厅三面的窗在同一时刻发出咔嗒声,声音不轻也不重,支撑窗框的木条应声滑脱,顺着墙壁垂落,正像是被三双无形的手拨动似的。
  三窗齐闭,厅堂中骤然一暗。
  只有习武之人才能看出方才那一击非同寻常。以弹丸关窗并不难,难的是同时合拢三扇远近不一的窗。三个人侍于客座后侧,距离三面墙壁并不相等,可命中木条的时机却分毫不差,整齐划一,仿佛长了同一个头脑,同一双手臂。状似漫不经心的动作里,藏着无比精准的力道与默契,厚积薄发,才凝成这般巧妙的效果。
  三个工匠仍旧低着头,神情恭敬谨慎,好似无事发生。
  宋云归的脸色却生出诸多变化。
  在一片晦暗中,晏月华再度开口:“江湖人皆以为铸剑庄胆怯积弱,也难怪他们误会,但我们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常昭还想说什么,但南宫忧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道:“既然如此,不如设限今晚日落时分,倘若皆是仍旧无法追回莫邪剑,那么明日的武林大会,再由晏庄主出面代为补偿,宋堂主以为如何?”
  宋云归点头道:“我同意,我看晏庄主腰间的佩剑很是不错,倘若莫邪剑真的丢了,不如就拿它来当做奖赏吧?”
  晏月华终于露出一丝诧色,道:“晚辈的佩剑名曰参商,是晏家家传的宝物。”
  “久仰久仰,所以它的价值不是与莫邪剑相当么?”
  宋云归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挑衅之意,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晏月华勾动嘴角,展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他的眉眼无甚变化,仅是嘴角上扬,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分外寒冷。
  “好,就这么说定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宋云归摆了摆手,一面站起身,一面拿起立于桌旁的手杖,道:“这屋子太暗,我这人天生受不了暗,我先告辞了。”
  说罢,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敲。
  敲击声沿着地面播开,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适才合拢的三扇窗户分别震了震,缝隙中漏过的阳光不住抖动,正对座椅的方向,门闩竟在震动中脱节,两扇门扉吱呀作响,往两侧慢慢开启。
  何等精湛的内力,仅是轻轻一敲,便做足了三人之功。
  “晏庄主,不用送了。”
  宋云归留下这句话,便拄着手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徐徐迈出铸剑庄的大门,坐回自己的马车里。
  晏月华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手还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手心起了一层汗,微微发热。
  空荡荡的门外有风灌入,发出鹤唳般的尖鸣声。
  南宫忧也站起身,与宋云归的张扬不同,他来到晏月华面前,双手斯文一拜,道:“敢问柳红枫身在何处?”
  *
  晏月华微微一怔,这想想起柳红枫还关押在府上。既然方才的交涉顺利,那么他也无需继续羁押此人。于是他微微躬身,面露欠色,道:“枫公子私自为段掌门传讯,毕竟破了本门的规矩,所以由我出面,对他稍作拘限,还望世子包涵。”
  南宫忧的脸上并无愠色,只是点头道:“无妨,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可否请庄主放他一马?”
  晏月华拱手一让,道:“自然,我这就请他出来,劳烦世子在此稍候。”
  “我与你同去吧,”南宫忧道,见对方面露疑色,便又解释道,“柳红枫是启昌兄亲派的人手,总是不好怠慢。由我亲自相迎,也算是用我的面子抵消晏庄主欠下的礼数,以免他心生罅隙。”
  晏月华心下微微惊讶,他本来没有太把柳红枫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此人虽然有些心计,但在时局面前只是个小人物,似乎并不值得过多的关注。但南宫忧的建议也无不妥之处,叫他说不出回绝的理由,他索性点头应允:“请二位随我来吧。”
  在晏月华的带领下,南宫忧与常昭一前一后,来到清宁间附近。
  常昭走在最后,远远瞧见那夹在乱石之间的、简陋破败的屋子,和屋门口沉甸甸悬着的铜锁,脸色已经隐隐发灰。
  倒是南宫忧仍旧面色平静,一面缓步踏过高低崎岖的路,一面感慨道:“这地方叫清宁间么?当真是清宁得很,一点杂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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