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岗,铁栅栏,不论横看竖看,都与清宁两字相去甚远。可身边这人偏偏却能若无其事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晏月华偷暼南宫忧的神色,只觉得心下悚然,对这人生出几分本能的厌恶。
他快走几步,取出钥匙,将那沉重的门锁取下,用尽可能轻的动作放在一旁。阴湿的甬道在眼前延展,尽头便是羁押俘虏的牢房了。
天光更斜了一些,牢房里的光线也变得更加晦暗,隔着数尺的距离,他远远便感到一阵异样,直觉占了上风,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存在着某种令人背后发凉的真相。
——牢房里面是空的。
他怔了片刻,快步走进去,才发现柳红枫早已不在囚笼中,栅栏的一角,两根相连的铁棍向两侧弯成梨肚形,旁边摆着一根拨弄柴火的铁棍。
牢房被人撬开过。
晏月华第一次慌了神,多亏周遭有黑暗的环境掩护,他才不至于将愕然的表情暴露在对方眼底。
南宫忧已经站在他的身后,面带诧色,问道:“这是……?”
他用干巴巴的声音答道:“是我一时疏忽,让柳红枫擅自逃了。”
“哦?”南宫忧挑起眉毛,弯腰拾起地上的烧火棍,拿在手里反复看过,“这清宁间不是很严密么?这根棍子是哪儿来的,就算能撬开栅栏,他又是如何逃出大门的?”
晏月华没有答,他向来不喜欢说不,更厌恶事情脱离他的掌控。于是沉默着快步踱到外门边,借着户外的光线,执起门锁举到眼前,顺着狭窄的锁孔向深处望去。
锁芯中央卡着一块薄薄的簧片——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了。
回顾,这簧片大约是在落锁时候便卡进去的,将锁芯破坏,所以无需钥匙便可以轻易打开。恐怕正是在他被柳红枫的问题拖住脚步,高高在上忠告对方的时候,正有人埋伏在门外,对这只铜锁动手脚。
他被算计了。
南宫忧的声音再一次从背后响起,道:“看来柳红枫早为自己留好了后手,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晏月华回过头,刚好看到南宫忧从黑暗中踱出,好似从退潮的海面上浮起的礁石,嶙峋的表面看上去格外艰涩。
但这人分明是不通武艺的,即便站在咫尺之外,浑身上下也觉不出一丝内息,脚步虚浮,破绽百出,清瘦的模样竟似妇人一般,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
究竟是为何,自己在这人面前竟如此心神不宁。铸剑庄也好,清宁间也罢,明明都是他的地盘,可为何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入陷阱一般。
他沉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追回来。”
“不必了,”南宫忧道:“晏庄主的任务不是追回莫邪剑么?”
他先是一怔,很快点头道:“的确。”
南宫忧用宽慰似的口吻道:“既然如此,区区一个小卒,就由着他去吧。”
“好。”晏月华点头,终于觉出自己的手脚还连在身上。
手脚微微发麻,掌心已凝满了汗水。
南宫忧在他肩上拍了拍,带着和蔼的笑容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
柳红枫跟在柳千身后,沿着一条隐蔽的林间小路奔跑。
柳千跑得很快,仿佛刚刚逃出囚笼的人不是柳红枫,而是他自己。
柳红枫猜不出他的神情何以如此激亢,但自己的脚力已经匮乏见底,只能在背后扯住他的肩膀,道:“行了,既然这么久都没人追来,就不会再有追兵了。”
柳千这才停住,因为步子刹得太猛,转身的时候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活像是被掀翻壳子的瓢虫。
柳红枫上下打量他,见他的肩膀上竟然还几滴鸟屎,想来是信鸟送信的时候,作为额外馈赠留下的,信鸟共有三只,前两只用来传讯到天极门和东风堂,最后一只用来在危机时自保,飞到了柳千的肩头。柳千也没有辜负柳红枫的期许,只是临危救人的经历太过紧张刺激,他的五指仍在隐隐打颤。
柳红枫揶揄他道:“害怕了?”
“没有。”
“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脸都白了。”
柳千一脸愤恨地抬头瞪他:“还不是你的错,害我非得跟在晏月华的背后动手,万一我搞砸了,你还有救吗。”
柳红枫将眉毛一挑:“我这不是相信你嘛。况且我一路和晏庄主探讨人生,也给你拖延了不少时间嘛。”
柳千忽地跳起来,一个爆栗敲在柳红枫头上:“那你就不能安省点,非得往火坑里跳,你以为你有金刚不坏之身吗?”
柳红枫被打了个正着,又不敢还手,只能把委屈写在脸上。
小鬼长大了,会用撬棍撬开铁栅栏了,还会用手刀敲打他的脑壳。
就算他真的有金刚不坏之身,也难免被这一击敲开了心防。
柳千缓缓张开五指,手心沾了一层铁锈。
柳红枫看在眼里,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怕的,是累的,方才的内劲使得很不错,有前途。”
柳千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沉默不语。
柳红枫噘嘴道:“我难得夸你几句好话,你到底听不听?”
柳千慢慢扬起脸,脸上带着走神过后的茫然,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开口道:“……我不想再看到别人死在我眼前了。”
那双沾着铁锈的、颤抖的手抚向胸口,捻起胸前那只不值钱的玉佩,隔着衣服,反复勾勒描摹出对蝶形状的轮廓,像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寻求一些慰藉似的。
*
柳红枫心下一软,缓缓抬手,搭在小鬼瘦削的肩上,轻轻捏了捏:“好了,我和你金娥姐不一样,不会有事的。”
柳千像是被他扳动了开关,灵活的腿脚从僵冻中复苏,晃着脑袋躲开他的魔爪:“废话,你怎么能比得上她。”
“不敢比,不敢比。”
柳千骨碌着爬起来,拍去满身泥土,再次抬头的时候,神情便缓和了许多,哆哆嗦嗦的手也稳住了,两只脚踏踏实实地站在林间湿漉漉的地上,好似一颗刚刚冒尖的笋。
柳红枫却乱了心神。
他的乱是不动声色的,即便是在柳千的面前,他仍旧小心翼翼地带着面具,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具下藏着怎样的皮囊,倘若将它们一张张揭开,剩下的便只有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而已。
他举目远眺,两人栖身的地方已和铸剑庄拉开一段距离,但离山下还有很远,太阳继续向西,阳光穿过叶片之间的孔洞,缓缓行进,好似铜壶上的滴漏一般,悄无声息地收割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他对柳千道:“我要走了,你若是跟着我,就乖乖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不许胡来,不许忤逆。”
柳千却摇头道:“我才不跟着你,我早就发现了,跟着你就没好事,我不要自讨苦吃。”
柳红枫难掩诧色:“那你打算去哪儿?”
柳千逐字答道:“竹院。”
柳红枫心下又是一沉。竹院正是昨夜凶煞丛生之处,他问道:“你去干什么,就算是凭吊逝者,现在也不是时候……”
“不是,”柳千打断他的话,翻了个白眼,“段掌门不是收容了一些老幼妇孺在竹院么,我听说似乎有风寒的病症在她们之中传播,但府上的人手不够,顾不过来,所以我想代为照料。”
“原来如此。”柳红枫心里的石头放下一些,“那你自己当心,不要再被漂亮姑娘迷了心智,傻傻地跟人跑了,掉进陷阱都不知道。”
“还用得着你说么。”柳千大声反驳,“倒是你自己才应该多加小心,别再招惹是非了。”
“嗯,”柳红枫有些不大情愿地答道,“我尽量吧。”
“真敷衍。”柳千冲他撇嘴,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看起来非常想要靠近他,却又竭力忍耐着。
他怎会不懂,这小鬼不愿成为他的累赘,才选择主动远离。
他的心底竟也生出几分不舍的心绪,柳千在他身边的时候,好似一团小小的火,照亮一些阴暗的角落,勾起一些陈旧的回忆。他看着柳千气鼓鼓的脸庞,忽地想起自己也曾是一个粘人的孩子,在血衣案发生的前一夜,他也是这样嘟着嘴,试图把娘亲留在身边。
稀薄的记忆只是匆匆掠过,很快被木棺中满是鲜血的尸体掩盖。
他的心底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是从黑暗中伸出一丛触角,不断骚弄他的心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又听柳千道:“对了,有件事你得好好感谢我。”
“救命之恩?我方才不是已经谢过了。”
“是别的事,”柳千急道,“方才我去段府打探的时候,还偷偷看了段长涯一眼。”
这个名字让柳红枫浑身一滞。
“哦?”他故作镇定地答,却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人突然将他脚下的地面抽走,露出一个漆黑的无底洞,他顿了半晌,问道,“段长涯的状况如何?”
柳千摇头叹道:“还是老样子,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邪,就一直昏睡不醒,若是让我去诊诊就好了,可惜那个老婆婆横竖不放我进去,说是少主的病一般人治不了,段掌门会亲自想办法,让我少操一份心。”
柳红枫只觉得可悲,段长涯的病状刻在血脉里,段启昌又能如何……
想到此处,他忽地愣在原地,如遭雷劈一般。
“怎么?”柳千睁大眼睛,“你是不是想到叫醒他的法子了?”
一双天真的眼底饱含期许,仿佛他真的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的语气僵硬艰涩,往日里一双如簧般的巧舌仿佛失了灵,吐出的话如芒刺一般戳着他,“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兴许人家只是积劳成疾,只要静养就能恢复。”
“好吧。”柳千耷拉肩膀,流露出失望之色。
柳红枫从袖底取出几枚信鸟饵食,小心翼翼地放在柳千的手心:“去了竹院之后,你多加留意周遭的状况,若是察觉到异状,即刻报告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轻举妄动,我也不想再从鬼门关救你一次了。”
“竹院能有什么事?”
“以防万一。”
“哦。”柳千虽然满脸疑色,但仍旧听话地将饵食收好。
还好,这世上仍有一个人全然信任他。
“小千。”他难得地交了对方的名字。
“嗯?”柳千将视线转向他。
他用不经意的口吻道:“倘若你发觉我是个恶人,你会如何作想。”
柳千皱眉:“啊?原来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吗?你哪来的自信?”
柳红枫:“……”
柳千狐疑地瞧着他:“我看你该不是蹲了一会儿牢房,把脑壳都冻坏了吧。”
“行行行,当我没问,”柳红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做你的小神医吧,漂亮姑娘都排队等着你垂青呢。”
“是等着我瞧病。”柳千义正言辞的纠正道。
喜欢故作成熟的小鬼用毫不成熟的方式瞪着他,两根眉毛像箭簇似的攒向眉心,神情与往日一般生动。
若是世间万物都像柳千的愠色一般,永远不变不移,该有多好。
柳千没有察觉到柳红枫的心思,最后一次拍拍屁股,道,“那我走了啊。”
“嗯。”柳红枫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视线还盯着不远处的落叶,连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柳千眨了眨眼,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身跑走,将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独自抛在身后。
柳千刚走出几步,柳红枫立刻收回目光,用视线追逐他的去向。
小径蜿蜒曲折,年少的双足尚且没有沾上俗世的泥沉,比寻常人轻盈得多,在林间蹦蹦跳跳,很快便走出很远,从幢幢树影中离开,步入光明照耀之处,背影被太阳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变得有些缥缈,时而游于海面,时而浮在云端。
柳红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是要用五指将柳千的背影抓住似的,但转眼之间,熟悉的影子便倏然消失,好似凭空蒸发了似的,再看不见。
视野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分岔的手指将天地割裂成许多碎块,每一块都异常遥远,异常虚妄。
那个曾经如炽火般燃烧着的自己,也迷失在这天地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处心积虑,在棋盘上垂死挣扎,将侠义与真情信手抛掷的棋子。
他鄙夷这世道,同时也投身于这世道中的自己充满鄙夷,他希望自己真实面目永远不要被人看见。
——你这般傲慢,早晚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晏月华的话在耳畔响起,每个字都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手背向身后,缓缓攥紧。
第十九章 醉三霄
仍是日晡时分,夕阳未至,阳光卯足了劲头驱走阴霾,将天色洗得一片朗晴。
这朗晴本该令人欢欣,但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烦恼的根源,譬如晏千帆就希望天上即刻降下一层雾,一场雨,如此一来,他的行踪便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
他将莫邪剑负在背上,用蓝绸布反复缠绕包裹,裹得活像是一只茧,可他还是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仿佛他背上是一桶随时会炸开花的火药。宇YU溪XI。
他沿着回川河畔走了很远,从闹市走到僻静处,确认四下无人,才借着水声的掩护,闪进下游一间水磨坊中。
刚一进门,他便把包裹放在角落,藏进一团稻草之中。哪怕那剑被收在鞘里,裹了一层又一层,可他仍旧能看到剑刃上隐隐有辉光泛起,笼着他,压着他,几乎使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