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雪听到这般直白的拒绝,也露出诧色:“为什么?如今时局叵测,我们更应当联手并进,我愿用名声担保,东风堂绝不会怠慢西岭寨的兄弟。”
这是一个何其慷慨的邀请,何其郑重的承诺。
安广厦不由得仔细凝着对面的女子,未经胭脂描摹的眉眼很是寡淡,但偏又透出她不加掩饰的真诚,世间漂亮的女人有许多,好似路旁的繁花锦簇,可眼前这位却兀自在繁花从中脱颖而出,用并不美丽的姿态伸展抱负,像是要用枝桠将天际捅出个窟窿似的。
安广厦望她的眼神中含了几分敬意,显得格外郑重。
正因为如此,他在摇头时的模样也格外令人寒心。
“抱歉,恐怕要辜负姑娘的一番好意了。”
木雪望着他,许久后,终于叹了一声,道:“看来我的话还是不足以使你信服。”
“并非姑娘的过失,”安广厦道,“西岭寨已经名誉扫地,你还是不要与我牵扯太深得好。”
木雪的神色也微微生变,挑起的眉梢露出几分讶异,却又很快被她重新藏了起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口吻已经变得礼貌又疏离:“那你保重。”
“你也一样。”安广厦道。
木雪点点头,转身便走,安广厦目送她的背影,见她刻意将肩背挺得很直,但仍旧掩不住身形的纤瘦。
不知从哪儿生出一阵冲动,他竟向前追了几步,开口道,“木姑娘,你说铸剑庄并不希望消息走漏,可宋堂主又是如何探查得出。你如此笃信于他,可有没有怀疑过,他刻意探查又是为了什么?”
木雪转回头,张大了双眸,眼底满是惊讶。
安广厦立刻欠身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木雪没有作答,也没有动怒,只是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她的神色令安广厦的心尖骤感刺痛,他凝着眼前人,眼底却闪过很多熟悉的影子,故去的父亲,紧随其后为保护自己而丧命的冯四叔,还有那个一度被他视作手足的异乡人。
他们都曾经对一些物事笃信不移,仿佛在暴风雨横行的海上找到了方向。然而安广厦如今终于明白,原来笃信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怀疑,是缄默,是看清每一道耀眼的光芒背后长长的阴影。
安广厦将很多话咽回喉咙,只是抱拳一让,道:“今日我感谢的也不是宋堂主,而是你。”
木雪就像是被箭簇接连击中,再一次露出诧色。
然而安广厦已转回身,往同伴身边走去。
人间殊途几多。
馄饨铺里,挂在门边的竹帘被油烟熏染成焦黄色,有些疲惫似的半卷着,热腾腾的白气从竹帘的缝隙中钻出,使他没来由地想起西岭山的四季中,始终缭绕在山巅树影间的一轮雾霭。
雾霭之中,他的同伴纷纷抬起头,等待他的归来。
为了刻意掩饰而端起的碗,夸张的吞咽声,听起来是那么假,那么愚蠢,却又使他倍感亲切,舍之不忍。
西岭寨付之一炬,如今这些人所在的地方,便成了他的归宿。饶是浪迹天涯海角,他们的影子里也永远裹着一抹故乡的气息。
这一抹似真似假的气息,也就成了他所笃信之物。
他掀开竹帘,在半旧的方桌旁落座,立刻有一双碗筷摆到他的面前。
“少当家,吃馄饨,刚热的。”
粗糙的泥碗,长短不齐的筷子。
他只觉得鼻根有些发酸,忽地就懂了方才那些同伴端碗的意思,他也端起泥碗,将飘着一层油脂的汤水灌入喉咙,酸楚也终于被一腔热意所取代。
“味道不错。”他一面点头,一面转向为他端来馄饨的人,问道:“水哥,阿生还没有回来么?”
“没有,”水哥答道,“说是去探听消息,去了也有两三个时辰了吧,他说过会在日落前回来的。”
“好,等他回来之后,我们再找个栖身的地方,今晚让大家不要再风餐露宿了。”
“没事的,弟兄们早就习惯了。”话虽如此,水哥的脸上还是浮起一阵喜色。
两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后厨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开馄饨铺的那一双老夫妇,围裙还挂在身上,不知怎地就匆匆忙忙走到堂前,在安广厦面前停住,道:“各位大侠可以住在我这里,我的院子里空得很,几个房间虽然简陋,但铺一层草席,睡二三十个人也不成问题。”
安广厦一怔,当即起身,拱手让道:“这般好意怎么敢当。”
“小事,都是小事,”老店长一面念叨着,一面拉起夫人的手,竟在自家的店铺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们想要求您办的,才是真正的大事,您可千万要答应啊。”
安广厦又是一惊,忙俯身搀扶老人的肩膀:“您讲来便可,不必行此大礼,晚辈受之有愧。”
老店长执意跪着,口中喃喃道:“不愧,不愧,您今日的义举我都看在眼里,我想……我想,能不能请您救救我那不肖子。”
“敢问令郎身在何处?”
没等老人开口,门口便传来一个中正洪亮的声音:“我知道他身在何处。”
说话的是冯广生。
*
两个时辰前,铸剑庄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铸剑庄位于瀛洲岛之巅,环绕峥嵘阁而建,因着地势太高,就连海潮都销声匿迹,庄中常常是极安静的,安静到仿佛没有人在生活。高耸的峥嵘阁笼罩在头顶,飞檐如龙脊,璧瓦似清波,将周遭的建筑物衬托得黯然失色。日过中天,影子拖得更长,像一柄剑斜插进院落之中,不由分说地笼纳万物,壮阔宏澜,庄严肃穆,无声地审度着每一个行走在其间的魂魄。
从剑阁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走在最前的是晏月华,神情凝重,步履匆匆,跟在身后的是一行刀剑加身、全副武装的守备,每一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走在最后的竟是侍女兰芝,一抹消瘦飘摇的影子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兰芝并非铸剑庄的学徒,甚至连剑也不曾握过,她只是个寻常的仆佣,本来不该出现在藏剑重地。其余人似乎也不甚留意她的状况,只顾向前,很快便将她远远甩开。
兰芝独自一人徘徊在冰冷肃穆的院落里,时不时举目四顾,神色中尽是惶恐。她的脚步愈发虚浮,愈走愈缓慢,终于扶着墙壁停下来,大口呼吸着,缓缓往地上滑坐——她实在是虚弱,就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使不出。
这时,一双手恰逢其时地撑住她的肩膀。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道:“姑娘,你还好吧?”
兰芝眨眨眼,微微偏过头去,随即露出诧色:“枫公子?您怎会在这里。”
柳红枫答道:“只是闲庭信步,刚好走到此处。”
兰芝皱起眉头,冷汗顺着额前的碎发淌到眉心:“这里是藏剑之地,庄主平日从不叫我们接近,您……您还是稍作回避为好。”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冒犯了,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走。”
“往东有一片竹院,您可以去那边散步,我这就为您备茶。”
“姑娘客气了,”柳红枫轻声道,“你怎地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兰芝急忙推脱,“……我自己能走。”
她撑扶着柳红枫的胳膊,才刚刚站稳脚跟,便松开五指,将手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
柳红枫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没处着落。他的神色有些僵硬,勾了勾嘴角,道:“我并不是什么贵人,在铸剑庄里和你一样,也只是个跑腿的差役,在我面前,你不必这么拘谨。”
兰芝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柳红枫再次将手臂递到她面前,手掌向上,做出要支撑的姿势:“来,我送你回去吧。”见对方仍然不动,又道,“不是自夸,我帮过的姑娘都称赞我体贴入微,若非我天生喜好男色,恐怕也能在万花丛中流连一番了。”
“噗。”兰芝不禁轻笑出声,细瘦的肩膀微微抖动,也抖去了一身的局促惶恐。
她偏过头,向柳红枫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而后将自己的手臂交给他,任由他搀扶。
两人缓步走着,柳红枫又问:“我方才看到晏庄主神情凝重,莫非是铸剑庄遇到了麻烦?”
兰芝身体一僵,摇头道:“没有的事,只是丢了点东西,庄主将我唤去问话,他一向都是这般严肃,我早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细微的战栗却透过手臂,准确无误地传到柳红枫的掌心。
“哦,”柳红枫随口应过,隔了一会儿,又道,“对了,不知千帆少爷康复得如何了,稍后我想去探望他。”
兰芝又是一惊:“二庄主还在房间里,庄主嘱咐过让他好好休息,将门窗都闭了,就不劳枫公子费心了。”
“好吧,”柳红枫点点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
兰芝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石阶尽头:“我的住处就在那边。”
柳红枫顺势远眺,蜿蜒下行的石阶尽头,是一幢略显陈旧的院墙。墙对面堆砌着柴米油盐,旁边是连排的灶台,青砖在常年的烟熏火燎中变得斑驳而油腻。院中央扯出几排绳索,横竖交错,像一张网似的,网中晾晒着衣物,被褥,把仅有的空间都侵占了去。角落里坐着三五个妇人,面相有老有少,坐在高低不平的石凳,埋头濯洗,溢出的水花掺了碱灰,好似泼墨似的洒在地上,显得有些脏乱。
这里是仆佣居住的院落。
院中忙碌的妇人们先是被声音吸引,看到兰芝的脸,又纷纷低下头,交换着窃窃私语。
兰芝的头埋得更低了。
柳红枫权当做没看见旁人的眼光,一路将她搀进屋内,躺进床榻,又为她盖上被褥,一面忙碌,一面问道:“要不要把我家小鬼叫来,给你瞧瞧病?”
兰芝扯着被角,眼睛因为倦意而眯垂着,摇头道:“不必了,我歇歇就好。”
她显然很少享受别人的悉心照料,虽说言辞依旧谦和,但神色中却洋溢着说不出的满足,望向柳红枫的视线甚至隐隐含着不舍。
多么简单而纯粹的魂魄,只消一点温情,便乐意卸下防备,任由阴谋诡计侵蚀。
柳红枫冲她一笑,柔声道:“那你先歇息吧。”
“嗯。”
他轻声缓步退了门外,合拢门扉,那面具似的笑脸也随之消失不见。
他像是换了人似的,穿过悬挂物遮盖的院落,飞快地往背阴处的小径走去。
小径通向院落后方,尽头有一处死角,视线被房屋遮盖,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他从袖底取出一些几枚果实,捧在手掌心。
果实只有绿豆大小,呈现新鲜剔透的樱红色,很快便有三只蓝鹊扇着翅膀,翩然落在他的手掌心。
蓝鹊身子很小,不过巴掌大,从远处看去只有铅灰色的一团。然而从近处观之,才发现它们的嘴巴是红的,羽毛末梢泛着淡淡的青色,身姿玲珑娇美。
饲养蓝鹊价格高昂,因而在武林中惯用蓝鹊传讯的人并不多。
柳红枫将草草写下信笺塞进鹊脚上的竹筒,蓝鹊吃过饵食,转身翩然而去,倩影安然腾空,宛若闲庭信步一般越过院墙,钻进老树之中,用叶片遮蔽身体,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般自由与从容,仿佛在嘲笑滞留于地面的凡夫俗子。
柳红枫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它们的去处,但寻而无果,只得作罢。他花了一些功夫平复被天光晃出的眩晕,而后只觉得背后骤然发凉。
他的心咯噔一声。
一柄冰冷的剑抵上他的背心。
*
柳红枫不敢再动,如楔子似的站定在原地,只用余光去捕捉来人的模样。
是晏月华。
这人的衣着实在出挑,仅凭一件宽大华奢冗的鹤氅,便足以使他鹤立鸡群。他的肩膀被深色的布料严严遮住,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块兀立在阴影中的磐石。然而,一条雪亮的剑光从宽敞的袖底递出,仿佛将磐石生生劈开一条裂缝。
柳红枫心道,这该是一个何等内敛坚韧,又何等狠辣决绝的人。
他缓缓举起双手,道:“晏庄主。”
晏月华执剑踱了半圈,那锐利的剑尖也顺着腋下一直抵到他的前胸,刚好戳在心口偏左的位置。
“枫公子当真是体贴入微,竟如此关怀铸剑庄的下人,简直像是猜到了兰芝慌乱的缘由,刻意在路上恭候一样。”
年轻的庄主这一番话说得极慢,就像是从喉咙深处探出的第二柄剑,拷问着柳红枫的心魄。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骤然感到一冷,在碧蓝的天穹下,这双眸子竟沉似黑夜,仿佛要将阳光被泽的一切悉数吞没似的。
他已然明白,在这样一双眼面前,编造谎言也只是徒劳。
他卸下肩背的力量,缓缓将手放下,同时开口道:“说来惭愧,我确实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无奈晏庄主不愿告知于我,我也只好亲自探一探。”
“你探出了么?”
“若非兰芝的模样这般失魂落魄,我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
“说说你的猜测。”
“千帆少爷擅自出逃,而且带走了莫邪剑。”
晏月华眉心一颦,神色微微起了变化,但变化也只是拘于方寸间,一只手仍然稳稳地持剑,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猜得没有错,晏千帆的确带走了莫邪剑。”
倒是柳红枫不禁一怔,是被对方冷如冰霜的口吻所惊,这口吻实在不像称呼亲族,倒像是在苛问一个陌生的罪人。